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抓不住的是时间,而最容易挥霍掉的,正是热情。
秦沛祥转头,怔怔地望着秦秣,百感交集。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放弃过多少,为了这个孩子,裴霞又受过多少委屈?
但在他们这个家庭再次遭遇几近灭顶打击的时候,居然是这个孩子走到近前,用她独特而有效的方式安慰得他们无可反驳。
秦沛祥无法不感叹,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就在他们稍一恍神的时候,她已经为自己打开了一面他们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爸,命运交否没有关系,小往大来,即为泰。” 秦秣笑容不变,坐姿又更闲适了些,一股难言的自信在她身上闪耀,“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则无咎。是故上位而不骄,下位而不优。否极泰来,其实也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你当前保持冷静,此后保持警惕,自然能够小蓄大吉。
上九,亢龙有悔。
所以挫折并非就是坏事,须知亢龙有悔,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你们离开那个几近崩怀的工厂,不正好是从此天高海阔吗?爸爸你也常常教导我要勤恳,那如果你跟妈妈拿点本钱去做个小生意,带着勤恳和诚信,你们觉得会挑不起这个家吗?”
一番话说完,秦秣便带笑望着惊呆住的父母二人。她的眼睛在浅淡的光线下显得灵动晶莹,仿佛能直指人心。
窗外的雨声似乎渐渐远了,更远处公路上的喧嚣若有似无的飘荡过来,却越发衬出这个小居室的安静,以及秦秣眼神的通透。
好半晌过去,裴霞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忽然用双手捧住脸颊,头一低,竟然止也止不住地呜咽哭泣起来。
秦秣却蓦地起身,然后丢下一句:“小志还没回来,我带伞出去看看!”说话间她已经快速拿起伞,几步小跑着出了房门。
门被轻轻关上,秦秣在屋外附耳微笑,只听得里面的哭声似乎渐渐小了,她也就放心地下楼离去。就算不一定能接到秦云志,外出走走也是好的。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从容,她还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她无法想象秦爸秦妈如果真的倒下,那这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千年之前的秦侯府大厦倾倒之时,秦秣错失了挽救的机会。或许她从来就不具备撑起大厦的能力,但在面对这个小家庭的危机时,她还是自信,他们能走出去!她慌了一瞬间,但她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夕惕若厉,寻求无咎。
大笔纵横,挥斥方道,至老不休!
雨势又渐渐大了些,这将近入夜时分,因为下雨,街道上行人很少。路旁飘起的枯叶便仿佛是四季最凌乱的符号,悠闲者看着悠闲,烦闷者自然就看着凄凉了。
秦秣往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那里离市三中并不远,同样可以从求学路经过。走到求学路街口的时候,秦秣脚步稍顿。雨又变小了,有点细雨丝丝的感觉,她干脆收起伞,任那些沁凉落到自己身上,然后蹲下身去捡拾地上一片梧桐树的落叶。
梧桐枯叶色深如泥,细雨之下更是叫人陡然惆怅。秦秣曾经有一把名为“萧山”的七弦琴,那琴便是梧桐所制。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秦穆公之女弄玉在梧桐树边盖砌闺阁,夜间萧史乘龙而来,与她琴箫相和,引来凤凰。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二人结为夫妻,双双升仙而去。
秦秣的“萧山琴”正是得名于此,今日秋雨梧桐,睹物思人,她再一回想,想的竟然是咏霜。
自从琴技大成之后,秦陌就很少弹琴,偶然兴起,他才会抚上一曲。那个时候,必然有咏霜吹箫,而还没有变成胖子的少年苏轼则会舞剑踏歌。
少年指点江山,老大徒说风月。秦秣拈起地上的枯叶,心中终是叹息:“咏霜,原来我不过是个负心人……”
细细绵绵的雨丝忽然就消失了,秦秣感觉到细雨被什么遮住,然后身边一片阴影。她侧身抬头,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泛白牛仔裤的长腿,然后才看到灰色的毛衣、白色的褂子,以及方澈神色柔和的脸。
秦秣正好起身,方澈却撑起他黑色的大伞蹲了下来。
大伞遮下,宛如穹顶,密密地将两人与伞外的雨天隔成两个世界。方澈的气息依然是清朗微涩,冰凉之中透着温暖。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伸了过来,然后拈过秦秣手里的枯叶。
方澈向她微微一笑,笑容好似来自红尘纷扰之外,又如春日里冰雪初化,碧水破冰而出。
秦秣抿抿唇,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昔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你怎么拈着一片枯叶子,也能装神秘?”
