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听到了碗碎的声响,楚玄不安地回头望了我一眼。三少仍略低着头,眼神比那件黑色长袍还要黯淡,似乎周遭任何事都与他无关。我勉强笑了笑,从门口走出来,却一步比一步更沉重,终于停在了院子中间,不知所措。
“楚大夫!好了没?”那名伙计已经等得不耐烦,在大门外扯着嗓门喊了一声。
楚玄皱了皱眉忧郁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冲我拱了拱道:“烦请小宝姑娘照顾一下我师弟,楚玄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三少听到那声“小宝”时猛然抬头朝我望来,原本苍白的脸上顿时有些了光彩,那光彩在他看清楚我的脸后随即逝去,失望过后又是那般抑郁萧索的模样。
他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拿袖子随意掸了掸青石桌面,周围的空气就染上了他身上的忧郁味道。
“有酒吗?”他淡淡问道。
药铺里只有五加皮这种药酒。酒倒是好酒,酒色深红如血,酒香四溢,还带着一种清肺提神的药材香气。看着他喝酒的样子,我暗暗吃惊。他曾经是只喝茶不喝酒的人,要说五加皮也有三十来度,他却如同喝茶一般。他喝得不算快,却一杯接一杯的没有停顿。酒香带着他的忧伤,在院中四散开来,浓得无法化开。
我觉得有些压抑,抬头越过大院的白灰墙望了望天边,幸好天空是晴朗愉快的。悠闲的云朵象老人吸旱烟时吐出的烟圈,似有似无。几丛碧绿的杉树叶探入墙来,悄悄地瞅着院内的人。一只褪完毛的癞皮松鼠懒洋洋地趴在墙头,眯着眼享受初夏的太阳,突然不知被什么动静惊吓到,甩起尾巴沿着墙头一溜烟地跑了。
一片水绿色的云从墙外飘了进来。我揉了揉眼睛,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那片水绿色的云彩已轻盈地落在地上。文怡!我忙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楚玄的邋遢和三少的落魄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看似柔弱的文怡竟然会武功实在让我始料不及。
好在她并没有留意到我的震惊,径直向三少走去,原本总是带着温柔微笑的脸,此时却冷若冰霜,还带着些恨意。
“萧无尘,没想到你竟做得这么狠绝!”她的双眸里漫起了一层水雾。
从文怡落入院中那刻起,三少身周的忧伤氛围就变了。虽然他仍保持着原先不紧不慢的速度默默饮酒,虽然仍是一副目无表情的模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但即便是远远站在他身侧的我,也能感觉到他冰冷至极的神情,那神情中甚至夹杂着一丝愤怒和憎恶。
“如今你竟懒得跟我说话了么?”三少冰冷的态度显然惹怒了文怡,她紧咬着嘴唇,粉脸涨得通红,手缓缓探向腰际。
突然的,好像绷紧的弦断了一般,文怡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终于,她颓然扑倒在石桌上低低抽泣,眼泪正好滴在三少伸出去拿酒壶的手背上。三少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般,给自己斟酒的动作丝毫没有怠慢,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文怡凄然道:“我们十年青梅竹马的感情,难道竟比不上她回眸一笑?”
我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偷眼瞧了瞧三少。老娘好像从没“回眸一笑”过,“回眸一骂”也许经常有,难道继皇家小三出现后的半年内,又有小四出现了么?正想得出神,只见文怡猛地伸手抢过酒壶,一仰头便喝了几大口。才喝了几口,立刻呛得直不起腰来。
三少叹了口气道:“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了。”
文怡喘息未定,苦笑道:“你终于舍得说话了么?”双颊慢慢泛起浅浅红晕,水雾般的双眼多了几分娇媚。
我暗暗叹息,这样的女人,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文怡显然有些醉了,伸手握住了三少正要举杯的手。
我一连深呼吸了几次,才压制住想要将手中的托盘砸出去的冲动。
三少盯着那只温润完美的手缓缓道:“也许是因为……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了我,而她在自己最虚弱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救我。”
文怡突然激动起来,高声道:“但我至少没有利用你,你却利用了她!”
三少的脸一下僵住,嘴唇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紧捏着酒杯的手已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轻轻拂开了文怡的手,涩声道:“这是我一生做得最错的决定。如今即便是放弃所有,也无法让她再回到我的身边。”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紧闭双眼不让眼泪涌出。
我就在你身边,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正文 心疼了!他被打伤了
文怡看着自己被三少拂开的手,那的确是一双完美的手,纤纤玉指柔若无骨。
“从前你不会这样对我,都是因为她。你在怪我是不是?”
