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笑。
朱瞻基走过去,揽住她道,“都是朕把你惯坏了,越来越没有样子。”他握住她的小手,皱眉道,“手怎么这样冷?也不知道加件衣服?”
“都是被皇上吓的。”何浅浅笑嘻嘻地抱住他,举止亲昵而自然,朱瞻基无奈的望着她赖皮的小脸,“你真是……”她一扬脖,理直气壮地看他,他终于笑了出来,“你真是像只猴子。”
何浅浅松了一口气,一面招呼非烟传膳,一面笑道,“皇上可听过一句话?”
她下地穿上鞋,快速向厅里走去,直到与朱瞻基离了七八米的距离,才回头笑道,“皇上可听过,物以类聚。”她咯咯笑着跑远了
朱瞻基佯怒道,“你敢拿朕取笑?”
他大步追出去,去捉那个欢快的笑着的小小女子。
适才朝堂上的不快,被尽数抛在脑后。
丹朱等人低了头,掩住笑意。
两人用过晚膳,妙音端来玉竹莲籽羹,朱瞻基伏在案头,一张张看着奏折。何浅浅坐在他旁边,执了银匙一勺勺喂他。
翻了没有几张,他好不容易解开的眉头,又一点一点地锁了起来。
烛火照耀着他俊朗刚毅的脸,鬓间有银丝在闪烁,他正值壮年,却已华发早生。
何浅浅撂了汤匙,轻轻伸出手去,温软的食指,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按着,昔年上学时她一到考试就头疼,母亲便是如此为他解压。
“浅……清颜。”他低唤她的字,把她抱于膝上,她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方才他,可是唤的是她?
“皇上有烦心事?”她偎在他胸前,抚弄他腰间缠绕的五色丝绦,颜色已经旧了,手工稀疏平常,正是当年她亲手打的,难为他带了那么久。
他的下颚抵在她头顶上,他一向喜http://。345wx。欢这样的姿势,仿佛宣告对怀中人的所有权,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怒气,“朕寄予重望的人,为何总是叫朕失望?那满朝的文武,除了父皇留下来的几位老臣,全都是无用之辈。”
她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像一只小猫般乖巧,听着他的话,并不言语。
他许久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如梦初醒般笑了笑,“朕不该跟你说这些,你一个闺阁女儿……”他的叹息声悄然在她耳边划过,勾得她的心隐隐生疼。
从前那个人不在了,世间真是无人可以取代。
他眼中跳跃的烛火渐渐黯淡,她心中不忍,朝他笑道,“皇上看不起嫔妾呢嫔妾虽然孤陋寡闻,但人言三个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嫔妾说一箩筐话,皇上筛筛捡捡,或许也有几句能用的呢。”
她撅着小嘴,逗笑了他,“哦,朕随便说说,你还真有一番见解不成?”
何浅浅别过脸去,“取笑我,我不说了。”
他扳过她的脸来,哄她道,“清颜若是说的对,朕重重有赏”
何浅浅立起身来,正色道,“韩愈有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嫔妾以为这一句,或许能解皇上之忧。”
他挑高了眉,“哦?怎讲?”
何浅浅道,“皇上能看得上眼的,自然不会是庸才,只不过世间人才各种各样,用对了地方,才是好的人才。像嫔妾这样的,若是拿去寻常农家挑粪浇菜,一定是顶末流的,而嫔妾这么美丽的容颜日日遭风吹雨淋,皇上看了也得抚掌说一句,哎,真是糟蹋了。”
她学的像模像样,抑扬顿挫,朱瞻基朗声大笑,捏住她水嫩的脸颊,“丫头好厚的脸皮,被糟蹋的,只怕是你种的蔬菜吧。”
何浅浅不以为意,提笔在纸上画出几道格子,朱瞻基侧目道,“这是什么?”
