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兴邦,好名字,用在男孩子身上再大气不过。”戴染初为人母,对这个孩子自然也是寄予厚望的。
奶妈将洗干净的孩子包好,轻轻放到怀德臂弯中。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将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凑在戴染跟前,笑道:“怎么这么丑啊,你说他长得像谁呢?”
戴染好笑:“才生出来的孩子都这样,过几天就长开了,这时候哪儿看得出像谁。”
小宝宝从脱离母体就一直在嚎啕大哭,现在也哭累了,吧嗒着翘嘟嘟的小嘴香甜地睡了过去。
一家三口正温馨,却听到门外怀礼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大哥,你快把孩子抱出来给我们看看啊!爹都快站不住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孟老爷斥责的声音:“臭小子,我还没那么老!别吵着孩子,没听见他的哭声都消停了嘛,肯定是睡着了!”
戴染笑笑:“抱出去吧,我也休息一会儿。”生孩子用尽了她全部力气,此刻只觉得倦意来袭,说话都费力。
怀德点点头,腾出一只手来帮她掖了掖被角,低声嘱咐道:“你好好休息,厨房给你煲了汤,我一会儿给你拿来。”
戴染带着幸福的笑意,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连怀德抱着孩子在院中引起一阵喧闹也茫然不知。十月怀胎,最艰难的时期终于过了,心里的大石落地,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月子中,戴染得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的是瑞城之急已解,坏的是怀德将远行越南,而且刻不容缓。想不到短暂的相聚在忙忙碌碌中就度过了,接下来却是未知归期的分离。
怀德在办完满月酒之后立即奔赴了越南。
这一次分离因为两人都在分心照顾小兴邦,没出现泪如雨下的情形。短短一月的相处,看着宝宝从皱皱的模样变成团子脸,还经常用胖得长窝窝的小手捏紧他的指头,有时宝宝会在睡梦中笑出声,又短又肥的手臂和脚欢快地在空中舞动,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高兴事。怀德十分舍不得这个软乎乎的小东西,这个粉嫩的小团子意外地加深了他对家的眷恋。
最后再抱抱他,怀德狠下心,大步流星地坐进车中。他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身影印在车窗上,固执地不回头,眼睛却怎么都离不开后视镜里的身影。
“早去早回,注意安全。”戴染大声的叮嘱。小宝宝被母亲的声音惊醒,或者他也感受到了离愁别绪,瞬间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哭声鼓动着怀德的耳膜,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抬起右手做了个挥别的姿势,低声吩咐司机:“出发吧。”
黑色的轿车缓缓离去,不远处的军车载着奔赴远方的战士紧随其后。漫天扬起尘土,遮住了一道道不舍的目光。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影,孟老爷才吩咐回屋。
怀礼上前接过戴染手中的婴儿,安抚道:“放心吧,大哥会平安的。”
小宝宝竟像听懂了似的止住了啼哭,伸出两根肥肥的手指去勾怀礼胸前的怀表链。看他一味地使着蛮劲拉扯,淡淡的眉毛蹙起,因为用力小脸也红润起来,怀礼笑着将表掏出来放在他手中,小兴邦立刻破涕为笑。
戴染回过神来,牵强地扯起一个笑容:“我真怕我这一生会在不停地分离中度过。”
结婚一年出头,这已是第二次分离。可是她不知道,此生真的被她一语成谶。千金难买早知道,若有早知道,人生又哪儿来那么多坎坷沉浮呢。
怀德和蒋先生的离开也带走了一城的火药味。瑞城这场仗终究没有打起来,但却也已元气大伤。大战后物资紧缺,手上捏着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东西,通货膨胀不可抑制地到来,连大户人家都焦头烂额,更别说普通百姓了。于是很多人为了生存开始往乡下搬迁,毕竟现在占得了一亩良田比捏着几十个大洋都有用。
孟家的生意一落千丈,该进的货怎么也补不全,该收的帐怎么也追讨不回。当铺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但布店却不得以关闭了两家,药房的生意虽不如以往,但还算过得去。
这些日子,怀礼越发疲惫,当初夸下海口说要还大哥一个丝毫无损的孟家,如今亏损连连不说还被迫歇了几家店。想到大哥的信任,怀礼十分内疚。
面带愁色,风尘仆仆,在听闻小院里欢快的逗闹声那一刻,他把这些负面情绪全都收拾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习惯了回家先去看看那个粉团似的侄子,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笑脸,清澈的大眼,那些困顿就都消散无踪了。
