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小冤家……”贤妃翡翠色的宫裙上湿了一大片,眉毛一横,又碍于太后在前,不好发作,转身对怜碧怒道,“没长眼睛的小蹄子,还不快去把二皇子的鹌鹑拿走。”
“是。”怜碧心下叫苦,太后和皇上坐着,她一个小小丫鬟冒犯皇子,可是贤妃积威甚重,她又不敢不遵从,伸手夺去朱祁钰手里的鹌鹑,朱祁钰没了鹌鹑,哇哇大哭。几人乱作一团,底下各宫嫔妃有的假装不见,有等着看戏的,有素日看不惯贤妃的,纷纷窃笑。
太后脸色不大好看,皇后笑道,“贤妃妹妹不妨带二皇子回去换个衣服,秋风露寒,小心着了凉。”
怜碧抱着朱祁钰轻声哄着,贤妃正了正衣襟,笑道,“太后的寿辰,嫔妾岂敢中途退场。一杯薄酒,原不妨事。钰儿不懂事,让姐姐见笑了。”
何浅浅一直看着朱祁镇,那边的争吵,他好似充耳未闻,一心一意只吃他的鹌鹑,忍不住心中欢喜,这个孩子是个有定性的。朱祁镇好似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对她一笑,何浅浅心中激荡,恨不能将他搂入怀中疼爱一番,可惜满满的思念,最后只能化作温柔一笑。
所有人都看着吴宁与朱祁钰,没有人看见她眼中溢出的那浓浓温柔眷恋。只有此刻,她才敢偷偷多看两眼。
何浅浅收回目光,一抬眼恰好与朱瞻基相碰,他双目凝视她,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何浅浅心头小鹿乱撞,忙垂下头来。
他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一个初入宫的嫔妃,盯着皇太子看,会不会被他误认为她有什么居心?
何浅浅攥紧手中的绢帕,背上渗出密密的汗来,又听见朱瞻基道,“一个七岁孩童,贤妃也莫要太苛责了。有悖孩童天性。”
皇上终于发了话,贤妃脸现难得的窘迫,又是气恼,只盯着怜碧收拾桌上的残局。
朱瞻基却没有看她。
这群女人斗来斗去斗了数年,或为邀宠,或为争权,他只做视而不见。
反正,心中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他也无意插手这群女人的是非。
朱瞻基端着菊花酒,打量远处那个低着头的小小身影,方才她紧紧盯着镇儿,眼里毫不掩饰的疼爱,那样的浓烈,让他心头一颤,孙瑶也从来不曾用这种眼光看过镇儿。她不过十四五岁,已出落得端丽无双,那般姿色,即便在宫里也是少见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那眼神却是那样熟悉,包括她受惊吓后迅速的低头姿势,都好像一个人。
朱瞻基盯着她许久,她却再没有抬头,间或与身旁的女子笑着小声交谈。
他叹一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意在喉间回荡,有菊花的的清香,又不失酒的凛冽,他的浅浅呵,也是这样的脾气。
或许是他思念过度,看走了眼罢。
朱祁钰渐渐止了哭,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众人。
太后搂着朱祁镇,叹道,“教育也需要循序渐进,非一朝一日可成。幼儿不懂事,贤妃当以身作则,为人表率,”
话里责备之意甚重,还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太后早已看不惯吴宁对朱祁钰的纵容,又听闻她素日骄横,今日话里话外都在点拨,专门要灭她的威风。
贤妃不敢分辨,面朝太后,双膝跪下道,“是嫔妾冒失,太后教训的极是。”
皇后盈盈笑着过去搀了贤妃道,“妹妹不必自责,镇儿是太子,皇上和本宫难免管制得严了些,钰儿不过是皇子,原不需太限制了。”
这番话犹如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正捅在贤妃的要害处。
贤妃眸中恨意一闪而过,抬头咬牙笑道,“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何浅浅冷眼旁观,这院子里一派花团锦簇,可是这锦绣霞帔之下,藏得又都是怎样的居心。
贤妃纵横宫内,又有惠妃相助,更有一众党羽,不想今日惠妃抱恙,其余党羽均不成气候,无人敢出言维护,她在众嫔妃面前颜面大失,偏偏祸根还是她的心头肉。
贤妃面色铁青地回座,众人心中不可说不快。()
卷一 第二十七章 瑶琴惊魂
贤妃沉默,酒过三巡,太后隐有倦意,陈昭仪向皇后笑道,“今日难得太后、皇上赏脸,大伙齐聚一堂,咱们光吃酒说话岂不无趣。”皇后笑道,“正是,我听闻本次入宫的秀女们都是才艺不凡,太后今日寿辰,不妨让几位献个艺,为太后贺寿,无论是唱曲还是跳舞,或是吟诗作对都可以,太后以为如何?”
