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不走那么多人,你跟我走,等安定了下来我们就回来接他们。”怀德其实对军统的安排也不太清楚。
“不行,我不走。我又没有参军,也没有做坏事,我不怕他们找上门。”戴染只知道自己不想离开,却又十分担心怀德:“你一个人走。一个人也方便些,没有拖累。我在这里照顾爹娘,照顾孩子。”
怀德叹了口气,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再次紧紧抱住她。
靠在他胸口,戴染喃喃问道:“什么时候走?”
他的胸腔传来沉重的话语敲击着她的耳膜:“明天……”
终于,泪水忍不住涌出,温湿了他的胸膛。
忽然忆起他第一次从军,那一次吓得她眼泪止不住的流,不过那时候她是支持他的,可是现在,她只感觉害怕。
“放心,我们只是战略退避,并不是就战败了,还有机会的。”怀德拍着她的后背不停安抚,自己却也哽住了喉头,红了眼眶。
下午,两人默默收拾着行装,怀德眼睛一直红着,戴染收衣服也哭,装牙刷也哭,抱着杯子还是哭。从柜子里拿出新缝的棉被塞进他的藤编箱子里:“昌化那边山多,冷得很,你把新棉被带去。”
“好。”怀德很听话。
“棉袄多带两件,不知道要在外面待多久呢。”
“好。”
“这一袋金豆子拿去,在外多带些钱傍身。”
“好。”
“这一次是你最后一次离开,好不好?”
“……好。”
两人的眼泪都跟断了线似的落了下来,湿了衣襟,心里有一个角在崩塌,抚过脸上的泪痕,一片说不出的凉意。
这一夜,大家都默契的把时间留给他们俩。两人一夜未合眼,互拥着流泪到天明。虽然以前也有过别离,可是从不像这次这么难过。光辉万丈的孟大少爷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有逃难的一天,未知的命运像巨大的黑影无法看清,但他却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迎接他的是无尽的黑暗,还是穿过黑暗就是光明?
天还未全亮,副指挥就来催他上路了。因为是逃难,所以一切从简,连卫兵也不带一个。怀德用力拥抱了她一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照顾好孟家,照顾好自己。”
看着他一手一个箱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戴染扶着门框哭成了泪人。
战争是当权者的争斗,却是平民百姓的痛苦之源。
好好的一个家,在动乱年代被抖得七零八落,几辈人积累的财富顷刻间化为乌有。多少有情人从此分隔天涯,多少□离子散,又有多少人被命运开了一个玩笑后,便再也找不准命运之线的方向了。
命运如絮,你我生死在年少……
(上部完)
第二十八章
怀德走后没几天,剿匪(民众党)行动就蔓延到了瑞城,首当其冲的事件便是宣市长被捕。
宣茹嫁了军统高官,如今避到昌化。宣市长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破门而入的军人给五花大绑带走了。
一连数日,皆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戴征跟戴染聊天时说,宣市长这一去不死也残了。
一个“死”字重重地敲击在戴染心上,原本笃定的此刻已变得动摇,甚至后悔没有听阮涵的话早早避走国外。戴染一把抱住戴征的胳膊,着急道:“爹爹,你快去避避吧。带着琨儿赶快去香港,把这一阵子风头过了再说。”
戴征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我在瑞城虽算个大官,但放到他们眼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别怕,我除了收钱,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干嘛要躲?再说了,你娘还在这里呢。”
戴染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笑得温柔,却是心意已决。
戴征拍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慰,眼睛却看向后院竹林的方向:看来是时候在她身边准备一口棺材了。
就在父女俩碰面后的第二天,戴家五姨娘卷款潜逃被抓住的消息传到了孟家。如今风雨满城,戴染不在乎他们跑不跑,只在乎爹爹难不难过。收到消息,她立刻给爹爹打了个电话。
“爹爹,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戴征的声音依然浑厚,无喜无悲。
“五姨娘……你打算怎么处理?”戴染只怕家一破,人就亡了。
戴征却像并不在意:“我让她走了。待会儿你二姨娘和三姨娘也走了。”
“怎么会这样?”戴染一声惊呼,吓得一旁的小兴邦抖了一下,傻乎乎地转头看向她。
“染儿,你别急,是我让他们走的。”戴征长长呼出一口气,褪去满不在乎之后,只剩疲惫:“这个家也养不了她们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能拖累她们,趁着还来得及,放她们自由吧。”
戴染眼眶酸涩。她是听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话,可她总觉得人与人之间不应该这么薄情,既已成婚,不该甘苦与共吗?