何浅浅指着格子道,“嫔妾以为,人所擅长的各有轻重,将其能力一一分解,各自评分,再将工作……呃,官职所需要地才能一一列出,根据需要挑选合适的人。”
“评分?”朱瞻基头一回听到这个概念,深邃的黑眸中光芒熠熠,他仔细的在何浅浅画的那一堆歪歪扭扭的格子里来回巡视,心中仿佛有人揭开了天窗一角,透进明晃晃的日光来。
任人唯贤,因材施教之类的他是懂的,但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原来还可以这样细致的去评判一个人,他并不知道,何浅浅是将六百年后的绩效考核制度简化讲解给他听。
“正是,满分为五分,同时可以根据官员的任职情况定期考核,是否符合职位需要,皇上可以设定一个标准,低于某个分数线的降职查办,考核又分层级,最顶层的由皇上负责,层层分下去,但所有的报告,皇上都可以看到……”何浅浅对着他炯炯的双眸,缓缓地将考核的方法一一对他说明,又引入一些现代管理学的知识加以旁证。
“真是犹如抽死剥茧般,脉络分明。”他听完她的话,有些出神,她方才所讲在他脑中构建出一个前所未知的体系,尤其是评分制度,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官员的合格与否,还能用数字来证明。
何浅浅见他沉吟不语,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消化,她讲的并不多,只挑了粗浅的脉络大致介绍,但对他而言,也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吧。她抿嘴微笑,舀了一勺汤羹放到他嘴边,方才丹朱端过来的时候滚烫,放了这些时候,温度正好入口。
“皇上莫要只顾着发呆,嫔妾的手都酸了。”她眼波一横,十分娇俏可爱。
“哦。”他方回过神来,忙张口咽下,捧住她的脸含混不清道,“清颜果真是才女,你从何处学到这些东西。”
何浅浅半真半假的笑道,“如果我说是有神人托梦给我,皇上会相信么?”
他果不其然地僵了身子,何浅浅按下倾诉的冲动,挤了挤眼,“嫔妾说着玩的,嫔妾幼年跟随父亲流徙各地,遇着些金发碧眼的洋毛子,嫔妾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皇上听听逗个乐就罢了。”
洋鬼子就是她的救星啊,凡事没有理由的,往那边推就好了。()
卷一 第六十二章 短暂幸福
他怔忡地望着她。
六年前,那个奇http://。345wx。怪的丫头对他说,“这叫眼镜,是金毛绿眼的怪人给的。”
脏兮兮的小脸,带着狡黠而胆怯的微笑。
心头泛起淡淡的甜,却又渗出苦意来,像口中残留的玉竹莲子羹的味道。
那是一个他不敢轻易触碰的梦。薄薄的一层血痂,贴在心上,看似愈合了,一碰就会喷出猩红的血浆。
他狩猎回来,举着他守了三天才猎到的雪狐,满怀欣喜地踏进他们的卧房,听到的是她与别的男人私奔的消息,
太后讳莫如深,一语不发。他心焚欲裂,疯狂地搜遍了整个京城,却寻不到她。
那些个日子是他这辈子最荒唐的时光,日日酗酒,醉的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纵使他之前因为吴宁与她发生了争执,她也不能趁他不在,悄悄地就这么走了,他是那样爱她,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她不顾他,难道连嗷嗷待哺的镇儿她也不顾了么?
他不是没有恨,他恨得几欲抓狂,恨不得把那个洋鬼子千刀万剐,但相比起另一个传闻,他宁可她是走了。
恨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事,然后便是漫长的悲伤,时光带走了他的愤怒,只留了那些昔日的缠绵欢笑,犹如利剑,刀刀刻骨。岁月把一切都变成了浮沫碎影,唯有她的笑容,却是那样清晰。
那个影子渐渐变淡,慢慢与面前郭爱的笑脸重合,他惊觉失态,揽住她的腰,笑问道,“清颜聪慧过人,想要什么奖赏?”
何浅浅莞尔一笑,“嫔妾日日能见到皇上,已是心满意足,哪里还敢要别的奖赏?”
他却从她这话里听出别的意思来,蹙眉道,“可是有人为难了你?”
她低头不语,他方才心头的恨意和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重重地捶在扶手上,“朕就知道朕的这些妃子,没有一个是吃素的。算计朕一次还不够么?非要逼死朕才甘心?就是见不得朕有几天舒心的日子过。”
他是动了真怒,小曲子原本守在外间,一溜小跑地赶紧来,见朱瞻基面色铁青,地上横着半截子扶手,心里也暗暗打了个哆嗦,陪笑着开口道,“皇上龙体要紧……”一面说一面朝何浅浅使眼色。
却见那位郭贵人浑然视若无睹,也并不下跪赔罪,而是盈盈俯下身去,捡起那截扶手,甚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朱瞻基也不由得分神道,“你这是做什么?”
“嫔妾是在替这把椅子抱不平,才搬来嫔妾这里没两日,就断了胳膊,可惜了这上好的檀木,可惜呀可惜。”她说的煞有其事,摇头晃脑道。
朱瞻基哭笑不得道,“你居然在心疼这把椅子?”
何浅浅点头道,“那可不是?这一把椅子少说也要五十两纹银,可是几户人家一年的用度,被皇上就这么一掌劈了,真是浪费。”
朱瞻基头一回遇上有人指责他浪费的,偏偏何浅浅还说的振振有词,“现今百姓好容易有了几年安生日子,国家尚不富足,皇上岂能带头破坏公物?”
