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姨差人来请她。春嫂跟了琴姨一辈子,自然也是看着戴染长大的,今天面对她时却神色闪烁,时而欲言又止。
戴染不明就里,瞅见她那副憋闷的神色淡淡说道:“春嫂,有话就说吧。”
春嫂在前面领路,快了她几步,听见她这话麻利的步子便顿了一下。下人之间的传言她是不怎么信的,一是因为小姐、少爷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品性她还能不清楚。二是明眼人都知道,就算二少爷再出类拔萃,他怎么也还是比不过人中龙凤的大少爷。
春嫂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人了,不该她说的话她也不敢多嘴,只是牵扯到自家主子,她禁不住会担心就是了。
“大少奶奶,待会儿你琴姨说什么你都别生气,时间总能证明一切的。”
她的面色很真诚,戴染心中愈加奇 怪{炫;书;网}。
戴染的涵养别说在年轻一代中是佼佼者,就算与上一代人相比那也是算上层的。春嫂是老人,自是十分了解她,但她这么说难道是有什么连自己都承受不住的大事?
如今已是当家人的戴染端着姿态不便追问,只是步子已越发急切起来。
进到琴姨的房间,她正坐在深红的真皮沙发上,略微过于丰满的身体斜斜靠在扶手上,一手支着头,不停按压着太阳穴,显然十分疲惫。
“琴姨,有什么不舒服吗?”戴染上前,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正在为什么事而忧心不已。
琴姨抬头,看向她的眼光也有些复杂,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她坐下来说话。
春嫂正要给大少奶奶沏茶,却见琴姨抬手挥了挥,难得地有些不耐:“你先下去吧,待会儿叫你。”
春嫂听话的退了下去,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
屋中人好长时间都未开口,只闻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戴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心中虽奇,却也耐着性子端坐在沙发上乖乖等着。
琴姨情绪复杂,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半晌终于说道:“怀礼今早就出发去上海了,估摸这一去一回怎么也得大半个月的。”
“走的很急?没听他说过呢。”戴染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心中的惊讶自然就脱口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言,琴姨的眉皱成了墨团,第一次拿出了长辈的威严,语重心长道:“染儿,你是大嫂,他是小叔。作为小叔,不可能什么事都要跟你报备的。”
戴染一惊,已是察觉了她话中的意思,想要辩解,却被她抬手拦住。只听她继续说道:“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叔嫂之间确实不应该太过亲近,引起闲言闲语。有些事即使你问心无愧,但是人言可畏不得不防。更何况孟家这样的大家族,是不能有丝毫的污点。”
她的话音一落,戴染已是杏目含水。她是对怀礼有些撒娇,有些依赖,有些关心,但绝不是那么逾越的感情。养尊处优的她从未料想过会受如此诋毁,当下心中翻江倒海,倒是不知该从哪句开始辩解起了。
琴姨看着她。她的脸颊已经胀的通红,雪白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胸脯剧烈的起伏着,手间的绢子被掐得很紧,好像随时会被撕开来。
她这副委屈的模样让琴姨终于放下了一点心,看来 自'霸*气*书*库'己估计的没错,她确实没有超出叔嫂的情感。但转念,心下更沉了几分,想到昨晚和儿子谈起这事时,他从头到尾都没显露过愤慨,也没有辩解,听到老爷让他去趟上海时也二话不说就点了头,那速度就跟逃跑似的,反倒让人更加担心。
“琴姨,你放心。我戴染至少也是大家闺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都很清楚。”戴染相信清者自清,也相信问心无愧。只是她对从小看自己长大的琴姨居然这样理解她的人品感到非 常(炫…书…网)失望,语中夹着高傲,也添了几分疏离:“我和怀礼从小玩到大,现在我也当他是好朋友,我相信他亦如此。我问心无愧,别人爱怎么说是别人的事。看来这个孟家也是时候好好管管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乱嚼舌根!”
琴姨的性子本就十分温婉,今日的罪名在她看来确实说得过重。现在听出戴染话中的不满,语气便不由得软了下来:“染儿,琴姨怎么会信不过你呢。只是大家族中最忌讳这些事。我也知道这是有人在乱嚼舌根,可是平时你和怀礼相处太近是事实,别家可不见小叔一回家就往独处的嫂子房里跑的。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可是别人不知道,人言可畏啊。琴姨今天找你来说这事,就是不想再闹大了,以后要传进怀德耳朵里,可就不太好了。”
戴染窝火得很,想到那群不明就里乱嚼舌根,还添油加醋的好事者们就恨得牙痒痒,可是她知道琴姨说得对,这事再怎么问心无愧,但传到怀德耳朵里终是不妥。
毕竟戴染才只十八岁,再能忍耐也抵不过年轻气盛。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散布流言的好事者,免得下次还敢有人爬到她的头上来!
