当然没法打。人死了,得注销户口,这他是知道的。警察来了,带他走,再一问身份——去年就死了的人,他怎么解释?
神神鬼鬼的事情他知道不少,特异功能的小说他也看过许多。然而一旦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以如此痛苦而近乎灾难的方式……他怎么可能再放心地将这秘密托付给除了父母以外的人?即便是清清那小姑娘,他也是在第一次被发现之后暗中隐藏了好几天,最终经受不住饥饿和寂寞的折磨,才再一次伸出了手。
他紧紧握了握拳头,再一次抬起头来,用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叔,你能不能借点我钱,我坐车回平阳。你把手机号给我,找着我家了,我还你钱。”
他觉得相当不自在,近乎羞耻。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以近乎乞讨的态度来说出这样的话。他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一旦这男人露出哪怕一丁点儿为难的神色,他就立即起身,离开这里。
但那男人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柜台后,取出四十块钱来递给他。
“拿着吧。”他说,“回去了找不着人先去学校找老师,让老师帮你找。”然后他又看了看李真的衣服——那还是一件单衣。蹭破、刮破、撕破,现在已经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了。
于是又走进后面的里屋,给他拿了一套旧却干净的秋衣,一条土黄的呢绒裤子,一件深蓝的夹克衫,外加一双半新的旅游鞋。
这期间,坐在旁边的两个男人也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两张五块钱塞进他的手里,悄声对他说:“你王叔家小子地震的时候被砸着了,现在还在县医院。”
李真抬眼向那男人看去,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有一层抹不掉的忧虑神气。
三个男人出了屋,他脱掉了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那身破衣服,然后把新的一件件穿好。身上顿时暖和了起来——也有那半块面包的功劳。
接着李真握着手里吃剩的半块面包推开们走出去,对着三个男人鞠了个躬:“叔,我走了。等我找着家了,我就来还你们钱。”
那男人笑了笑,朝他摆摆手:“路上小心点。”就再不说话了。
李真把他们的相貌一一记在心里,然后沿着土路往村子另一头走去。
见他走得远了,其中一男才说道:“我觉得不对劲儿啊。都地震了好几个月了……你看他衣服那些血,身上倒一点刮擦都没有——”
穿羊毛衫的男人起身看了看远处李真蹒跚的背影,叹了口气:“别管那么多。去把换下来的衣服烧了。”
顿了顿,又说:“还是个小孩子。”(看类神
第八章 齐远山
天擦黑的时候,李真已经坐在大客车上了。从这里到平阳,据说走高速得八个小时。然而夏天的地震震坏了高速路段,长途车只能绕行。这样一来,就得十二个小时了。
这还是自他出生之后第一次坐这样久的车。
车票花了六块钱,又花一块钱吃了份长途车上的盒饭——有些硬的大米饭,配上炒豆芽、辣椒炒火腿、炒鸡蛋。虽然味道并不好,然而李真却吃得差点掉下眼泪来……这还是大半年来,他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东西。
旁边坐着的那个疑似出来打工的少年人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有点儿发呆。又看他十分仔细地舔干净了饭盒里剩下的每一粒米,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见过能吃的——但没见过六口就吃完一盒饭的。
他摆弄了一会儿手机,又忍不住去看李真乱蓬蓬的头发和细腻得不正常的脸,猜测起这位靠窗同伴的底细来。
李真发现有人偷偷打量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位看起来年纪不比他大多少——国字脸,方下巴、两道浓眉、发红的两颊,看起来像是个从乡里出来的年轻人,一脸忠厚相。他正打算向对方笑一笑权当打个招呼,肚子竟然又咕咕叫了起来。
顿时红了脸。
高中学了两年半生物,他当然知道伤口愈合是得消耗自己身体里储存的能量的,因此也就变得格外能吃。然而回到平阳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家,兜里还剩下四十三块钱……
他看了看过道前面那辆摆着盒饭的小餐车,忍住了再要一份的冲动。
旁边的少年倒是把他的这一番神态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他抿着嘴想了一会,摸了摸兜,随即高声喊:“诶,给我来两个盒饭!”
过了一会,兼做服务员的售票员推着小车骨碌碌走过来,手脚麻利地递给了他两盒,顺便给了两双筷子。少年打开一盒,掰开筷子,搁在座位前面的挡板上闷头吃了几口。然后皱起眉头来:“嗯……胃疼。”
又吃了一口,愁眉苦脸地搁下筷子,把另一盒饭摆在了旁边,用胳膊肘顶了顶李真:“哎。”
李真转过头来:“啊?怎么了?”
