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司马洛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一直在想我,这就够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个一个曾经的片断在脑中闪过,那些属于我和他的片断,在提供着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着那个念头、那个认知。
水下的温情相待,月夜的幽幽叹息。还有,还有,黄昏后院惊吓到我窸窣之声,也是在我的手掌划破之后才突兀地响起。对了,对了,他说他原本想现身的,是因为我那一声痛呼吗?是因为我的伤口让他心疼了吗?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一边回忆着一边傻笑,幸福得傻笑。罢了,如果做傻子做得这样幸福,那么就算傻到底我也认了。
不知这样发了多久的呆,我才从那幸福中回过神来。
我虽然不知道,但有一个人说不定会清楚,我究竟在那回廊上站了多长时间。
一转脸,我看见了魏夫人,她立于三尺之外望着我,眼神严厉而忧虑。
我蓦地手足无措,魏夫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察觉?她会不会听到了我和司马洛的对话?要不然她怎么会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一连串的疑问,一个比一个令我胆战心惊,刷白了脸色。
我怯怯地试探地叫她:“夫人——”
魏夫人却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道:“子服,天色将晚,早些回屋去吧。”言毕,自顾自地走了。
我顺从地答应着,心里老大松了口气。或许是我眼花了,或许是我作贼心虚,没那么凑巧吧,应该不会那么凑巧。
跟着的两天,我一直暗地里留心魏夫人对我的态度,说话时的神色、语气,一如平常,我想我大概真的是杞人忧天了。
然后,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司马洛约我见面的这一天,我却慢慢、慢慢地觉出了不对劲。
从早上开始,魏夫人便把我叫到房里,美其名曰是授曲,却是跟防贼似的寸步不离,即使太皇太后召我去说故事,她也是毫不例外地随同前往。
尤其到了傍晚,她看我看得更紧了,我记挂着恐怕早已久候林中的司马洛,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熬到晚膳时间,魏夫人的贴身宫婢端了膳食进屋,我如蒙大赦,忙道:“如此,子服便不打扰夫人用膳,奴婢告退。”
谁知,魏夫人却道:“无妨,子服今晚便与我一同用膳。晚上,我还想与你对奕一局,检视一下子服的棋艺有否进步。”跟着,便吩咐那宫婢再取一副碗筷。
我暗暗叫苦,没辙了,索性铤而走险,借尿遁,无论如何我也得见司马洛一面。
可是,我居然听见魏夫人说:“可巧,我也正要前往如厕,便与子服同去。”
到了此时,我终于能肯定,我之前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明摆着魏夫人就是千方百计在阻饶我,阻饶我去见司马洛。
我无法可想,无招可用,无可奈何,却不甘心,下意识地怨道:“夫人一定要如此么?”
魏夫人面色一震,摒退他人,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子服莫要怨我,我这全是为了子服着想。宫人与近臣私通,乃宫中大忌。更何况子服,曾经还是陛下看中过的人。”
我知道,魏夫人说的都对,都有道理,她是怕我以身试法,怕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错,我确实也很怕死,而且怕得要命。
但是,就目前而言,死亡的恐惧实在离我太过遥远,而思念的折磨却是无时无刻如影随形。
原来,不再极尽所能地抗拒,放任自己去沉迷于一段爱情,就好像顺流直下一xie千里。等到惊觉可能投入得太多了,再想收回,再想全身而退,却已是不可能了。
正如司马洛所说,像着了一种疯魔,我疯了似的想他,想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也好。起码还能眉目传情,把我思念传给他知道。
因为我担心我的无故失约,会冷了司马洛的心,会让他以为我对他并无情意,会让他负气之下而放弃我。在我放不掉他的时候,放弃我。
越是骄傲的人,越不能伤了他的骄傲。可是,我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没有要伤他,我真的是迫不得已。
这样患得患失着,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过日子,每一天早晨睁开眼,唯一的渴望,司马洛今天会来长乐宫。而这渴望,却在每一天的夜里睡着之前,转变成失望。
司马洛有很久很久没来长乐宫了,倘若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的算法,怕是已经有半个世纪那样漫长了吧。
我不晓得我是如何熬过这半个世纪。居然还没有在那周而复始的等待中,彻底地沉沦疯狂,实在是个奇迹。
然后,有一天上午,我懒懒地蜷缩在榻上,无jing打采地捧着一册古籍,读来读去,还只定在最初的那几个篆体字上。
这时,有两个年轻的宫女经过我的窗前。
一个说:“几日不见,司马大人是越发地英俊挺拔了,唉,世上怎会有如此貌美的男子?”
