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课没有做完。”芳芸让二太太坐在圆桌边,有些苦恼的说:“爹爹规定每天要写五百个大字,贪玩了两天,今天还不晓得能不能补完呢。”
“我才嫁到俞家来的那一年,那时候还作兴写八股文考举人的。你二伯父和你爹最每天在书房里加功课,总是忘记吃饭。”二太太回忆着,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俞家规矩是过时不食,他们没有饭吃晚上饿的紧,都是我偷偷摸摸在卧房开小灶下两个面送去,他们吃的那个香得来。一晃眼孩子们都这样大了。”
到底二太太是长辈,芳芸虽然心中极不耐烦,也只有耐着性子陪着她闲话当年。二太太说了一会闲话,笑道:“上回来的霖哥儿是我娘家侄子,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一个男丁,就有些娇惯。他又跟我这个姑母亲近,小时候三天倒有两天住在俞家的。如今虽然大了,还是一样天真的性子,喜欢和妹妹们亲近。有时候不免说错话。”她看着芳芸笑眯眯道:“你不要和他计较,当他是自己哥哥,好不好?”
芳芸回想了半天,并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对那位霖公子有失礼的地方,随口答道:“霖哥哥为人极好的,跟姐妹们处的都和气的紧。”
二太太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亲切的替她把头发拢了拢,道:“老太太午睡要醒了,二伯娘先回去了。我们家请了家庭教师的,这几天事忙都没有上课。回头上课叫丽芸来喊你啊。”
芳芸一一应着,送二太太到门口,回来怎么想也想不透二太太为何突然对她这样亲热,二太太无事献殷勤,她对霖少爷更添了几分戒心,拿定主意要离他远些。
舍得不舍得?
俞忆白冷冷的看了站在楼梯口的老妈子一眼,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滚!”喝退了老妈子,他心中稍稍解气,安抚女儿说:“大妞,爹爹是丢了你弟弟心里慌了,不是怪你。”
芳芸点点头,走回自己房间把钥匙取来开门,说:“昨天正要翻的,二伯娘来了。女儿才锁起来。”
隔了一整天房间里的香水味道淡了许多,白纱窗帘飘动,仿佛颜如玉刚刚离开。俞忆白扶着门发了一会呆,说:“你和爹爹一起翻翻罢。”
芳芸道:“丽芸说一会要来找我玩,她上来不大好,我在楼下等她吧。”她反手把房门带上,走到楼下客厅里坐着,泡了一壶普洱茶吃点心。
过得一会胡婉芳红着眼圈从客厅经过,看见芳芸愣了一下。
芳芸连忙站起来喊:“太太。”
胡婉芳自己也才十九岁,才嫁过来就当十五岁女孩子的继母,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涨红了脸喊了一声“芳芸……”实在没有话好讲,站在那里很是为难。
芳芸和颜如玉共处七八年,当面客气那一套全都学会了。连颜如玉她都肯当着父亲的面客气的,何况这位新太太是正经继母。她看穿胡婉芳实是害臊,连忙说:“刚刚吴妈泡了一壶普洱茶,现在正好,太太吃一碗?”一边说一边就借着找茶碗走到侧厅去。
听差哪里敢让芳芸去倒茶,早倒了茶送上来。胡婉芳刚才被姐姐痛说了一回,回到家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转觉得亲姐姐不如继女贴心,又是伤心又是委屈,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接连滚落。
早上请安时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没有好脸色,芳芸猜她在大太太那里挨了说。大太太和她是亲姐妹,外人怎么劝都讨不得好。芳芸叫吴妈打洗脸水,绞了一个热手巾递给她,指了指楼上道:“爹爹在三楼,我去找丽芸说话去。”不等婉芳回答就下台阶喊开铁门走了。
胡婉芳有心上去找俞忆白,走到二楼转念一想:他在那里翻妾的东西,他亲生女儿都避了出去,我巴巴的上去找他干什么?赌气回卧室,头顶的楼板被俞忆白踩的咯吱作响,翻东西的声音一直不停歇,可见颜如玉的东西之多。
胡婉芳又想去帮丈夫的忙,又恨他从前太宠颜如玉,在卧室里干转许久,觉得还是要体贴丈夫。她鼓起勇气开门,正好看见俞忆白匆匆下楼的身影,连忙喊了声:“忆白。”
俞忆白刚才找到颜如玉的旧记事本,在里面翻出了几个上海地址,正急着挨个寻找,听见新太太喊他并不停脚,一边走一边道:“婉芳你昨天累了一天,在家好好休息,我出门办点事,中饭不回来吃了。”
“忆白!”三太太追出来,看见他满面疲惫之色,替他不值,“我在大姐那里听说……她在……”
“你听说了什么?”俞忆白好像被针扎到,几步走回二楼,用力把新太太拉进卧室。
胡婉芳吃痛,“哎呀”了一声。偏偏俞忆白浑然不觉,一个劲追问颜如玉在哪里。他为着姨太太的下落就不晓得疼惜自己,胡婉芳心里酸极了,甩开俞忆白的手说:“你把人家弄痛了。”
俞忆白连忙赔笑道:“原是我的错,给太太陪个不是罢。婉芳,你听到什么了?”