“我胃疼,买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胃,“你帮我吃一盒吧,要不浪费。又退不了。”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凉了也没法吃了。”
李真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动了动。实际上在少年打开第一盒饭的时候,那种香气就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了。那绝不是单纯的饥饿感,而是去年冬夜里的那种感觉——那种迫切地、想要“吃、吃、吃”的感觉。他只得强迫自己看向窗外延绵的群山,才能让口水涌得不那么急切。
再看到身边这位脸上的神色——李真当然清楚,他并非真的是“胃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眶险些就变得湿润起来了。无论是身上的衣服、兜里的金元,还是眼前的这个少年,都令他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脉脉温情。
但他还是勉强笑了笑:“不用,我不太饿。”
然而那少年不由分说地替他放下了座位面前的挡板,把没开的那一盒放在了上面:“多少吃点,别浪费啊。”
李真握了握自己的手,最终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勉强说了声“谢谢你”,就打开了那饭盒,用立起来的盒盖挡住了自己的脸。
少年看他终于吃了,才在心里嘿嘿笑了一声,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这一回李真吃得很慢——一边是想要仔细尝尝这种久违的滋味,一边是因为喉咙总是哽住,实在吃不了那么快。直接到米饭见了底,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没再好意思把饭粒舔个干干净净。
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位已经吃完了,正看着他,咧嘴一笑:“这下不浪费了。嘿嘿。”
李真吸了一口气,也笑一笑:“我叫李真,谢谢你。”
“客气啥,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少年的话听着颇为老成,但稍显稚嫩的面庞却显得和这话有些不搭调。“我叫齐远山。”
“嗯……”李真应了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吃了人家一盒饭……总不好意思再转过头去吧?
好在齐远山又问:“你去哪啊?终点平阳下吗?”
“嗯,我去平阳。你呢?”
“我也去平阳,去找我老姨。”齐远山拍了拍腿,“我高考完不念了,去我老姨家烧烤店帮忙。你呢?你是去打工还是干啥?”
“我啊……”李真张开嘴,微微叹了一声,“我……去找个人。”他又看了看齐远山,“要是找不着的话……我就边打工边找。”
“噢。你是去找你老乡啊?”齐远山显然是将李真当成了同他一样,读完高中出来找活干的农村孩子。毕竟无论是从李真的发型上来看,还是从他的穿着上来看,他都不像是个城里人。“你要是找不着,来我老姨这也行啊,她正少人,我给你说一声。”
面对这样的热情,李真只得连声喏喏。齐远山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求人,便又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要李真有事打给他。
李真跟着他念了一遍那个号码,随即发现自己清楚地记下来了。并非那种通常的、模糊不清的记忆,而是一想那个号码时,脑袋里就仿佛清晰地有数字成形——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那些数字的颜色!
但这样的小小惊喜并没能让他失态——当一个人可以从坟墓中复生的时候,真正能够令他惊讶的事情也就少得可怜了。
接下来的漫漫十二个小时旅途,两人一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但李真有自己的心事,兴致并不高。他只对齐远山说自己老家是更北边的一个小村子、来的路上丢了身份证。至于去平阳要找什么人,远山已经帮他圆了谎。
交谈中得知李真比齐远山要小上七个月,于是齐远山对这个来自更偏远的山村、家里遭了地震无以为生、连顿饱饭都舍不得吃的弟弟表现出了更多更强烈的同情心。这个质朴的农村少年已经把他当做亲弟弟来看了——甚至还打算下了车先陪他去公安局补办一张身份证。
李真当然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靠在椅背上睡过了颠簸的一夜之中,平阳客运站到了。(看类神
第九章 陌生人
两个人分了手,李真站在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人。往日令他厌烦的喧嚣声如今听起来如此亲切,就连垃圾桶上的污渍头透着生机勃勃的味道。
这才是人间。他对自己说。
他足足走过了两条街,才遇到一辆空车。对司机报出了家里的地址,黄色的羚羊轿车便蹿上了街道。他紧抿着嘴,看路边高楼一栋又一栋倒驰过去,一切都恍若昨日。
最终车停在小区门口。
李真结了账,先去小区旁边的超市里花两块钱买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戴在头上,又将帽檐压低。然后他将手抄在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了小区。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半,天色还有些黑,但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一路走到自己家的单元门口、输入密码,然后轻手轻脚地上到四楼——就像是做贼。
家门就在眼前,两侧没有贴对联,门上也没有贴福字。这是北方的习俗——家中有人去世,照例春节是不贴这些东西。然而……也有可能是他们在春节之前就搬走了。
李真握着微微发抖的手,抬起来在门上敲了三下。
那三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里,他无声地喊:“开门哪!我回来了!我没死!!”