可能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小宝宝也特别喜 欢'炫。书。网'他,每次看见他就自动张开胖乎乎的藕臂要抱抱,连自己的亲妈都不粘了。
小院儿里,戴染穿着紫色的旗袍在逗弄宝宝。由于调理得当,她恢复的很好,每天燕窝滋补让脸色显得净白红润,更添了几分为人母的温婉。身材比以前稍显圆润,丰胸翘臀看着韵味甚过从前不少。
小宝宝眼尖,半跪半爬地向刚进院门的怀礼摇晃着藕臂,戴染顺着看了过来,见是他,便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你回来了。”
怀礼有霎那错觉,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可爱的宝宝、温婉的妻子,每天在家守候自己晚归,见到他们的那一刹那,所有烦心事都被抛诸脑后,心和脑都放空了。
怀礼笑着从地上抱起小兴邦,轻轻几个抛举逗得粉团儿咯咯大笑。吻了下奶香软绵的小脸颊,他看向戴染:“染儿,天都变冷了,你要多穿点儿,别着凉。”
戴染走过来停在他身边,笑着捏了捏兴邦肥嘟嘟的脸蛋儿,说:“陪着这个调皮大王玩的一身是汗,哪儿会冷呢。”
怀里抱着暖乎乎的肉团子,看着近在眼前的娇颜,忽闪忽闪的睫毛,挺翘的鼻尖,怀礼心里为大哥不能享受这份天伦而失落,同时又为大哥不在而感到庆幸。正在心思百转之时却见她回过头,那张还未完全脱离稚气的脸上笑容无邪:“你坐会儿,开饭还有些时间,我做了糕点,热点儿给你垫垫肚子。”
温暖如冬阳的语气,让怀礼一瞬间有种提前迎来了春暖花开的错觉,笑着点了点头,她便婷婷袅袅地往里忙去。
怀礼在椅子上坐下,勾过一旁的脚凳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兴邦坐在他的大腿上全神贯注的玩着他西装背心上的玳瑁口子,肥肥的手指捏来捏去还不满意,一个扑倒干脆上嘴啃。
只见他脸朝下,努力拱的,小屁股扭来扭去,怀礼坏心眼的想到了拱食的小猪。灰色的衣料上流下了晶莹的口水,让他哭笑不得,提拎着小家伙坐起来。
小家伙扑闪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咯咯一笑,直接扑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个口水滴答的热吻。
怀礼抹抹脸,无奈道:“你爹是冰山王子,你娘是大家闺秀,你是跟谁学的这么热情似火啊?”
小家伙憨憨地痴笑,怀礼点点他的小鼻子,做了个鬼脸:“难道是因为经常和我在一起所以近朱者赤?!”
小家伙仿佛听懂了一般笑得更开心了,笑着笑着就皱起鼻子打了个哈欠,露出了两排还没长牙的牙龈。
小家伙玩了一下午累了,怀礼在外忙了一天也累了,哈欠是有传染力的,疲倦感便慢慢袭来。一旁茶香袅袅,椅子垫着软垫很是舒服,怀礼箍紧腿上的小宝宝忍不住闭上眼,心说:休息一下就好。
第二十章
戴染端着碟子走出来,院中景象映入眼帘。
冬日斜阳透过光秃秃的老树洒了下来,年轻的男人靠在椅子上打盹儿,一双长腿随意地搭在脚凳上,肉团儿似的小宝宝在他身上爬着,一会儿呈卷曲状盘桓在胸口,一会儿又调皮地爬起去拨弄男人的头发。
他们靠着的那棵老树是株百年老桑。每年夏天,大家就会找各种借口进来打桑果。可现在上下一观,一树枯枝,窥不见夏日的一丝繁荣。盛夏的硕果,冬日的光秃,哪一种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对这棵树而言,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夏天该是多么美好。对她而言,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一家团聚又该是多么美好。树下的那张俊颜和日夜思念的脸有些许相似,有一丝重合,可却让她觉得此情此景更显残缺……
戴染将手中正冒着热气的糕点放下,悄悄走到男人身旁向宝宝摆出个拥抱的姿势,谁知宝宝瞅了她一下却不理她。戴染只好强行将他抱起,宝宝瘪了瘪嘴作势要哭,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臂,回过头,怀礼正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我睡着了?”手还拉着,怀礼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没事,你累了就躺会儿,我把他带进屋去,奶妈也该给他喂饭了。”
他睡得晕晕乎乎,行为自然也不算逾越。
怀礼醒了醒神,收回捏住她手臂的手,抱起宝宝想起身送进屋里。
戴染按住他,接过孩子柔声道:“你多休息会儿。最近你脸色很不好,定是太累了。安心地坐这里喝点儿茶、吃点儿点心吧。都回家了就别什么事都亲历亲为的,抱孩子这种事我又不是做不了。”
怀礼只好坐下,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心中恍惚道:小时候那个年画般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呢,而且也很好的适应了妻子这个位置了。
记得怀礼曾经问过怀德,娶戴染是否是心甘情愿?
