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陶天赐的眼泪小河一般流淌在桌面上、信笺上。他擦了眼泪,接着在信纸上继续写。
“华,女儿降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她实在是够苦了,够倒霉了。这都是我们当父母的害了她。我们不能再害这孩子。
“上帝啊,救救孩子吧!
“‘天无绝人之路’。难道天就仅绝我们的路……”
信寄出之后,陶天赐的心一直不能平静。“不能再害这孩子了”,这是他对他妻子荣华说的话,这声音太微小了。在暴风骤雨中,这样的悲吟,人们能听得到吗?“上帝啊,救救孩子吧!”这是绝望的悲鸣!真的有上帝吗?上帝在哪里?他想,当年自已要是明智的话,不该结婚。就剃光了头,进了古刹当和尚,这就不会使妻悲女苦等一连串的悲剧发生……人啊,人!世间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做人这么难?这么苦?
夜里下了一阵大雨。整个大地像浸透了墨汁那样乌黑。远远的天际,偶尔迸发着闪电,从电光中,可以看到,山在默默地低着头,树在悄悄地摇摆着身子。整个自然在想着什么?
大雨过后,陶天赐睡得很好。这一夜,他又作了好多梦。梦了什么?醒来时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刚刚洗净脸上昨天晚上登台表演时所留下的“粉黛”,两个红袖章又来把天赐带走了。
在一张简陋的办公桌边,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身体长瘦,穿灰色北京装,平头发。驴脸上有几颗麻子。蒜头鼻子,眼皮厚肿。看来好像老是睡眠不够,又好像患有眼病,他坐在椅子上,态度十分镇静和自信。他见陶天赐进来,就抬起头来,慢条斯里地说:“你就是老陶吗?”他不直呼陶天赐的名字。“嗯!”陶天赐哼了一声,看着椅上坐着的陌生人。
陌生人看到陶天赐那不冷不热、玩世不恭的态度,心里十分不高兴。他觉得这个书呆子一身傲气,傲到当了右派,做了黑帮还是要傲,实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要带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人。
陌生人想给陶天赐来一次下马威。不过,他又觉得,反正是要把他扫地出门了,不必对这书呆子动那么大的肝火。他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对陶天赐郑重宣布:
“你听着,我代表党委、革委会宣读对你的处分决定。”读了一连串的莫须有罪名之后,最后,一字一句十分清楚地读着:“……决定将陶天赐开除出教师队伍,令其回原籍劳动……”
“航母事件”曾弘被开除,现在,陶天赐当第二个曾弘。此外,还有化学江、司令吴。一间世界上规模最小的初级中学,六、七个教师中,却有这么多坏人、反革命,实在令人深思!一个单位里,阶级敌人那么多,这该是当权者的政治业绩,还是领导者的昏庸残暴?
摘了右派帽子的陶天赐,当了黑帮又被解放了,现在怎么突然又被开除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第二十八章(结局) '本章字数:2055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29 09:24:22。0'
一次抄家,天赐的一些书籍以及笔记之类的东西,被当做“四旧”抄走。过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一天下午,一红袖章没事好做在办公室角落处,随便在抄来的书堆中翻翻看,无意中在一本封面发黄了的笔记本中,翻出几张剪报。其中一张刊登着流沙河的散文诗《草木篇》,另一张登载着刘绍棠
的一篇小说。流沙河和刘绍棠是文学界的有名右派。反右派斗争的日子里,在报纸上,几乎天天都登载着批判他们的文章。现在,还有人把这些毒草当香花来保存着,这实在是太反动的了。这本笔记是谁呢?这红袖章觉得立功的机会到来了。他睁大着眼睛,一页页地翻查笔记本,要查找出这本笔记本的主人的名字。翻呀查呀,查呀翻呀,上天不负有心人,笔记本主人的名字终于找到了。在封面之后印有菊花图案的那一页的左下角处,用钢笔端端正正地写着陶天赐这个名字。红袖章高兴极了,将笔记本夹好剪报,藏在怀里,转头就走出去了。
第二天,陶天赐被审问。