然而门里寂静无声。
他又敲了三下。这次,变成了“咣咣咣”。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寒意从地上爬进他的裤脚,令他的脊背上泛起一阵小疙瘩。然而门里依旧没有声音。
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强迫自己再次抬起手——“咣咣咣咣咣咣……”
“咔哒——呜——”门开了。
然而却是隔壁的那一家。
李真连忙缩回身子、低下头,想要走进楼道里,但那人已经看到了他。
那人是隔壁的孙阿姨,她穿着睡衣疑惑地看着李真:“……你找谁?”
“我……”李真索性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盯着她。
孙阿姨看见他的脸,露出略微惊讶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仍旧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找谁?”
咦?李真在心里低叹了一声,她不认识我?这不可能……孙阿姨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然而……她没有认出来?
他再一次观察对方的表情,直到确定那不是作伪,才收敛了情绪,说道:“这家人……去哪了?我是……李真的朋友,我来找他来了。”
“李真啊……”孙阿姨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暗淡下来,“你找李真啊。唉……那孩子去年就没了。”
“那……他家里人呢?”
“你找他家里人干什么?”充满了警惕性的一句话。李真的心里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做出惊讶又惋惜的神色来:“啊?没了?……你是说他死了?我……我想问问他家里人,我去看看他。”
孙阿姨再三打量李真的脸,最后才松了口气,同时完全失去了攀谈的兴致:“算了吧。别问了……他家里人搬走挺久了。一个军牌车接走的,走的时候啥都没带……可能是家里的亲戚吧。”说完,她“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李真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亲戚?家里哪还有什么亲戚?爸妈都是独子独女。更何况军牌车……更不可能!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对自己说。
然而令他更奇怪的是,孙阿姨见到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尽管脸上先前露出了些许惊讶。难道我现在不是我的样子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匆匆跑下楼,重新回到之前的超市里,在日常用品当中找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出现的,竟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要说样子,眼角眉梢依稀可见过去的痕迹,但大体轮廓已经换了个样儿。就连皮肤都由之前的微黄变得相当白皙——就好像新生婴儿的皮肤。
如果说唯一让他略感安慰的话,就是从前那张相貌平平的脸,现在已经变得相当帅气了……或者,还可夸张一些。
但这小小的喜悦并未令他的心情变得好起来——爸妈到底哪去了?
或是因为寒冷,或是因为饥饿,他觉得通体冰凉——先前得了那病住院,是一定要化验的吧?自己身体当中的奇特情况,是一定会引人注意的吧?
这世上只有自己有这样死而复生的经历、有这种近乎蟑螂一样的生命力?不……绝不可能。地球上六十多亿人,定然还有更多像自己一样的“怪人”。中国有十三亿人,这样的怪人一定更多——这样的秘密能够被彻底隐瞒吗?
那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只一个起伏就令他险些站不稳:
他们说不定是被抓走了,为的就是研究,为什么会生出我这样一个怪胎!
这念头一起,他顿时不寒而栗,瞬间觉得自己的周围密布一双又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只等他高调出现,便会将他抓起来,然后……
然后送进实验室?他虽然觉得这个念头有些幼稚可笑,然而即便被软禁,也是极可怕的事情。若是当初他还或多或少存了些主动合作、为国家服务的念头,到此时那些念头便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粗暴地抓走了自己的父母……还会对自己更加友善吗?
他满心是这样的想法,因为主观的情绪而变得焦躁不安,犹如一头困兽。
我得离开这里。他放下了镜子,急匆匆地走出了超市。
然后……找个栖身之所,慢慢打听消息。他边走边想,不时回头试图找到臆想中的追踪者,但注定徒劳无功。疾行过两条街道,李真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街边那些商铺,他想到了一个人——车上结识的齐远山。
那个善良的少年承诺为他介绍一份工作,所说的那家烧烤店似乎离此地也并不遥远。本着“大隐隐于市”的原则,那里应当是个好去处。然而……他皱了皱眉,人家总会看自己的身份证吧。第一次撒谎说丢了,现在总不能一直对人家说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