方澈没有回答,却轻轻张嘴,将枯叶衔到口中,然后伸手搀住秦秣一同起身。
秦秣连忙将他衔着的那片枯叶取下,皱眉道:“脏得很,你怎么往嘴里面乱放?”
方澈微微低头,伸手轻柔地拂过秦秣额前被雨淋湿的一缕刘海,淡淡道:“我见你看得那么出神,所以尝尝味道。”
秦秣仰头,无声地叹息,方澈果然还是方澈,他的思维方式永远都那么与众不同。
方澈仍然微笑,他当然看得出秦秣在感叹什么,但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只是秦秣不懂罢了。要说他的生命中有什么是真正脱离了轨迹的,那也就是遇到秦秣。除此以外,他一切都规划得很好。
就像刚才,他其实早就看见了秦秣,但他本来并不打算再与这个人见面。是秦秣收了伞,自顾傻傻地淋雨,他才不自主地走又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为她撑伞、挡雨。
“你把伞撑开,我要回去了。”方澈说话间目光望向秦秣手中那已经被收好的折叠伞。
秦秣斗了斗伞,皱眉道:“不想撑。”稍顿之后,又道:“你回去吧。”
方澈紧紧握住伞柄,很想转身就走,但他的脚却仿佛另有意志,偏偏不受大脑控制。
“东汉蔡邕曾闻梧桐烧火噼啪之声,于是取来做琴。因木尾已焦,故名焦尾琴。” 秦秣的目光又落回雨中的梧桐树上,声音微淡,“蔡氏五弄流传千古,这梧桐树却一棵棵地被伐去,又一棵棵地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一棵了。”
“你会弹琴,为什么不肯弹?”方澈微微倾身向秦秣耳边,忽然问道。
“无知音,不过断弦而已。” 秦秣正出神想着自己的萧山琴,顺口也就答了。说完后,一转头,才发现方澈正眯着眼睛笑,那样子好像一只偷着了香的狐狸。
“原来你果然会弹琴!”方澈又回身站直,紧紧盯住秦秣道:“如果听者是我,你愿不愿意弹?”
秦秣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方澈下垂的那只手紧捏成拳,心脏猛地揪起。只是这样一个无关情思的简单回答而已,他居然等得忐忑。然而不论这一刻有多么煎熬,他都不后悔。如果连这样一个问题都不敢问了,他又怎么再往前迈出更深的一步?而如果秦秣连“知音”二字都吝啬给予,那么,他也可以干脆了断地转身离开了。
秦秣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在现在,听到过一个人的琴声,高山流水,寂寞无边。他虽然是当中弹琴,但我觉得,他只是弹给自己听的。”方澈紧捏的手心中微微沁出汗水,他仍然紧盯着秦秣,等她的下文。
而他忽然觉得,那段高山流水,其实已经不寂寞了。
“你这个皮猴子嘛……” 秦秣想起那个狼狈的夜晚,忽又绽出灿烂的笑容,“等你什么时候对上那半阙《江城子》,再跟我说知音吧!”说着话,她眸光流转,又狠瞪方澈一眼,嗔笑道:“皮猴子!”
方澈蓦地抓住秦秣捏着树叶的那只手,然后将她拉得紧贴住自己。
他低下头,埋首在秦秣颈后,仿佛是宣誓般:“你等着吧!”
秦秣挣脱手,无奈道:“方兄,你想证明自己不只是皮猴子,你大可以自己努力去,你费那么大劲儿捏我的手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手会疼吗?”
方澈只是微笑,却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排走在一把伞下,缓缓向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秦秣省了打伞的功夫,就仔细地思考自己家里以后的出路。她劝说秦爸秦妈的时候当然是说得轻快,但现在显然不会有那几句话那么容易。如果秦爸秦妈不再去找工作,而是去做小生意,那这个小生意的种类可就得慎重考虑。
秦秣对现代的商业环境当然不够了解,她左思右想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却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方澈其实更是个习惯沉默的人,他撑着伞,默然走着,偶尔偷看秦秣一眼,心中竟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再没有尽头的路也会走到尽头,不过秦云志的学校早已放学,这个时候秦秣过来,却实在不是找不到这孩子。她游目四顾,又走了几处地方,终于还是摇头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跟同学出去玩了,真是个麻烦小子。算了,我还是回去等他。”片刻之后,她又道:“方澈,你不是早就要回去吗?还不走?”
方澈板着脸道:“我送你回去。”
“我这么大个人了,用你送?” 秦秣觉得好笑,“行啦,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
“我跟你顺路。”方澈干脆拉起秦秣的手,当先迈步,“快走吧!”