“他们这些诗文,都是在反右前发表的。我看这些作品也是在反右前当学生时看的。那时,人们都称流沙河为神童诗人,刘绍棠为神童作家。当时的青年学生都十分爱读他们的作品。当然,我也不能例外。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当时他们还不是右派,国家一级的报纸杂志上发表他们的作品,中学语文教科书上选用刘绍棠的文章,我们青年学生读他们的作品,将这些作品保存下来,这有什么不可以呢?”陶天赐理直气壮地辩驳着。
陌生人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真理从来都是在他的手中,想不到今天在这个右派、黑帮陶天赐面前,他却成了批驳的对象。他脑羞成怒,狠狠地用手在桌子上拍着说:“你放肆!你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据揭发,你不但偷读右派文章,你还暗暗书写反动诗词。你回去把这两件事老老实实地交代,两天之内,用书面交代送来。要是态度不诚实,交代不彻底,后果你自已负责。”陌生人说这些话时,驴脸上的两只老鼠眼睛不停地转着。
两个汉子押着陶天赐从苗寨中学走向车站。汉子,右臂上箍着红袖章。他们神情严肃而诡秘。走在天赐前面的那个,长相乍看斯文,再看脸部,文雅中又略带狡诈。长长的黑黄色的脸上,颧骨凸得高高的,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上帝给他脸部安排这样的凸凹的反差,可以说是对他的赞赏,也可以说对他的一种惩罚。走在天赐后头的那个虎背熊腰,头上戴着一顶没有“八一”红星标志的解军帽。帽沿把他的锅底面遮着,使人看不清楚他眼尾边那纵横交错的皱纹。他的两只小腿像一对鼓槌,走起路来,把地面敲得隆降地响。
陶天赐那斑白了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腮帮上长着参差不齐的胡子。中山装的纽扣散开着。两颗转动的眼睛仍很明亮。
前年,对陶天赐判刑不了了之。这次,上头动了真格,决定将这个花岗岩头脑的人驱赶回老家去劳动改造。这两个红袖章汉子,就是奉命将天赐押送回老家的。
家,本来是一个十分迷人的乐土。小孩子在外面玩腻了,要回家;青年学子在外求学,寒暑假要回家;奔波在外谋生的游子,逢年过节也要回家。正因如此,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有对自已的家表示热爱、敬仰的篇章。陶天赐对自己的家也十分热爱,漂泊在外,时时都记着他娘曾经告诉他,他是在陶家新屋四合院右侧下一间平房里出生的。他爱这个家,更爱家里这间平房。他还爱闻家中那种独特的书香味,他还爱庭中那棵白玉兰树,更爱玉兰花那香甜的芬芳。但是,在这些年代里,在这特殊荒唐的时期,他对自己的家却很害怕。中国有句成语叫“谈虎色变”。陶天赐却是“谈家色变”。怎么谈家色变呢?他的家是专政对象,他本人也是专政对象。七年前,符荣华被驱赶回家劳动改造,陶天赐是右派、黑帮,又被说写文章攻击党,污蔑社会主义……现在,也踏上了这一条归途,甚至境况会比荣华更槽、更惨。这样,一谈起家,怎么不使他色变?
在车厢里,人们唱着“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语录歌。陶天赐却蹲在脚落,看着车窗外面渐渐向后逝去的树木、房屋、山坡、梯田……
家乡的车站??鹤阳县车站,停车场虽然有好多坑坑洼洼,但多处还是用混凝土浇灌,不像苗山脚下那个车站满地都是灰尘、泥巴和垃圾。不过,这个县一级的车站,像是刚刚遭受过一场浩劫。车站候车室的窗玻璃几乎全被砸破,窗框间破裂的玻璃张牙咧齿,被风吹得吱吱作响,这是武斗存下的杰作,墙壁上残存的裉了色的大字报的纸迹,仅存有扭曲了的灯罩,灯泡已不翼而飞……
下车以后,两个大汉把陶天赐押送到生产大队去。生产队长金牙镶就把天赐带回到陶家庄去……
夕阳像个金红色的铜盆,搁在远处的山坳边。它的返光把浮云、山峰、树梢、屋顶都抹上了红色。高音啦叭在空中不停地播“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陶天赐跨着沉重的双腿,走上了鹤阳河上的石拱桥。桥下滚滚东流的河水,也被夕染上了金红色。这河水又使天赐想起了不少往事。
进了家门,见一棵小树婷立在废垣跟前。小孩手掌那么大的叶子,柔软而润湿。在夕照的反衬下绿叶上浮出一缕缕透明的浅黄色的薄光……天赐心中自言自语着:这不是玉兰树吗?前年这树已被砍了,后来又在树桩上长出了幼枝。他想起了一首古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九九七年中旬动笔
二000年中旬写毕
二0一一 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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