另一个立马打趣她,“怎么?莫非你瞧上司马大人了?不如哪天去跟太皇太后求个情,求她把你许给司马大人,做个小妾。”
第一个着了恼,上来便要撕她同伴的嘴,“jian丫头,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张jian嘴!我看是你自己巴望着嫁给司马大人,倒拿我来说事。”
于是第二个尖叫着闪躲讨饶,第一个故作凶恶地不依不饶,两个人一路笑闹着走远了。
正文 34。 (三十三)阴错阳差 字数:4350
这无心之语,却是令我jing神陡然为之一振。
太好了,司马洛终于来了!
我顿时生龙活虎起来,从榻上一跃而起,鞋还没穿好便要往前殿奔。可走到门口,转念一想又停住了。
不行,我这样贸贸然地跑过去,就算见到司马洛又能怎样,我根本和他说不上话。况且魏夫人笃定也在前殿,有她搁当中横着,我连个暗语都打不了。
急在屋里跟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转着转着,我忽然有了主意。
勿勿地出了门,到了正殿却不进去,而是躲在一边,远远地观望着。
过了一会儿,殿前似有了动静,好像有人出来,我隐约听见依稀仿佛司马洛的声音。
连忙向宫门跑去,跑到外面,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着。这样我就可以不惊动长信宫里的人,单单只把司马洛引来。
OK,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嘛,便是将司马洛引到此处的办法,嘿嘿,山人自有妙计。
背对着宫门的方向,清了清嗓子,调整好状态,我启唇曼声唱来,唱那首司马洛很想再听一次的水调歌头》。
一旦司马洛出了长信宫,听到这歌声,必然知道是我,必然会来寻我。
我得意极了,当下自己佩服起自己来,我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无奈,这司马洛行动实在缓慢,我把个水调歌头》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唱了三遍,还没等到他老人家大驾。
实在没力气再重复下去,鲍参翅肚,嚼到渣也没味了。我便换了一支曲子,突然地心血来潮,我唱了上邪》。
“上邪!我yu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以前我跟苏云昭学的一支曲子,讲的是一个女子对爱人的表白,相对于古代那种保守的风气,这支歌相当之热烈大胆。
通篇大意是:上邪,我愿与你相知,永远不绝不衰。除非高山夷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天地合并在一起,我才会与你断绝。
在没来西汉之前,我读过这首乐府诗,当时就非常欣赏诗中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甚至想着爱到义无反顾,也是一种福气。
就现在这种快餐爱情,谁有那耐性吊一棵树上等死,等到天地合了,恐怕早分了千儿八百次手了。
这人哪都猴jing猴jing的,付出收回全要上那秤金子的天平上量了又量,谁还敢义无反顾。恐怕到头来得到的只能是,伤痕心碎外加傻冒一个的评语罢了。
那么司马洛给我的,会是伤痕心碎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一迳地唱着,心中同样满是义无反顾的决绝之意,爱到义无反顾,也是一种福气,不是吗?
耳畔传来声响,来了,他终于来了!
狂跳着一颗心,伴随着狂喜,狂喜中浸透了没日没夜的相思之苦,我止住歌声,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然后——
狂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狂跳的心僵硬在胸【炫~书~网】腔,仿佛一下子被推到悬崖边上,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万丈空谷张开狰狞巨口,似随时会将我吞噬。
眸子里,倒映着来人的影像,不是司马洛的丰神飘洒,而是汉宣帝的文秀尔雅。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在汉宣帝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表情,可以叫做震撼,也可以叫做惊为天人。
我不明白,凭廉子服那张乏善可陈的脸,如何会令饱览天香国色的皇帝感到震撼。
汉宣帝用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惑眼光看我,跟着面露(炫)恍(书)然(网)之色,“朕记起来了,你是太皇太后的那名歌婢,朕曾听过你的别离之歌。你的病好了么?几日不见,你的歌艺似又jing进了许多,方才那曲上邪》实在叫人——”
汉宣帝思忖良久,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时,他背后又闪出一个人来。
司马洛!