怀德那时回道:“女人都是柔弱的,需要被照顾的,更被男人形容为甜蜜的负担。既然都是负担,我就要选个聪明的,能懂得如何做孟家大少奶奶这个位置的女人。不知道是否会喜 欢'炫。书。网',但至少能相处得轻松些。”
现在想来,且不论大哥话中的情谊有多少,但他看人的眼光是相当准确的。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人能在孟家大少奶奶这个位置上做的比她更好。她的涵养、气度、体谅和包容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孟怀德的妻子”。
怀礼不禁低头,那自己的妻子又该要什么样的呢?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眼中,一百个女人就有一百种可爱。染儿曾经说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向来只讲求随心所欲,从没想过适不适合。但近日来,父母都开始操心他的婚事,他这才考虑起这个问题。
但问题中的问题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与染儿重叠了起来……
晚餐时孟老爷又关心起怀礼的终身大事,好像在这个生意没起色的冬天就只能张罗儿子的大事一样。
怀礼顺着父亲的意思表态,几个姨娘便开心的张罗起自家亲戚里的适龄女孩来。毕竟孟大少爷成亲后,这孟家二少就一跃成了瑞城里最拔尖儿的香饽饽了。
吃完饭大家正要四散时,琴姨发话让大家多留片刻。在孟老爷的点头应允下,琴姨才慎而重之地宣布:要求戴染正式开始学着管理家务。
琴姨年纪大了,存这心思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只不过之前戴染还在修养,不能劳累,这事才被拖了下来。如今她身体已恢复,作为孟家大少奶奶,掌管家中内务是迟早的事,所以趁今天就提了出来。
戴染亦很清楚这是自己的分内事,所以明知这是个劳心费神的活儿,却也不推不拒地应承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的,一边怀礼忙着奔走于各家美女之间相亲,另一边戴染也认真地学习起如何管理家务。
还好上学的时候戴染还是学了些知识,家中最麻烦的无非两块,一个是人情,一个是帐务。
她从小地位高,在威信和人际拿捏上还算老道。让她头疼的是帐务,学校里的知识只是让她堪堪能看得懂帐本,但孟家一个大家族的收支情况不可谓不庞大,而且大多还互相关联,这确实是没有经验就很难管理的活儿。
不过,甫一开始,她的姿态端的很好。在管家、管事面前未露一点怯,自然大家都以为她是胸有成竹上任,也收起了几分偷奸耍滑的心。
只有在琴姨面前,戴染才会偶尔使性子抱怨几句,琴姨笑着应承一定会帮忙,直到她完全上手为止。
虽已初春,但天气仍出奇的冷,这一日,仿佛就要下雪了一般。房里置着炭炉,兴邦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香甜,戴染拢着手炉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
笃笃两声敲门声,戴染皱起眉头,自从这个家归她管之后,就很少能有安心休息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来请示,真是怕半夜都会有人把她敲醒。
“进来。”戴染起身整了整衣服,看见来人便轻轻竖起食指,示意他小声些别吵醒了小少爷。“又是哪家该送礼了?”
来人是专管外务的,每次找她都是要钱。
刘大笑着行礼,声音压倒最小:“洛家七姨太过几日的生辰,所以我来问问当家的送多少礼合适。”
戴染皱眉,洛家不过是个税务处长,官不大却是个肥职。但他们家的地位和戴孟两家比那是天壤之别,他家正房生辰送送礼也就罢了,怎么如今不知名的七姨太也要送礼了?
“以前二姨太怎么说的?”
刘大搓搓手,尴尬到:“七姨太是年头才娶的,还没送过。”说着看了看戴染的脸色,接着解释道:“按理除了大奶奶得送,其他几房的红白事孟家也没送过礼。可这个七姨太和咱家四姨太是发小儿,平日里经常打牌都见着,所以四姨太让小的来问问这礼怎么送。”
戴染这才听明白,感情有人舍不得拿自己的钱送礼,便打主意从她这个新当家手里挖钱啊。低头思量了一下,便道:“前几天四姨太从当铺讨了个西洋的金花镯子回去观赏。既是她欣赏的想来品相也不差,让她不用还进铺头了,直接送了洛家七太吧。”
刘大一窒,暗暗叫苦。家里的太太们经常会去铺子里拿走看上眼的东西,一般老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规定必须归还。如今这位大少奶奶却是这样严格,少不得会引起几个姨太太的火气。
“怎么?还有事?”戴染不耐烦地问道。
“没,没,小的告退了。”刘大赶忙倒退着出去,还不忘顺手帮她关好门。门外的冷空气和房内的温暖一冲,生生将他激起个激灵,暗道:这个新当家原来不像表面上那么温柔,脾气很硬啊。以后得小心应付,可不像二姨太软性子那么好糊弄了。
那厢刘大回了话之后,四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