戴染回头就吩咐了奶妈去做密探。奶妈跟着她也一年有余了,自是很有感情,而且现在的世道找这么一个好差也不容易,于是满口答应下来,自当尽心尽力打探起来。
闲言碎语在老爷和琴姨的压制下渐渐平息,平日里不会觉着怎么,但每晚和女眷一起用餐时就有些别扭了。四处飞来的眼刀不少,夹枪带棒地挤兑总是让人疲于应付,戴染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待她们说累了这个话题时总就会歇歇了吧。
第二十三章
怀礼走后,家里也没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戴染只好频频往外走动。戴瑶和薛志成婚不久,一门心思想跟姐姐学习生子经,近日来两人倒是亲近不少。
这日戴染带着奶妈和小兴邦坐车又去了薛府。粉团儿似的奶娃很讨人喜 欢'炫。书。网',戴瑶抱着小兴邦逗弄了好一阵子,两姐妹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时候薛家大少急急进了门。
“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早?”戴瑶面露喜色,自嫁得如意郎君,她便更加体贴。
薛志取下帽子,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她,脸上带了些以往少见的温柔:“听说大姐过来了,我就赶回来了,有点事。”说罢还来不及坐下,就急切地问道:“怀德是否要回来了?”
戴染一愣,疑惑道:“此话怎讲?”
见她一无所知的模样,薛志脸上带了些许失望:“昨日听说越南的战事结束了,今日大姐过来,我以为是告诉我们怀德回来了。”
戴染秀眉微蹙:“战事我是真不晓得,怀德也没有拍过电报回来。你是不是有事要找他?”
薛少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是药房的事。”
“哦?”戴染皱眉,药房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怀礼去上海,估计还有几天就回了。”
薛少嘿嘿地应了两声,便避进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你家相公今日好奇 怪{炫;书;网}。”戴染看看一脸为难的戴瑶,心知妹妹定是有事瞒着她。
戴瑶抿抿小嘴,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戴染转头对抱着娃娃的奶妈说:“你去给他熬点米糊,差不多也该吃东西了。”
奶妈应了一声,将小娃放在戴染怀中,懂事地退了出去。
戴染拉着兴邦软软糯糯的小手,左摇摇右摇摇,逗的小家伙咯咯直笑。戴瑶心知姐姐是在等她开口,便将心一横,道:“薛家已经决定搬到新安去了。薛志说想把五洲大药房的股给退了。现在家里的产业都处理得七七八八,就等药房一处了。”
“仗都打完了还走什么?”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戴瑶之前丝毫未露口风,现在被卡住了才找她,戴染心中不太舒服。
“瑞城毕竟是两党相争的地界,看省城那边一天一个主,薛家觉得这里……是非太多。”戴瑶一边说着,一边怯懦地观察着戴染的神色。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戴染一声冷笑,吓得戴瑶赶紧埋下了头只盯着自己的膝盖。
孟家因为怀德的投军已经表明了立场,干戈一起,必是身先士卒。但目前形式并不明朗,所以薛家明则保身,抢先一步划清界限。
以家族利益为主无可厚非,但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代,自家人如此行事未免让人有些心寒。戴染不欲多说,抱起孩子起身。
戴瑶只得差人去厨房把奶妈叫出来,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急道:“大姐,阮家也走了,如今薛家走又有何不对?”