这路确实不远,没过多久,秦秣就进了月光小区。她回到家以后才发现,秦云志居然比她更先到家。
秦爸秦妈跟秦秣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在秦云志面前提起他们下岗的事,这孩子依然没心没肺地看他的电视,然后惊呼:“二姐,你美白见成效了耶!”
秦秣敲他的脑袋:“作业做好没?”
于是秦云志灰溜溜地跑到主卧的书桌旁,提笔埋头苦战。
秦爸秦妈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做生意的门路。他们几乎没什么本钱,又要养家,所以找得焦急而慎重。在这方面秦秣帮不上什么忙,她能做的就只有多写些短篇的文稿,然后逐个逐个杂志地投稿。
假期只有两天,秦秣回校后就听到学校要在十二月一号举行建校五十周年庆的消息。许多有班干职位的学生会职位的同学都提起了百二十分的精神,想要好好在校庆汇演上露个脸。因为期中考试刚过,所以大家都有种刚刚从魔鬼岁月中解放出来的感觉,那一个个的心情也是格外跳跃。
在周三的全校大会上,校长宣布了奖学金获得者名单。秦秣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全校第四十七名,虽然只是个优秀奖,但小小前进一步也是收获,秦秣领到那少少的一百块钱奖金时,心里就在想着那个第一名的两千元大奖。
期中考试的奖学金整个比也考翻一倍,足够刺激这些穷学生了。
不论为名为利还是为自身前途,市三中的大部分学生都在你追我赶着。
然而就在高二的获奖名单被宣布后,陈燕珊忽然抓住了秦秣的手,她有些紧张地说:“秣秣,阿澈他居然落到了五十名以外!”
方澈的成绩次次都是年级第一,这次一落千丈,连秦秣都惊讶了。
“珊珊,你怎么啦?”
陈燕珊咬着下唇,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断断续续道:“秣秣,方……方澈是不是……很、很讨厌我哦?”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五回:情书
主席台上的校长还在继续演说着他的慷慨激昂,台下的秦秣淹没在大队的人潮当中,听着陈燕珊很小声很小声的抽泣。
秦秣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显然不应该拿来问秦秣,她应直接去问方澈。
这天晚上陈燕珊一下课就回了宿舍,她坐到秦秣床上,扯着她的衣摆,低着头道:“秣秣,你跟方澈是怎么认识的?”
“路上碰到,就认识了。” 秦秣正收拾着要换洗的衣物,闻言就随口回答。
陈燕珊又凑近她一些,拉着她小声道:“那你觉得方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错的人。” 秦秣干脆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你今天怎么啦?你跟方澈有什么矛盾吗?”这个问题秦秣本来并不想问,不过陈燕珊这么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是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陈燕珊噘着小嘴,满脸委屈,哽咽着道:“我本来看他帮你搞卫生还送你回寝室,也以为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他,他好闷!他跟我一起都不说话的。那天我到了足球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当面跟他表白了,他还是一声不吭,不答应也不否定。我……我就觉得他是在害羞,其实是默认……”
秦秣睁大眼睛,心里直觉得好笑。原来方澈在被人表白的时候会害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厚脸皮加毒舌的家伙还会一路沉默到底?
“珊珊不哭。” 秦秣伸手轻拍陈燕珊的后背,“方澈会害羞也不错呀,你哭什么?不哭不哭啊……”
陈燕珊用手背擦过双眼,忽然扑到秦秣怀里,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她一边在秦秣耳边诉说着:“我现在知道了,他根本不是害羞,他是漠视!他是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呜呜……秣秣,方澈是个坏人!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每次我约他,他都出来。如果他喜欢我,为什么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秦秣微皱眉头,难以想象陈燕珊所说的那个方澈,跟她所认识的那个方澈居然是同一个人。
“他……也许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话到这里,秦秣又觉得没什么好辩解的。如果方澈对陈燕珊确实无意,那她就不该胡乱安慰,也免得陈燕珊最后得不到又剪不断。
“呜呜……”陈燕珊哭得好像一个控诉大人偏心的孩子,“方澈对你这个普通朋友都可以那么好,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难道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吗?如果我不是,他为什么每天都到足球场跟我约会?”
秦秣心底暗叹,只是搂着陈燕珊,用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珊珊不哭了,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去寻找。现在只不过是没遇到正确的那个人,等你以后遇到了,你就会知道,为一个不会属于自己的人哭泣,有多不值得。你还要吃饭,还要学习,还要过日子,爱情又不是全部,别多想了……”
事实上,她很怀疑陈燕珊究竟懂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秦秣看来,陈燕珊这一出,闹的不过是小女孩的绮思罢了。也许她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