太后斜眼看了看朱瞻基,笑道,“此计甚好,瑶儿这个鬼机灵,总是明白哀家的心意。”
朱瞻基面色淡如月色,平静无波,只笑着与朱祁镇说话。
皇后浅浅一笑,扬声道,“在座的诸位姐妹,有谁愿意拔这个头筹?方才本宫虽然说的是新进秀女,但是若有其他姐妹想要一展身手也并无不可,本宫一碗水端平了。”又侧身向太后笑道,“太后,瑶儿擅自做主,先斩后奏了。”
“好,好,这样很好,一视同仁。”太后笑道,“皇后做事越来越有中宫之风,哀家甚是欣慰。你们这些孩子不要拘谨,若是好的,哀家重重有赏。”
何浅浅单手托腮,挡住唇角的冷笑。
为太后贺寿么?怎么她觉得像老鸨的伎俩?
旁边的焦瑢背脊挺得笔直,一副踌躇满志状,何浅浅唇边冷笑更深。
果不其然,太后话音才落,一个身影便飘然而出,行至正中,行礼道,“嫔妾何书鸿,愿为太后吹奏一曲,恭祝太后吉祥万安。”
焦瑢捏住了桌上的酒杯,面目微微抽搐。
原来第一个还轮不到她。何浅浅噙了笑意,夹了一箸鸳鸯羊舌,细细品味,一口咬下去唇齿间浓香四溢,除了羊舌之鲜,还有马蹄之甘甜、竹笋之清香,滋味丰富,好似面前这一场晚宴。
孙瑶这几年真是没有白过,连结党营私也学会了。所谓的诸位姐妹,自然是事先安排好的了,着意抬举几人,即可分宠,又能拉拢了为她所用,步步为营。
何浅浅隔了筷子,抬头,等着看这群女人的表演。
皇后和蔼笑道,“很好,不知何妹妹准备的是什么曲子?”
何字上念得极重,何浅浅举目看去,朱瞻基神色一凛,又迅速恢复常态,皇后脸上笑意更深。
何浅浅心中豁然明白,她惦念的其实不是她,只是朱瞻基对她姓氏的关注。
冷不防对上两道目光,朱瞻基不知什么时候又看着她。
何浅浅定了定神,对他一笑,看他微微失落地扭过脸去。
她从来很少对他笑的,还笑得那样坦然,这个世上,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了,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朱瞻基又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
借酒浇愁,这倒是那个家伙惯用来逃避的,如今一试,倒也不错。
庭院正中,何书鸿玉臂轻展,银红色的锦缎拂动,恍如流泻的月光,她躬身道,“今日如此良辰美景,嫔妾便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她长身玉立,素手执笛,檀口轻启,笛声悠悠绕梁,婉转嘹亮,如同出谷黄莺,吹笛之人气息匀长,笛声跌宕起伏,毫无迟滞之感。众人均侧耳倾听。
何书鸿长相本就端丽,身形修长,今日又是刻意装扮过,虽谈不上绝色,也是清丽出尘。站在当中,微风卷动襟袖,翩若惊鸿,仪态万方。
一曲终了,太后抚掌称赞,“果然好曲。”
皇后面有得色,眼睛瞟向朱瞻基,笑道,“何秀女德艺双馨,太后看着可好?”
“你都夸成那样了,哀家能说个不字么?”太后笑着,道,“这批秀女果然都不错,哀家等不及要看下一个表演了。”
朱瞻基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皇后掩住失望,心知假如朱瞻基看不上,太后自然也就不会多看一眼,面向众人复又笑道,“下面还有哪位妹妹出来献艺?”
何书鸿原本以为可以一鸣惊人,不想冷淡收场,脸色苍白地退下来,与上场前的志得意满判若两人。傅敏轻轻笑了一声,何书鸿一向眼高于顶,此番受挫,众人都没有同情的意思,何浅浅看着她重重的把笛子往桌上一搁,脸上掩不住怨怼之色。
何浅浅暗叹,这种气性,要在宫里存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旁边那抹紫色的身影突然立起,俏生生道,“嫔妾焦瑢,愿为太后献上一曲。祝太后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太后微微皱眉道,“又是笛子?”
焦瑢撑着笑道,“回太后,嫔妾弹琴。”
太后闭眼,点了点头,众人都替焦瑢捏了把冷汗,不防朱瞻基道,“你叫焦瑢?”
焦瑢本已颓唐,听见朱瞻基发问,欢喜而娇羞的低下头道,“嫔妾焦瑢,见过皇上。”
皇后唇角挂了一抹笑,贤妃冷哼一声。
今天晚上皇上第一次关注嫔妃,众人望向焦瑢的目光中多了些别的意思,何浅浅心头百味陈杂。
那身紫色的衣服,还有发型着实熟悉,那天中午她与朱瞻基共进午膳,贤妃是见过的,他会有此一问原在她意料之中。
何浅浅苦笑,没想到她竟成了宫人竞相效仿的偶像。
她是他心中的那抹影子,是宫人们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她要靠近他,也要模仿自己么?