他这样低声下气都是因为那个颜如玉的缘故。胡婉芳心中又酸又痛,小姐脾气上来,赌气扭过身去不肯理他。俞忆白正是急得火上浇油的时候,看见她耍脾气哪里还有耐心再敷衍她,跺着脚道:“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有话就说罢!”
胡婉芳伸出两只胳膊将要出门的俞忆白一拦,流着眼泪问:“她就那么要紧?”
“颜如玉把家里的存折、珠宝都卷走了!”俞忆白恨道:“你说我急不急?你既然早晓得,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礼查饭店……”胡婉芳听说颜如玉把俞家的存折珠宝都带走,也吃了一惊,她停了一停,为难的说:“大姐说她找了外国律师要跟你打离婚官司,怕你生气都不敢跟你说。听说大姐夫和他们办了几天的交涉……”
“我的事,你们瞒着我跟她交涉?你们把我当什么?”俞忆白气得脸色青白,推开胡婉芳怒气冲冲的下楼。
“忆白,忆白,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是大姐……”胡婉芳追上去拉他的胳膊。
俞忆白冷笑道:“你们都是自己人,只有我是外人。”走出几步不甘心,回头说:“原来你们都晓得她的下落!你们存心要看我笑话,好,你们看吧!”他走到大门边镇定了一下,下定决心要把如玉母子都带回来,好挫挫胡氏姐妹的锐气。不肯再理会站在门厅哭泣的新婚妻子,走出巷口召了一辆人力车去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对门有一家咖啡厅,人力车在厅前停下。俞忆白还没有下车就看见素颜的颜如玉坐在咖啡桌边发愣,同桌除了吃蛋糕的谨诚,还有两个外国男人。那两个外国人夹着雪茄谈笑风生,颜如玉的笑容却有些勉强,问答都心不在蔫。
看来那就是替她办离婚的洋人律师了,俞忆白冷笑一声,在肚内想好一大篇话问颜如玉,慢慢推开门走过去。
谨诚看见父亲,欢喜的站起来,“爹爹爹爹”,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进他的怀里。俞忆白搂着儿子,冷眼看着颜如玉。谨诚紧紧的搂着俞忆白的脖子,他方才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颜如玉别过脸去揩泪,恨恨的说:“忆白,你好……”说到一半撑不住也扑进他的怀里,嘤嘤的低哭,边哭边说:“你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们母子了。”
她又耍什么花样?不是要离婚么?俞忆白愣住了。
颜如玉揩了一把眼泪,一手抱起儿子,余下的另一只手挽紧他的胳膊,对两个洋人说:“这位是我先生,我们失陪一下。”拉着俞忆白出来。
谨诚牢牢的盯着父亲的脸,不停的说:“爹爹,我和妈妈天天都想你。”
俞忆白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颜如玉娇嗔的推了他一把,道:“有什么话我们进房间去讲。”回到礼查饭店的房间,颜如玉放下谨诚,横了一眼俞忆白说:“臭死了,我去放水给你洗澡。”走到浴室门口又恨恨的出来把房门反锁上,再横了一眼俞忆白,伸出尖尖的指头顶着他的胸口道:“你要带着儿子偷跑,我就从四楼跳下去,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她一边走一边脱去裙子,贴身只穿一条及膝的嫩黄绸衬裙,露着浑圆的胳膊和笔直纤细的小腿,走动之间细腰好像春风里的柳枝,少妇的诱人之处一览无余。
俞忆白咳了一声,正想问她:“你不是要跟我办离婚吗?”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谨诚爬到父亲怀里,咯咯笑着说:“爹爹臭,一起洗。”
“忆白,还不把儿子抱进来?”颜如玉的脸蛋叫水气蒸的红扑扑的,比在咖啡厅里发木发呆的样子好看许多,她瞪了一眼谨诚,啐道:“天天叫你洗澡你都要跟我闹一个半个钟头,只记得你爹爹。”把谨诚从俞忆白怀里抱下来,一手一个推进浴室,站在门口笑着说:“忆白,上海的裁缝还算不错,我前天给你做了几件衬衫长裤,比在旧金山买的也差不多少。谨诚早上洗过澡了,给他擦一擦就让他出来,你好好泡泡。”
她像没事人一样家常闲话,俞忆白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旧金山家中,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他先替儿子脱了衣服,自己站在浴缸外慢慢解长袍的纽扣。
两只带着芬芳香气的玉手从背手伸到腋下,俞忆白不觉一愣,停了手回头。
颜如玉贴在他的背上,咬着他的耳朵说:“呆子,谁真要和你离婚了?那是我骗他们的。”她三下两下就把俞忆白剥的精光推进浴缸,在架子上取了条毛巾对谨诚说:“让你爹爹好好泡泡,妈妈给你穿上衣服,你去睡一觉好不好?”