戴征听到电话那头有低声的抽泣,叹了一声,反过来安慰她:“别担心,四姨太还在呢。她说等帮我收了尸就拿着我的家产去过好日子,哈哈哈。”
那个戏子四姨娘曾是戴染最看不上的,总觉得她小鼻子小眼,成天除了斤斤计较之外无所事事,却不成想她是陪着爹爹到最后的人。
“四姨娘,别让她吃亏了。”戴染哽咽,果然不经事是看不清人的。
戴征沉重地嗯了一声,叮嘱她道:“别担心我了,孟家比我目标大多了。特别是你……要小心。”
他了解自己到女儿,这个时候她是不会丢下怀德托付给她的一大家子人,自己走掉的。
挂了电话,戴染看着地上走得摇摇晃晃的小兴邦。他还小,不懂危机,也不懂险恶,看见妈妈哭了便摇晃着短小的胳膊要过来抱抱。戴染对他张开双臂,小兴邦便连跑带撞地扑了过去。
小小的粉团儿缩在她怀着,还用胖胖的小手去抹她的脸,口齿不清地说着:“妈妈,不哭。兴邦,抱抱。乖。”
戴染将头靠在儿子奶香软和的身上,喃喃道:“还好你在我身边。”说着嚎啕大哭起来,近日来的压力和恐惧都一股脑宣泄了出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人却要撑起一个大家庭,她的承受力再好,也快不能负荷了。
小兴邦被母亲的哭声吓住了,呆呆地僵立着不敢动,只能用肉球般的小手轻轻拍拍妈妈的脑袋,因为以前他哭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么做的。
戴染哭了好 久:。,怀中的孩子终于不安地扭动起来,喊到:“伯伯,伯伯……”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好不容易才看清身旁的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
怀礼帮她擦了擦眼睛,将手帕塞进她手中,又接过兴邦抱在怀中。
好景约莫总是短暂的,清党军官三天两头找上门,甚至半夜搜查,孟家明白这是在给他们下马威,无奈只能忍过去。城中气氛低迷了些,但百姓生活还是照旧过着,掌权的换了,于普通百姓来说,只要饭还能照吃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日黄昏,天阴沉的不像话,忽闪忽闪白了天边,紧接着便是一声惊雷。孟家厅堂的灯早早打开了,暖黄的灯光隔绝了屋外的沉闷。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今时不同往日,分家后孟大老爷一家就合一桌吃饭了。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大桌,如今还空着两个座位。孟老爷盯着缺口看了一阵,叹了口气,拿起筷子道:“吃饭吧。”
众人低声应是,食不言,只听见筷子和汤勺轻轻接触碗盘的声音。
门外一阵嘈杂,在这时显得尤其突兀。凌乱的脚步声后,门房小跑过来,站在孟老爷身边打了个千,说道:“外面军爷说要找大少爷。”
孟老爷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这些人也欺人太甚了!来来往往几天,虽未明说也知道他们是在找怀德。里里外外他们都查过了也没见着人,终于今天干脆大张旗鼓地来要人了。
孟老爷起身,一桌子人也跟着站起来,孟老爷挥挥袖,说道:“军爷还不让人吃饭不成,你们继续吃,我去看看。”
姨太们赶忙把自己的儿女拉着坐下,这一滩浑水也不是他们能趟的。
怀礼将外套往身上一拢:“爹,我跟你去。”
孟老爷点点头,甩开步子往外去。戴染拿起大披肩裹住自己,静静地跟在他们后头。
孟老爷走到门口,向为首的一个军爷抱拳行了一个礼:“不知军爷这个时候来有何事?”
