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放晴之后,便换来数日风雨飘摇。
阴霾不定的天气,最易抓动人愁绪不安。
莫问真的与众不同,整个“天都城”皇宫内,上上下下都是愁云惨雾的表情,只有他笑口常开。
当别人用功时,他躲懒;当别人愁眉不展时,他发笑。
“哈哈哈,古人真麻烦啊!死者已矣,一去便该解千愁,却要后人烦一大堆丧制仪式,甚么招魂、吊丧、入殓、送葬。又要‘含口’,又要‘供饭’、‘点灯’,设灵、守灵、举哀,哇,烦死人,烦死了。”
“死人已经不苦,却苦了没死的人烦这烦那,多馀的繁文缛礼,前人不是很有智慧的吗?怎么在这些小事情上那样蠢?”
“呵!娘是‘天法国’的皇后,皇帝驾崩会有活人殉葬,那皇后呢?是否也有婢女活埋?啊!还是免了免了,好像很恐怖呢!”
“甚么甚么?还要有‘五服’?甚么嘛?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绍麻,这么多丧服,要全穿起来吗?丧娘只穿斩衰吗?最重的丧服?哈哈,对不起啊,莫问未经历过丧娘,还是头一赵送丧呢,太多不懂的地方,小孩不懂事,请大家莫要见怪。”
“哈哈,娘亲,莫问长高了啊,穿起丧服也好像有点威风凛凛呢!他们也准备了寿衣给你啊!”
“不过娘,他们真糊涂,你只剩下一个头,如何穿寿衣呢?应该造一顶寿帽,寿帽戴在寿头上,寿头寿头,幸好不是大福头。”
一别经年,小白今日是头一赵重见莫问,没料到为他带来第一个消息,便是丧娘噩耗,自己心底也感戚然。
当日小白初出茅庐,在“剑京城”内每天最感逍遥的,便是在赭红三丈砖墙外,偷窥“童养媳府”内芳心的花容月貌,听着坜坜莺声,幻想有天要抱着她的晶莹娇躯,共谐连理,比翼齐飞。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才是人生中最快慰欣然、欢乐无愁的日子。
终于在“一线天”洞内,芳心一句谎言,小白便与梦中美人倒凤颠鸾,共赴巫山极乐,夺去芳心处子之身,还曾向天起誓,与芳心生死舆共,情系终身。
虽然一切是芳心的阴谋,又曾设计要把小白赶尽杀绝,最终反目成仇,两军对垒,但她终归是莫问的娘亲,从小照顾莫问。
人死了,一切恩怨情仇也该烟消云散去,只是在芳心丧葬仪式上,莫问表现反常,不断左转右转,把烧给芳心的冥纸翻来覆去,又一边端起芳心的寿衣自说自话。
芳心的死,对莫问造成很大的打击。
小白说道:“莫问,娘亲要下葬了,把她的尸骸交出来吧。”
正在笑得疯痴的莫问答道:“哈,爹啊,莫问聪明吗?”
小白说道:“你是很出色的儿子。”
莫问道:“但我却不会回答爹的问题。娘的尸骸在哪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啊,叫我如何交给你呢?”
太子当日只交回芳心的头颅给伍穷,今日芳心殓葬,当然也就只有她的头颅可以下葬。
莫问可以接受芳心遇害,却无法接受娘亲死无全尸。
甚至乎这数日以来,伍穷一直不肯说出是谁把芳心杀了。
殓葬中最感哀愁的一个人,只有梦香公主,当日要不是她去劝芳心复出,协助莫问带兵试战,芳心很可能不会被杀。
公主万般后侮地对莫问道:“莫问,真的对不起。”
莫问笑道:“哈哈,公主,对不起。我无法接受你的‘对不起’。”
公主说道:“莫问不肯原谅我吗?”
莫问说道:“公主没错,叫莫问原谅些甚么呢?”