三少停住举到嘴边的酒杯,执杯的手已经不再发抖,眼中的哀伤却满得快要溢出来:“你不该设那个局。”说完仰头一饮而尽,袍袖遮住了脸颊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文怡微微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问。
“我回到客栈的时候,大厅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还魂香的味道。燃这种香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解失魂香的毒。中了失魂香的人会嗜睡,醒来后不记得中毒前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小宝和奶娘突然离去,我问了宁掌柜,问了尘香、君醉,问了安排在客栈周围的暗卫,甚至问了客栈里的客人,可是没人记得小宝离去前夜发生的事。确切地说,那夜的记忆根本就从这些人的记忆中消失了。那一夜,客栈里没有中毒的只怕只有小宝一人,为的只是让她清醒地听到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情吧。”
三少冷冷地说完,摊开手伸向文怡手中的酒壶。我这才注意到文怡递过酒壶的手是左手,顿时【炫】恍【书】然【网】大悟,那日宁掌柜说尘香古怪,原来已经看出了些端倪。那日的“尘香”擦桌子时用的也是左手,怪不得我觉得那天的她很陌生,原来是文怡易容扮的,而真正的尘香应该和君醉、还有暗卫们一样,早就中了失魂香的毒,不省人事。
只是有一点我仍想不通,宁掌柜为什么要以赏月为借口带诗涵逃离客栈?他还发现了什么?他在怕什么?我瞟了文怡一眼,脊背泛起一阵凉意。
文怡的问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失魂香是龟兹王室不外秘传,你怎么会知道?”
三少直视着文怡,脸上又现出哀伤的神情:“你去龟兹的那年,我也跟去了龟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龟兹公主,所谓治病当然是假的。你一直在骗我,以前是,回来后也是。”
“那你呢?”文怡涨红了脸,俯身迎向着三少的目光,“你岂不也一直在欺骗你的小宝?若不是你一直瞒着她所有的事,她怎会那么不信任你?若不是你过了她身上火龙珠的功力,她怎会溺水身亡?”
三少好像被利剑刺中一般浑身骤然紧绷,手已握成了拳,瞳孔因痛苦而收缩。他想给自己斟杯酒,却连酒壶都拿不稳,酒花四溅洒了一桌。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字一句地说:“是。她离开后的每一刻我都在提醒自己,是我害了她,我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这是何必。”我在心里轻叹。
他终于斟满了酒:“她是仇人之女,起初,我以为我能够冷血,我以为我能放得开,却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陷入,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陷得这么深了。”
文怡低低地笑起来,“那我呢?我对你十年的感情呢?”她一边笑一边问,那笑声到最后竟不受控制地疯狂起来。
三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眼里夹杂着不知是同情,是抱歉还是无奈的复杂情绪。
“她死了!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也许是三少的沉默让文怡更加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对他嘶吼,“她已经死了半年了!你对一个死人的感情能有多久?!”
“此生不渝。”
他的声音那么淡,淡的如同天上那几朵似有似无的云,却一字字如重锤般砸在我心上。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控制住奔出院子的冲动的,只听到自己紧捏着托盘的双手骨节吱吱作响。
他举起酒杯,久久凝视着杯中血色般的醇酒,突然笑了笑道:“孤独一世,也许是她对我的惩罚。”
“萧无尘,我恨你!”
文怡终于控制不住,从腰际抽出一根软鞭朝三少劈头盖脸地抽过去。
她的内力竟然不弱,软鞭夹带着刺耳的风声,自三少的肩头至前胸划出一道深痕。也许是速度太快,血还未溢出,他肩头的衣袍已经碎裂,那道伤痕竟然深有寸许,里面森森白骨清晰可见。他却只微微皱了皱眉,缓缓举起酒杯小酌了一口,似乎受伤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我和文怡同时惊呼了一声。文怡一个箭步跃到三少跟前,迅速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一边慌乱地在怀中掏着什么,一边颤声问:“你怎么不躲?你不知道这鞭上有毒么?”