来人虎目方脸,军人之气凛冽,绿衣军官说话很是刚正:“打搅了,我是奉命来接孟怀德先生的。”
天上又一阵闪,一个巨大的雷便闷了下来,院内传出了小娃娃的哭声。
孟老爷和军官打着哈哈,怀礼低声向站在身旁的戴染说道:“你跟来做什么,快进去。”
戴染看向他,浅浅一笑:“来找怀德的,我哪儿能躲得过。且听他们要怎么着吧。”
军官见孟家拒不交出孟怀德,不禁带上了几分火气,只是碍着上级交代过暂时不能动城中大户,所以才耐着性子和孟老爷交涉。
“孟大公子不知归期,那我们只有请大少奶奶回去喝杯茶了。”
“无礼!”孟老爷何时受过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再也装不了和善。
怀礼赶忙上前拉住父亲,露出不卑不亢地笑容:“不知军爷找大哥什么事?可否先告知一二,我们也好写信让他快些赶回来。”
军官不进油盐,任你再友好,他也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组织上的安排不是人人都能过问的,我只是奉命将人带回去。还请大少奶奶跟我们回去一趟,莫要再添乱了。”
一口火气在怀礼胸中提起又按下,吸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调整好语气问道:“女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你们去也没用,我跟你们去吧,大哥的事我都知道。”
军官藐了他一眼,僵硬地答道:“对不住,上头吩咐孟大少爷不在就请大少奶奶。你若也想去报告什么消息,我们也欢迎你一同前往。”
怀礼还想说什么,戴染按了按他的手,声音轻飘飘地:“我跟你们去,别扰了其他人吃饭。”
“那我一同去。”怀礼转头询问爹爹,语气却是坚决的。
孟老爷也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去吧,小心些。”末了,见那些小兵前面四个后面四个将两人卡在中间带走,忍不住叮嘱道:“早去早回,照顾着你大嫂些。”
他们的据点不远,一行人走着来 自'霸*气*书*库'然也是走着回去。这个时候虽正是晚饭时间,可还是有不少路人看见了夹在军人之中的两人,窃窃私语。小兵们训练得很好,一路上目不斜视,军官也一言不发,怀礼心中担忧更甚,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紧跟队伍。
“别担心,我又没有参军,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戴染轻轻宽慰身边的人,只是声音瑟瑟的显得信心并不怎么足。
怀礼捏捏她的手:“我陪着你,别怕。”
两人忐忑的握手而行,掌中微微濡湿,但仍能清楚的感受到对方的力量。
一行人在一处三层高的房子前停下。戴染对这里很熟,这是以前王家的宅子。王家只是个小富之家,修了个三层小房,后面有个不足一亩的小院子。王家很早就将这房子卖出去搬走了,时常见到这里有些不起眼的人来来往往,往常没注意,现在想来这里早就成了他们的一个据点了吧。
小楼已经挂上了牌子,光明正大的成了指挥中心。他们上了三楼的一个房间,怀礼被留在外间,戴染被那个一本正经的军官带进了里面去。
怀礼只听得里面一个浑厚的男声说了句“你好!”,门就啪地关了过来,再不闻一丝声息,这里的隔音做的相当好。
第二十九章
两个小兵一动不动地在边上守着他,怀礼打量了一下这个不足二十平的小房间。两面墙都是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和资料,一面墙上挂着红色的旗帜,一面墙上挂着地图。旗帜下面是张大桌子,已经斑驳了,看来这个上司不太讲究。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小兵接起电话,中气十足地应了两声“是”便将听筒放在桌上,转身去敲里面的门。
门开了,小兵也不进去,立正敬礼,说道:“报告上尉,娄少校电话。”
里面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走了出来,怀礼被小兵请进了里屋,门又关上了。
戴染就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桌子起码有一米五宽,里面是空着的,想来是刚才那位上尉坐的。接他们来的那个军官靠着墙站得笔直,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戴染。四个小兵也分立在屋中,手上的枪握得紧紧地。
怀礼见她面色发白,目光虚浮,不知道刚才他在外面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急,忍不住低吼道:“他们动手了?”
这间屋子很大,他明明问的小声,可是共鸣却把声音放大了数倍,屋里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戴染摇摇头。
怀礼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问道:“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手还没碰到她,就有小兵上前一步将他们隔开,硬邦邦地说:“不准乱动!”
怀礼讪讪地退了一步,眼睛迫切地看着她。戴染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只手,咬唇说道:“他们说我也是军统的,问我怀德被转移到哪儿去了。”
怀礼动动唇,这里被五双眼睛死盯着实在不方便交谈,只能安慰道:“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别和他们硬来。”
戴染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咬唇低下头。怀礼仔细看看她,这才发现她一直在发抖。
门又开了,娄少校走了进来,慢慢踱向座位。他也是一脸不苟言笑,眼光像刀子一样在两人身上刮来刮去,那种令人发毛的眼神让怀礼忍不住想了一下,是否心里真的有什么军事秘密需要交代。
那人坐下,怀礼上前一步,立刻又小兵过来拦他。怀礼只得停下,大声说:“恐吓女人算什么男人,你们有什么问题我来答,放她出去。”
上尉看着他,神色平静,动了动嘴唇,飘出来的话十分刻薄:“她是你嫂子还是你老婆?”
怀礼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屋里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跟没听见似的,毫无表情,并不像少校有说什么无礼的话。
“有枪杆,没文化,难到连中华传统礼仪廉耻都不懂的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