公主说道:“假如没有建议芳心协助莫问,你娘就不会被杀。”
莫问说道:“哈,那要多谢公主才是。娘亲一直以公主为敌,处处想要证明智谋更胜公主,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公主认同来得快乐,娘亲那时一定十分快乐,含笑而逝,再不用天天问,向天问,问长问短,问这问那,真真正正的优哉悠哉。”
芳心以往一直对自己的战才十分自豪,几次失败后连信心也输掉,否则也不会甘心离开战场,莫问以笑掩饰丧母哀痛,以公主来赞颂娘亲过往功绩,是心愿达成,今日丧葬不是哀悼,而是芳心荣归。
朱不三、生力、将军、血霸王,无一不是看着莫问长大,熟知他脾性古怪,经常猜不透他心中所思,但今日都非常清楚他的心意。
伍穷为芳心设下这个盛极奢华的葬仪,又下圣旨要举国连续七天七夜哀悼,更命风不惑挑选最佳的安葬坟地,务求把芳心风光大葬,目的其实只想在小白等人面前,表示自己对芳心的死十分哀痛。
伍穷上前对莫问道:“莫问,我必会替你手刃杀芳心的人。”
莫问忽然转身而去,跑出灵堂,众人正猜测他要干甚么时,莫问又捧着一大盆香味浓郁的汤肉而回。
莫问把大盆端到伍穷跟前说道:“这味汤肉我已庖制了一整天,火候刚好,特来献给伍穷,来尝尝吧,保证你欲罢不能。”
伍穷不敢拂逆,就挟起一块块肉放入口中。
莫问见伍穷把肉吃完,问道:“味道怎样?”
伍穷道:“是甚么肉?”
莫问答道:“是虫肉。”
伍穷诧异道:“虫肉?甚么虫?”
莫问道:“小虫。”
伍穷根本不明白莫问用意,当然也不知道甚么小虫、大虫,但梦香公主已经惊叫道:
“莫问,你把那头小驴宰了?”
“小虫”并不是一条虫,而是一头笨笆的名字。这一头笨驴是芳心当日把莫问送回给小白时,所赠送给他的小驴子,用来代替芳心的位置陪伴莫问左右,代替娘亲的拥抱。
莫问每天睡在小虫背上嗅着它身上散出的幽香气味,就感受得到过往的温馨、亲切。
伍穷曾想赐封太子之位给莫问,便命芳心往“洞天福地”寻子而回,莫问回到芳心的身边便托梦香公主照顾小驴,没想到芳心一死,莫问竟把小驴子也宰掉。
莫问对伍穷道:“哈哈,真好,伍穷为莫问报杀娘之仇,莫问也需替小虫申冤,你把小虫吃了下肚,待你杀掉那人后,莫问便割开你的肚子取回小虫骨肉好好安葬。”
莫问说得调皮,但眼神却十分认真。
莫问续道:“娘的头颅是你亲手带回,你不说出谁是杀娘之人,莫问也的确无可奈何,只能够以小虫的肉答谢你代报母仇。”
伍穷终于明白莫问搞这些花样,不过想知道杀芳心的人是谁,等他亲手报仇。
伍穷略一迟疑,说道:“芳心是‘天法国’皇后,这件事由我来办。”
莫问道:“生我养我是我娘,娘被杀,莫问不能袖手旁观。”
伍穷道:“你不应该去送死。”
莫问道:“你不应该隐瞒,否则我会怀疑娘的死,跟你有莫大关系。”
伍穷心一凉,他的确知道太子是逼死芳心的元凶,但太子已秘密投靠于他,供出来只会节外生枝。
犹豫了一会儿,伍穷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名昌世手下的大将薛无诀。”
混帐的伍穷,他为了包庇太子,竟然把芳心的死嫁祸给薛无诀。
假如太子也在葬仪出现的话,他一定会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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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兄弟本同心
当日太子携带芳心人头往“童养媳府”找伍穷时,曾对伍穷说过:“是名昌世下旨,要薛无诀斩芳心的头颅。”
在芳心葬仪上,伍穷竟也将芳心被害的原因,全数推给名昌世和薛无诀,在其他人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众人对伍穷的说话并没怀疑。
伍穷道:“莫问已经知道谁杀了芳心,下一步打算怎样?”