谨诚几日不见父亲,哪里舍得,抱紧俞忆白的光腿耍懒道:“不嘛,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一边说一边就打起呵欠来。
俞忆白看儿子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实在是心痛,柔声哄他:“你先去睡,一会爹爹来陪你。”谨诚披着毛巾站在门口还是依依不舍,颜如玉抱起儿子笑道:“爹爹从来都说话算话,你都几天没有睡好了,爹爹妈妈等你睡醒了去楼上吃大菜,好不好?”
她把儿子送到大床上安顿好,又捧着一叠新衣服进来,笑对俞忆白道:“老爷,我帮你擦背。”一头说一头把浴室的门扣上,踢掉高跟鞋跳进浴缸,就站在莲蓬头下,让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从头浇到脚,'炫'舒'书'服'网'的打了个哆嗦,对沉默的俞忆白说:“刚才沾了水,好冷,我先冲一会。”
颜如玉那件绸衬裙湿答答的缠在身上,隐隐现出内衣的带子和下边底裤的花纹,越发显得她身形玲珑有致,当大的大,当小的小。
俞忆白只觉得小腹的火烧成一团。他不肯先认输,索性扭过头不看她,冷冷的说:“你又耍什么花样?”
“老爷,”颜如玉钻到他的怀里,把他的头搬回来,偎着他滚烫的脸说:“老爷,你好狠的心,”在他的怀里轻轻扭起来,一边说一边笑着掉下泪来,停了一会才说:“那天我去老太太那里请安,被人抢白说谨诚不是你生的,我一生气就带着谨诚去逛百货商店。我生气喜欢买东西你是知道的嘛。谁知就被两个洋人盯上了,说是代表俞家来和我交涉离婚,非要我承认谨诚不是你生的,我不肯,他们扣住了谨诚,不让我回家……”
“你胡说!俞家干不出这样的事!”俞忆白推开颜如玉。
颜如玉冷笑一声,哭道:“俞家要干不出这样的事,为什么当年出使美国的冷差事是你二哥的,怎么就换了你去?你明明和我做了六七年的正头夫妻,他们为什么要再给你娶亲?你没有儿子俞家谁得的好处最大?”
俞忆白深深吸了一口气,胡说两个字好像生出根蔓紧紧扎在舌根,怎么用力都吐不出来。他颓然坐进热水里,婉芳的那一句“大姐夫和他们交涉好几天了,怕你生气都不敢和你说。”好像唐僧念的紧箍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翻来翻去的念,越念越心寒。
颜如玉取了热毛巾替他擦背,一边擦一边说:“你娶的那是你大嫂娘家的妹子?上海这么多好人家的女儿不替你找,怎么就要找的她家姑娘?忆白,你的存折、私章都在我手里,什么都在我这里,我要去哪里去不得?何必多费一道手续和你打离婚官司?”
俞忆白不由自主点占头,阴沉着脸说:“这些话你敢不敢当面和我大哥他们说?”
“我当然敢,可是撕破了脸你俞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老爷你的督学位子还要不要?”颜如玉咬牙切齿道:“亏我为了你忍了这许多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看错你了,俞忆白你是个王八蛋。我走,腾出位子给你新太太,我成全你们。”
她这样作派分明是不想真离婚,俞忆白晓得必定能把她带回去,放下心来,笑着拉着她的胳膊道:“你舍得?”
颜如玉含着一包眼泪朝俞忆白扑过去,把他压在身上,恨恨的说:“我不舍得你,你就舍得我?”
“实是舍不得。”俞忆白躺在浴缸的温水里,身上压着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扭来扭去的女人,哪里忍耐得住,伸出手去拉如玉的衬裙。
颜如玉一边扭一边躲,不知不觉就被剥的如同赤子一般,两个人学鸳鸯戏起水来。她存心要拢络他,他也存心要奉承她,自然比着往间更觉和美。
两个洗完澡出来,到大床上酣睡到傍晚。一家三口起来到顶楼大餐厅吃大菜,回来把谨诚哄睡了。颜如玉又换了跳舞衣拉忆白去跳舞场跳了两个钟头。
俞忆白偶尔去洗了个手回来,只见颜如玉优雅的拒绝一个洋鬼子的邀请,在头顶一盏水晶吊灯下,她娇艳美丽的的笑脸好像初开的玫瑰。他转觉得她生的真是美丽,满场的中西女人和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就是新太太婉芳都说美人,年纪比她小好几岁,也不如她灵动可人。
他不由对着颜如玉微微一笑。颜如玉看见忆白对她笑,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飞过大半个跳舞场,引得众人注目,她却不顾不管,腻在俞忆白的身边问他:“我们去吃宵夜去好不好?”推着忆白出来等电梯,她靠在他身上咯咯娇笑道:“忆白,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你的吗?就是那一回我看见你在花车顶上跳舞,我就对自己说:这个男人真好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她怎么当着人说这个?俞忆白想到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