不只司马洛,还有很多内侍,还有崔怀,他望着我,用一种早在预料之中的笑意眼神。
别人怎么看我,我全然不顾,我眼里只有司马洛,我在乎的只有司马洛。
司马洛脸上尽皆猝不及防的狼狈,仿佛谁在他不经意间,meng插了他心口一刀。灰败灰败的面色,夹杂着责备和怨恨,甚至怨恨得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这种怨恨,终于将我推入了无底深渊,手脚冰冷,血液凝结,四肢百骸俱都变作化石,好像连喘一口气都很困难。
汉宣帝上前几步,靠得我很近,探究的目光在我的眉眼之间游移,继而流连,流连而忘返。
我被动地回视他,看到的却不是他,而是司马洛,司马洛的愤怒,遭欺骗和背叛的愤怒。
崔怀隐秘一笑,走近宣帝,低声提醒道:“陛下,来日方长,该是时候回未央宫了。”
宣帝如梦初醒,略略抱憾,稍一颔首,又深深地望了望我,方才起步离去。
众人争相跟随,司马洛混在人群中,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我的背影是那样地冷漠绝情。
心乱如麻,机械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我需要好好地静一静,理一理头绪。只有理清了头绪,才能想出解决之道,解决这一个个难题。
可是还有人等不及我缓过这口气,便急着要找我算帐。
我这里还没踏进屋子,信铃便急急惶惶自走廊那一头奔来,边跑边向我道:“子服,快,太皇太后召你过去。”
我呆了一呆,信铃已到了近前,又小声急促地说了一句:“子服,你要小心些,太皇太后的脸色不太好。”
我暗叹一口气,看来宫外那一幕“凭歌惑君”,已然传到了太皇太后耳里。
待得进到殿堂,我才知信铃那所谓“脸色不太好”实在是形容得太轻了,上官太后的脸色,何止不太好,简直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子服一人在此便可,余人退下。”
一众宫婢、内侍走了个一干二净,空荡荡的大殿,只剩我和上官太后大眼瞪小眼。
准确来说,是上官太后冲着我冷眼怒目、霜刀雪剑,而我给这冷凝的气氛压得抬不起头来。
平常灵活的脑子跟齿轮上了锈似的,想不出办法来化解太皇太后的怒火,唯有硬着头皮承受。
反正我已经煎头烂额,不在乎这小太后再来多烫几个包。
良久,上官太后方开口,语气寒冽,但话里的火药味却在逐步升级。
她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以歌声来吸引陛下驻足,子服倒是别出心裁。”
我有苦难言,明明冤枉却辩白不得,难不成要我告诉上官太后,我原本是想吸引某人驻足,但那某人绝不是汉宣帝。汉宣帝只是个意外出现的不速之客。
打肿脸死撑着,扑通一声跪下,“太后,奴婢当时只在练歌,奴婢真的不知陛下如何会到了那里?”
却没蒙得住上官太后,冷笑。
“练歌?你练歌为何不在房中?不在和田处?却独自跑到了长信宫外?还单单挑了陛下yu出宫门之时?廉子服啊廉子服,你当真以为孤是傻子么?”
“……”我无言以对。
上官太后那里突现痛心之色,与司马洛一般无二,那是被自己亲近的人欺骗和背叛的痛心,心里越喜欢越亲近,心便会越发痛得厉害。
我没想到,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自己居然在上官太后的心里占了一个位置,于是对上官太后除了惶恐之外,又多了一分愧疚。
上官太后站起身,走向我,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下的我。
“子服,你应当明白孤调你入长乐宫,便是一心要栽培你的。孤对你说过,孤会尽力为你安排。你就这样等不得么?你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对陛下投怀送抱么?”
我忽地心下刺痛,仿佛眼前声声指责我的,不仅上官太后,还重叠着司马洛的脸,双目涌出泪水,“太后,奴婢——”
蓦地横空一掌劈来,却是上官太后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甩得我眼冒金星,翻倒在地。
“你以为你使这些鬼祟伎俩,就可以攀龙附凤一步登天么?孤今日告诉你,你廉子服这辈子也休想亲近陛下,孤既可以一手扶持你,同样也能一脚踩扁你,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不清楚上官太后这一席话有多少负气的成分,但是她却提醒了我。若要打消汉宣帝对我的念头,唯一的希望便在这小太后身上。只要她执意反对,汉宣帝是那般顾念她的感受,绝舍不得违逆她的意思、伤她的心。
我猛地直起身子,抓住上官太后的袖角苦苦哀求。
“太后说得极是,是奴婢鬼祟,是奴婢辜负了太后。就请太后去跟陛下说说,不要召幸奴婢,奴婢愿意一辈子在长乐宫,为太后作牛作马,来赎奴婢的罪过。”
上官太后愣住了,后退一步,忽地面露讥诮,“你又想耍那以退为进的把戏么?你想孤去和陛下吵闹,让陛下出面保你,进而挑拨孤与陛下的关系?廉子服,你好深的心计。”
她轻抬玉手托起我的下巴,朝我恶毒地笑,“你想去侍qin尽管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