莫问打了个呵欠,伸一伸懒腰道:“哈哈,这是一个蠢问题。”
伍穷道:“你打算到‘武国’取薛无诀人头的话,朕可以借你兵马,甚至你可以在‘天法国’予取予携。”
莫问道:“那就更加愚蠢。莫问目的不过想要知道真相,愚蠢的人就经常会问:‘知道真相后又怎样?’知道真相就是最终目的了,如同快乐,追寻快乐是目的,作一个好梦会很快乐、大鱼大肉会很快乐、醉酒不醒会很快乐,蠢人便问:‘快乐之后又怎样’?”
伍穷道:“你不打算帮娘亲报仇吗?”
莫问道:“就因为大家都随意出兵挑起杀戮,天下才会多血腥屠杀,莫问好懒的啊!只想争取时间享受恬静,在悠闲中欣赏良辰美景。就算要出兵,我爹也有‘铁甲兵’和‘五杀野’,实在毋须要你的‘穷兵’受伤受苦,甚至牺牲性命。啊!不得了,愈说愈想睡……”
莫问把话说完,迳自走向芳心灵柩前挺开四肢,双眼合上沉沉睡去,似真没把芳心被杀一事放在心上。
夜风肃杀,芳心葬仪后七天七夜都颳着寒风,在头七之前,莫问一步未离开芳心的灵柩,每一夜朱不三、将军、血帝王、生力、傻七等人都听从小白吩咐把饭菜送至灵堂门外,却不入内打扰,暗地里监视莫问有何动静。
每一夜朱不三等都将莫问于灵堂内的动静转告小白,七天七夜里莫问只要一睡醒便在自说自话,对着灵柩诉说往事。
从前芳心仍是“武国”皇后时,每夜于宫中翻阅奏章,都必定把莫问抱于怀中,将内心的忧愁、迷惘、疑惑尽向莫问倾诉,只有莫问才是芳心最佳的聆听者,有谁了解表面无情决绝的芳心,到夜深人静时也会寂寞不安?
七夜过去,莫问仍是足不出户,门外最疼爱莫问的将军已耐不住打开灵堂门,却见在自说自话的竟不是莫问,而是废了一双腿、坐在木轮椅上的朱不大。
朱不大对将军闯入毫不诧异,只对将军说道:“是莫问吩咐我这样做的。”
将军道:“他去了哪儿?”
朱不大道:“我告诉了他名昌世正身处‘皇京城’。”
剑,散发着森寒凄冷的光芒,却不寂寞,因为剑有伴。
十把缠在莫问身上的剑,陪伴他踏上勇闯“皇京城”的路,明知此行是他自个儿的事,虽然拒绝接受伍穷借兵,不表示他不会孤身一人往“皇京城”杀薛无诀,还有名昌世。
“哈哈,你真像冤鬼缠身,要怎样才可以把你摆脱掉呢?”
“蠢才!”