闻言,戴染停住了脚步。她并未回头,只是略一停顿,幽幽说了句:“药房的事等怀礼回来我就让他解决。既然你跟了薛家,就好好做薛家的媳妇吧。”
戴瑶拽着手帕站在门口目送汽车离去,心中五味陈杂。薛志没有孟家大公子的气魄,也没有孟家大公子的勇气,但他是自己的夫,她只知道,一家人齐齐整整才是最重要的事。可叹的是,家姐与自己就此离别,却是带着满腔怨气,不知何时才能原谅她了。
回家路上一路沉默,戴染心中也很不好受。没想到戴家也开始散了,会不会最后只留下她和爹爹在这里守着荣光不在的家业?她知道这事怨不得薛家,更怨不得戴瑶,可是心里却那么难受。此刻能一吐心中不愉的人都没有,突如其来的孤独感顷刻间将她包围,想着想着,眼泪便淌了下来。
一旁抱着孩子的奶妈不小心瞥见那张沾满泪珠儿的脸,只好悄悄转过头望向窗外,心中十分同情。大少奶奶也还只是小孩啊,身边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也只能靠自己撑了。
过了几日,怀礼终于回来了。在这风口浪尖的情势下,为了避嫌,怀礼没有过来探望她,只叫了个听差的送了几样礼物过来。戴染选了个琴姨探望儿子的时间一起过去,给怀礼道了声谢。
两人见面,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硬是梗直了脖子压下心中那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从正事上起了话头。
戴染将薛家的情况说了一下,怀礼立即会意,表示明天一早就去找薛志把事情办妥。他这趟去上海带回了很多药品,放在市面上是卖不完的,他想和几家诊所谈谈合作,前景看好。薛家这时候退出也算损失了一大笔,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薛家也是很清楚的。
没几天,薛家送来了请帖,要办一个盛大的告别晚宴,怀礼和戴染是一定要出席的。未免再生是非,怀礼便邀请了一位世家女子作伴。戴染更是早早就去了薛家,借口要帮小妹的忙先走一步。
薛家的告别晚宴来了约六七十人,宅子里里外外都摆满了席桌,戴染穿了身木槿紫的新式旗袍坐在内院靠墙边一桌。郁郁葱葱的内院是女眷席,各家的姨太太和未成年的小姐都在这里。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大太太和有伴的小姐是可以坐外面的,但戴染今日是独自前来,便不想往男人堆里凑。
远远看见怀礼来了,一位娇俏的小姐挽着他的胳膊笑得甜蜜,应该就是琴姨提到的那个相了亲还挺对眼的孟小姐。当差的领着两人在外院入座,怀礼环视了一圈便又将目光调进了内院,当他扫过戴染时便停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怀礼点了点头。他身旁的小姐也顺势看了过来,戴染也向她微微颔首,那小姐却瞬间羞红了脸。
戴染看着紧挨着的两人,心中一丝喟叹,那女子摆明不如阮涵,怀礼看上她哪点了呢?
晚宴过后是年轻人的天下,大厅里乐队已经聚齐开始演奏,一些结伴而来的少爷小姐翩翩起舞。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吃、喝、玩、乐、学识是样样精通,舞跳得好的那才是最摩登的。
戴染吃过饭和戴瑶说了几句话,见她要忙着四处应酬,便起身告辞。有其他太太留她跳舞,戴染都笑着拒绝了,一来没有舞伴,二来她也不想和怀礼看着尴尬。
今日她把汽车留给了怀礼,一出门,门边儿侯着的黄包车就跑了过来。戴染摆摆手,轻言细语:“我想走走,别跟了,去等你的活儿吧。”说罢转身,沿着爬满绿色藤萝的红墙往回走去。
夏日夜晚的天气最是可人,不冷不热还带着一股子清新。晚风送来,一墙的绿叶白花轻轻摇晃,花香袭人。戴染将秀着珠片的小手包跨在手腕,一朵开得正美的白色蔷薇在墙头跃动,她伸出手点起脚尖想把它摘下来。
正是晚宴结束的时候,路上不时有人走动,黄包车、汽车更是一会儿一辆。女人家在路边摘花无伤大雅,是以戴染也未注意到有车在自己身后停了下来。脚尖正垫地不能再高,后面有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地摘下了那朵开的正好的蔷薇。
“你还应该再长高一点点。”
怀礼戏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戴染慌忙转身,额头差点碰上他的唇。
怀礼笑着,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将手中的花递给她:“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她接过,开得繁复的花瓣衬在她指尖,像是带了枚上好的白玉戒指,迷了旁人的眼。怀礼半眯着眼,晃过整洁的额角,目光虚虚落在她的指尖。
“你怎么不跳会儿舞?”感觉到他迫人的视线,戴染小心地再退开一步。
怀礼耸耸肩,满不在乎:“最近太累,没什么精神,只想早点回家休息。”
戴染转头看向车里,恍惚能看清车里那位娇俏的小姐失望的脸庞。
怀礼习惯性地伸手想拉她,伸到一半却在空中顿了一下,缓缓垂下手转身说到:“上车吧,一起回去。”
戴染本想拒绝,却见他已拉开了车门,心下笑自己未免太过于小心了,反而显得很不自然,于是干脆大方的扶着他的手上了后座。看见前排坐着的女孩局促地挪了挪身子,戴染率先招呼了一声:“你好,我是戴染。”
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给自己打招呼,赶忙后转过身,红着脸应到:“你好,你是怀礼的大嫂吧?我听过你的名字。我叫孟桑。”
“孟家的?”戴染询问道。
“她是表妹,祖爷的二哥那边的。”怀礼解释道。
“哦,表妹啊。”戴染的声音有些意味深长,眼瞅着前座的女孩儿就红了耳根。
怀礼也不好搭腔,本来今天请她做伴就是因为家里存了那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