朱瞻基缓缓点了点头,道,“很好,那你给朕弹一曲。”
焦瑢面色绯红地坐下,难掩心中激动,手指拨动琴弦,竟有些颤抖。
何浅浅听的真切,她弹的是《山之高》,琴声叮咚,她的弹奏技巧是不错的,可惜朱瞻基脸上还是渐渐浮现了不耐的神色。
何浅浅捉住衣襟,按着狂跳不止的心口,他是在寻找她的影子么?
“行了,别弹了。”朱瞻基突然喝道。
声音凌厉,焦瑢心神一震,琴弦断开,割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绽放于洁白纤细的指端。
太后与皇后均面有不虞之色。
何浅浅叹息,在这种时候断了琴弦,是不吉的征兆。
焦瑢扔了琴,慌乱地跪下磕头,“嫔妾该死,嫔妾该死。”
皇后方要开口,贤妃冷冷道,“今儿是太后的好日子,你故弄玄虚,安得是什么心思?”
焦瑢伏在地上,缩成一团。
皇后面上神色微变,勉强笑道,“焦秀女献艺,原该挑具好琴,本宫回头与你另寻一具。”
太后双目微闭,淡淡道,“不必了,这等笨手笨脚的女子,打发了去吧。”
这打发二字,绝不是出宫,多半就是浣衣局那种不见天日的去处。()
卷一 第二十八章 焦瑢受封
“皇上饶命,太后饶命……”焦瑢使劲磕头,咚咚作响,额头上一片血红。
“这……”皇后迟疑。贤妃懒懒的斜靠在椅背上,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焦瑢。那神色何浅浅再熟悉不过,吴宁起初想拉拢焦瑢,不想焦瑢却与皇后一条战线,此刻自然是巴不得焦瑢被打发出去,以解心头之恨。
有几个太监便要去拖焦瑢,焦瑢神情凄苦惊惶,何浅浅虽有几分不忍。想起方才的梁清芷,只能叹息,这宫里,谁是谁的螳螂,谁又是谁的黄雀,皆未可知。
众人色变,不到半日功夫,又折了一个,
朱瞻基举着杯子,望着地上那个苦苦哀求的身影。
这个女子虽不是她,可是一双眸子清秀灵动,咋一望去,也有几分她的影子。朱瞻基心里隐隐生出些怜悯,就在太监即将挨上焦瑢的那一刻,出言道:“罢了,此事本由朕所起,请母后看在她初入宫无知的份上,饶过她一回。”
太后慢慢睁开眼,朝朱瞻基看去,似笑非笑道,“既然皇上开口,哀家岂有不准的道理。皇上似乎很看重焦秀女,既如此,不如册封了,留在身边岂不更好?”
他如果答应,就表明不在乎,太后一样会处罚焦瑢,何浅浅遥望正中坐的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权倾天下,每一丝皱纹里都透着权威,此刻正淡定从容地微笑着,笑得她心里阵阵发凉。
这群小小女子的小小心机,怎么敌得过她的老奸巨猾。
连朱瞻基,也不过是她的棋子之一。
何浅浅心头苦涩,手指无意识地缠绕胸前的丝带,一圈又一圈,裹得紧紧的,好似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朱瞻基道,“传朕口谕,册封焦瑢为淑女。”
底下哗然,众人眼光里或妒或羡,焦瑢几起几落,瘫软于地上几乎动惮不得,眼中流下欢喜的泪,口中喃喃道,“谢皇上”
皇后笑道,“恭喜焦淑女大喜,好好准备罢。”
这准备二字里含了无限暧昧,起初皇后已经说过,伺寝之后才册封,如今焦瑢被册封了,自然需完成没有经过的步骤,皇后笑得那样,连傅敏都忍不住脸红。
袁音希忙过去把她扶了回来,众人窃窃私语,一些从未承恩的嫔妃暗自咬牙,新进的秀女们除了何书鸿,倒都有几分欢喜,至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皇上不见得真是六荤不沾。
几个熟识的秀女笑着过来道喜,唯独何书鸿坐着独饮,脸上孤傲的神情不变,见得众人离开,那表情更显得好似大伙儿都欠她一样。
焦瑢坐着,起初还有些仓惶,架不住众人一言一语,脸上也渐渐眉飞色舞起来。
太后微微笑着,闭幕养神,贤妃依然笑得漫不经心,长长的指甲却深深地掐入椅背中。
何浅浅与众人一起去道了喜,脸上笑着,心里难受得紧,只好安慰自己,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他沾花惹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她不嫌弃他就行。
朱瞻基好似没事人一样坐着,看得她就来气,悄悄瞪他一眼,不想被他逮个正着,唇角微微上挑,颇有兴趣地看着她。
何浅浅暗道不好,赶忙钻进人群里。
有了焦瑢的受封,这一场宴会也算有了结果,月影西移,太后乏了,众人便纷纷散去。
明黄色的轿辇抬了焦瑢晃晃悠悠地离开,带走一干人等羡慕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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