大量的鲜血这才从伤口中涌出,自肩头一直滴到他的手背:“火龙珠百毒不侵,你忘了么。这是烙在我身上的印记,伤害过她的印记。”
文怡全身僵住,脸上的神色从焦急后悔到绝望凄楚,心也在渐渐冷却。
“好,既然你心里全是她,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我找了你半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慢慢向后退去,见三少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终于跺了跺脚,捂着脸冲了出去。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我觉得自己好像虚脱一般,浑身冷汗,手脚都在发抖。
“我去叫大夫。”我盯着地上越积越多的血迹,有些晕眩的感觉。
“不必。”他似乎已懒得多说一个字。
“那……我去给你拿伤药和纱布。”
没等他搭话,我便奔去了药房。他今天挨的这一鞭比从前长公主的那一鞭可厉害多了。我翻箱倒柜找了许多药材器械来,从缝合伤口的针线到消除疤痕的药膏,一应俱全满满地捧了一大包。想起长公主,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尽惹些公主,这些个公主还都是使鞭的。”
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不见三少的身影。只有石桌边的一滩血迹,一路延伸到院子西南角的一间小屋。那屋子原本一直锁着,此时却半掩着门。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于是推门走了进去。屋里却一个人影都不见,三面全是高至屋顶的黑压压的药柜,整齐地布满了一隔隔的小抽屉。
那血迹延伸到中间那只橱柜就消失了,并没有折回的痕迹。我诧异地盯着那只橱柜,难道有暗门?我小心翼翼地挪近,刚探过头去想看个仔细,那橱柜突然转了过来,刚好砸在我凑过去的鼻梁上!我尖叫一声向后跳开,手里的瓶瓶罐罐洒了一地。
“开门前要敲门!知道不知道!”我捂着鼻子,本着先发制人的精神,连珠炮似的对着那扇暗门咆哮:“真没教养……”还没开始我的七七四十九骂,我就愣住了。
从暗门里出来的自然是三少,此刻正赤着上身,虽说瘦了许多,但长期习武令他的身体看上去依然充满了力量。长发随随便便地挽起,自肩头到胸前的伤口有些触目惊心,但血已经止住了。
丫就是不知道检点!我心里暗骂了一句,盯着他完美的身体狠狠擦掉了鼻血。突然觉得我目前的这个形象好像比较容易引起误会啊……
果然,他吃了一惊后脸色一沉,厌恶地轻喝了句:“出去!”
这算神马?刚才还情深款款地说“此生不渝”,转眼就开始扮酷了?一时间我忘了自己的音容笑貌都已改变,扬了扬眉毛,将抓在手里的纱布往桌上一丢:“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娘还不爱搭理你呢!”
一甩手正要扬长而去,一道疾风挡在了我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三少神情疑惑且紧张。
“我说我才懒得搭理你,你别想歪了。”我吞了口口水。他方才在院子里的忧伤情绪全都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气势很有些压迫感。
“这句话之前。”他咄咄逼人。
“之前……”我有些意识到问题所在了,避重就轻地问,“‘您这是什么态度’?”
他的眼神闪了几闪,沉声道:“你称自己什么?”
当然是“老娘”了。我暗暗叹了口气,除了老娘,还有哪个女人会在他跟前自称“老娘”。
“只有一个女人能在我面前这样自称。别让我再听到这两个字。”
这霸道的逻辑……我突然有种想要报复的冲动,冷冷地道:“可惜这个女人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伸手推开他缓缓走了出去。
他没有再说什么,失了魂一般呆立在原地。
走到院子里,我的心才开始隐隐抽痛起来。刚才推开他的时候指尖触到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是冰冷的。我苦笑地摇了摇头,刚才故意刺痛他并没给我带来报复的快感,倒更象是在跟曾经的自己吃醋一般。
我突然很想逃离这里,远远地逃开他,脚步越来越快,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胸膛。
“你没事吧?”楚玄不安地望着西南角那间屋子,“自他的妻子离开后,他的魂就被带走了,象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没事。有个龟兹公主来过,把他打伤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楚玄皱了皱眉:“我去看看。”才走出去几步,又转身道,“你也准备一下,官兵似乎发现了他的行踪,已经往这边来了。”
正文 好险哇!被官兵围了
官兵的人数和速度让人吃惊。不过一顿饭功夫,德兴堂外已被二百名官兵围得死死的,并且仍有后继的官兵源源不断地赶来。看这样子并不象是普通的搜查,搜查不需要有这么多全副武装的精兵,更不会在门外站好队列,倒象是在大战前等待号令。
对于这次突袭,沐雨轩并没有准备。三少这次来德兴堂非常秘密,甚至沐雨轩内部知道的人都少而少之,尾随三少而来的只有尘香和君醉。
众人都集中到了后院。面对敌我双方人数上的天壤之别,任何逃跑的计划都是多此一举,连门都没有插上。院中的气氛十分紧张压抑。
时间似乎特别漫长。不知等了多久,吱的一声门被人打开,站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