“是的,有时莫问比较喜欢做一些傻事,可是想不到你也跟我一起傻,嘻嘻。”
“我绝对比你聪明。”
“你只是不想我死吧。”
“我要亲手击败你。”
“嘻嘻,我们终于同一阵线了。”
“但还是敌人。”
“也是兄弟。”
“嘻嘻,要是爹看见我们现在的模样,必定会大吃一惊。”
“莫问。”
“嘻嘻。”
“我只是不容许你随便送命,你一定要败给我。”
“梦儿。”
“多谢你。”
陪同莫问往“皇京城”的,除了十柄缠于背上的剑外,还有跟他形影不离、每时每刻都要跟他比高低的笑梦儿。
两兄弟三番四次针锋相对,为了芳心无辜被杀,终于有了共同的敌人,第一次并肩携手。
昔年名昌世攻克伍穷,从其手上夺来“皇国”三十城池,因为神相风不惑一句批言:
“一字记之曰:‘问’,前功尽废,功亏一贲,江山从此毁,联为上策”,他便认定笑莫问跟他命中相克,不能斗,只可拉拢。
名昌世对命理堪舆之术深信不异,将“皇京城”送给莫问,以一套“霸权解放政改”,将“皇京城”搞活起来,城民对莫问都十分拥戴。
莫问今日重临故地,同样受到热烈“欢迎”,只是来迎接的都不是城民百姓,而是薛无诀手下的“神武大军”。
面对数百上千的守城兵马,莫问还是一副调皮玩世不恭模样,伸手在数点着兵马的数目:“三百一十二、三日一十三、三百一十六……哎哟,又算错了,真难。”
在女墙之上,名昌世道:“你今日来意不善。”
莫问似没把名昌世说的话听在耳中,又在重重兵马前伸手数点,在旁的笑梦儿此行目的只是力保莫问不死,对于他的古怪行径没有兴趣过问。
莫间把兵马由右至左数一遍,然后又由左至右数一遍,一派得意洋洋的模样,只把马鞍上兵将弄得啼笑皆非。
名昌世道:“你的行径愈来愈有点深不可测,但我愈是欣赏,只要莫问点头,“皇京城”的城主位置仍属于莫问。”
莫问数了兵马一遍,又把数目混乱,忽然摇头道:“唉,不行啊,实在太多兵马,怎样数也数不完,太上皇,你说该用甚么方法解决呢?”
名昌世道:“你的天聪更胜朕,不如由你来告诉我。”
莫问道:“我的方法比较直接,怕你会接受不了。”
名昌世道:“莫问的方法,必然会是最好的方法。”
莫问此行誓取薛无诀人头,却被上千兵马所阻,从来不动辄下杀机的他,忽然紧握缠在身上的十把剑。
双剑自剑鞘拔出,为首两头雄马便被莫问割下,双剑回到鞘中时,莫问已收起轻佻的笑容。
莫问道:“我的方法只有一个,只要把兵马统统杀掉,没有兵马就不用再数,不知太上皇是否还喜欢莫问的方法?”
一股凛然杀气忽自莫问身上散发而出,但他的头仍然低下来,不让名昌世看透他充满怒愤的眼神。
莫问道:“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莫问只好杀人。”
从前懒惰不羁的大懒虫,为了不想白白牺牲人命,曾说服伍穷与名昌世放弃攻守大战,乾脆以武力分出胜负,今日却因为芳心的死,而要干出非自己所愿的杀戮,他只好把头低下来。
名昌世道:“你的要求实在令我很为难,一方面朕对你的才能十分欣赏,另一方面薛无诀是我麾下大将,假如我将薛无诀双手交出,恐怕要遭天下人耻笑。”
莫问道:“把我养大的是我娘,不替母报仇莫问也一样被人耻笑。”
名昌世道:“战场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莫问道:“我娘却不是死在战场。”
名昌世道:“对,她死得很无辜。”
莫问道:“是你下的命令。”
名昌世道:“你真的认为如此?”
莫问道:“我已经很想睡了,不想再说下去。”
名昌世道:“既然如此,就用你的方法来解决。”
莫问道:“刀剑无情,各位别怪莫问今日大开杀戒。”
莫问把头扬起,双目精光暴射,脚步疾走,直冲入马阵拔出双剑。
厉烈的剑光绽起,如千百条金蛇飞舞,瞬息之间马阵中不断传来马儿呼嚎叫莫问竟毫不犹豫对兵马展开大屠杀,剑芒水银泻地,如暴风,又似惊涛骇浪。
一片血雾中,莫问每一剑皆出手如电,斩下数十匹雄马头颅,一把剑斩崩了,立即又从腰间再拔一剑,再斩,再劈。
不入城内誓不休。
杀啊!杀!
在身后的梦儿看见莫问全情投入杀戮中,体内血气翻涌,一直忍耐着不协助莫问,全因为不想被误会是同一阵线。
除非有人要对莫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