朱瞻基瞪着她半晌,无奈道,“好罢,倒是朕错了。”
小曲子暗暗松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
这个郭贵人,当真有办法。
何浅浅笑嘻嘻地爬上朱瞻基的膝头,道,“皇上疼惜嫔妾,嫔妾感动得都快昏过去了,可是皇上不能自残龙躯啊,嫔妾心疼这把椅子,其实更心疼皇上的龙手。”
她捉过他的手掌,细细检查了一番,没有见到伤痕,方舒了口气。
朱瞻基被她闹得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她说的话又是那样绵软顺滑,听得心里说不出的受用,只能点着她的脑袋,忍俊不禁道,“什么龙躯龙手的,又胡说八道。你真是被朕惯坏了。”
何浅浅笑着望他,那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灵动狡黠,夺人心魄,那眸光渐渐温软下来,她垂了眼帘,低低道,“自古后宫,讲究雨露均沾,嫔妾知道,却是做不到,要嫔妾把皇上推到别人的怀抱,那可真比杀了嫔妾还要难受。”她仰头一笑,“嫔妾这辈子是做不了贤妃了,任谁要怨要恨的,嫔妾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白,说得那样直接,如鼓槌重重擂在鼓面上,震荡得他心潮澎湃,气血翻涌,竟是说不出话来。
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过,他知道浅浅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个羞怯惶恐的家伙,没有这样的勇气,没有这样的自信,即便他恨不能将她捧在掌心,含在口中,她仍是不安的,他等了那么久,始终没有等来她的一句话。
如今这是补偿么?没有了她,又给了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子?
可是她这个宣言当真惊世骇俗,将后宫忌讳的拈酸吃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的眼神坚定执着,如两丸漆黑的水银,乌黑闪亮,隐隐有华光流动。
他的心,在她的注视下,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那以为再不可见的暖暖光芒,徐徐照了进来。
如果说方才她的话给了他惊喜,接下来她的举动,就叫他好气又好笑。
她一说完,就呈八抓鱼状,牢牢抱住朱瞻基,仿佛要赖他一生一世的架势,丝毫没有后妃的矜持。
小脸埋在他颈窝里,暖湿的呼吸叫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柔软下来,他轻轻吻上她的额角,道,“朕定不会负你。”
她伏在他肩上,眼角却湿润了,他们还有多少这样的时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都那么宝贵。无尘子的话如鲠在喉,无论她做什么,历史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她就是那只挡车的螳螂,只能碎为齑粉。
无力却终不悔,
她贪恋的感受着他的温度,喃喃道,“皇上……”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清颜才德过人,想来你的父亲,也不会是庸碌之辈,皇后劝朕给你的父亲提个官职,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朕真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他不是任人唯亲的皇帝,孙瑶如今显贵,她的家族也没有因此而飞黄腾达,明朝对外戚向来忌讳。这话听着是好意,却是别有目的了。
何浅浅心中一惊,展颜笑道,“嫔妾多谢皇上厚爱,但是我父于仕途一向淡漠,皇上要真给了他高帽子戴,只怕他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女儿,编排自己父亲的不是。”
“嫔妾正是为了父亲好,才这样公然违逆皇上的好意的。”她眼波流转,娇俏非http://。常,“皇上爱屋及乌,可惜嫔妾之父性子刚直,又颇有几分迂腐,若是误了皇上的事岂非不妙?嫔妾虽然舍不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心中着实不忍让皇上的清誉因此而受损。”
他朗声大笑,捏着她如水粉捏就的香腮道,“你这个小女子牙尖嘴利,话都教你一个人说了。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愿,朕也不勉强。”
她对他笑着,心却跳的厉害。()
卷一 第六十三章 雪中送炭
树叶落尽,冬天悄悄地来了,傅敏自落水后,身体大不如前,洗心池的水寒冷刺骨,傅敏虽然仗着几年功夫的底子活了下来,却落下了病根,一直咳个不停,何浅浅索性向皇后告了假,准傅敏静养,不去请安。
昨夜一阵暴雪,淹没了整个皇宫,白茫茫一片,掩去了红墙绿瓦的奢华,看起来好生干净。何浅浅用过晚膳,一个人去了秋水阁。
侍剑迎出来,陪笑道,“郭贵人来了,方才我家小主还说起贵人呢,可巧贵人就来了。”
何浅浅笑着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箩筐,“说我什么呢?可不是说我坏话吧。”
侍剑涨红脸,一跺脚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贵人又挑奴婢话里的刺。”
何浅浅托住她的肘道,“侍剑姐姐,你可悠着点,留神摔坏了这筐里的银炭。”
有人打了门帘,傅敏倚门笑道,“我家侍剑本来就笨嘴拙舌的,偏你一来,就要拿她打趣,倒叫她越发惶恐了。”
何浅浅假装生气道,“罢了罢了,我好心好意拎个银炭过来看你,你们主仆合起来欺负我,我不依,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