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分钟又笑问:“这个事九姐晓不晓得?我看岳大哥——那个姓岳的常去祥云公寓寻九姐。”
婉芳皱眉不语,良久才回答:“我到底是继母,有些话不好讲的。”
倩芸笑嘻嘻放下镊子甩干手上的水渍,看吴妈和厨娘一起进来,连忙说:“我和她讲!小姨,今朝下午你们要打麻将,我约九姐去出逛百货公司吃咖啡,可好?”
中饭有大太太和五太太,照着老规矩俞忆白要回避,他就在开饭前半个钟头带着谨诚出门去了。
俞忆白待谨诚比待小毛头亲厚许多,婉芳不快,强颜欢笑殷勤劝菜。大太太和五太太说了两三个钟头闲话,能说的都说尽了,在饭桌上的话就少了。
芳芸是乐得养神不交际,倩芸低头吃饭若有所思。大家安安静静吃过中饭。吴妈送上热茶,芳芸握着茶杯就看大座钟,笑道:“快一点钟了呀,宝珠表嫂约我一点钟去逛百货公司,太太得空一起去呀?”
“我们好不容易凑一桌麻将,可要把你们太太留下。”五太太笑道:“你去玩去吧。”
芳芸清脆的答应一声,造个罪就站起来。
婉芳看了倩芸一眼,倩芸露出期盼的神情。婉芳一向喜欢倩芸,外甥女儿想出去逛逛又不敢讲,,自然要替她出头。婉芳连忙笑道:“方才倩芸还说喊你去逛百货公司,倩芸你和你九姐一淘去呀?”
倩芸小心看母亲的神情,大太太很爽快地打开钱包,抽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倩芸,笑问:“够不够?”
看见大太太这样,婉芳连忙也去翻钱包。芳芸哪肯要婉芳的钱,笑嘻嘻的跑开取大衣穿上,站到灶间门口还没有作声,雁九就先跑出来。小保镖看芳芸像是要出门,大步流星去开门。倩芸穿好大衣,挽着芳芸的胳膊,笑问:“九姐,去哪里?”
芳芸笑道:“自然是百货公司。”她示意雁九先走,贴着倩芸的耳朵小声说:“其实没有表嫂约我,我不过是不想陪太太们打麻将。”
倩芸吐了吐舌头,笑道:“我也是。不过都出来了,总要转一圈才好回去。不然我们去前面的维多利亚吃咖啡?”
芳芸略微迟疑了一下答应。维多利亚咖啡馆离着樱桃街不远,走路不过几分钟,姐妹两个手拉着手进了咖啡馆,倩芸就挑了一个不在窗边又可以看街景的位子先坐下。芳芸在她对面坐下,笑对高挑白晰的白俄女侍道:“我要杯清咖啡。给我的保镖一客煎牛排罢,再加一碗罗宋汤,餐后咖啡要双奶双糖。”
雁九毫不客气的说:“先上一块黑森林蛋糕。牛排要两客,十成熟。”他在隔壁一张小方桌坐下。咖啡馆里的光线本来就不明亮,阴沉沉的冬天午后,雁九坐在那张方桌后,影影绰绰变成了一个深黑的人形。
倩芸方才因为保镖的缘故在芳芸那里碰了钉子,老老实实要了一杯咖啡啜着,看着街头来去勿勿的行人不言语。芳芸眯着眼睛,握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乐得不讲话。
冬至节的中午,咖啡馆里没生意,一共只有她们三位客人,老板为着节约费用的缘故连留声机都没有开。
咖啡馆里安安静静,只有雁九的刀叉偶然碰到餐盘叮当响一下。倩芸沉不住气,偷眼看雁九全神贯注对付牛排,小声笑道:“九姐,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芳芸看她紧张得脸都红了,笑道:“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
“岳大哥这一向都不到咱们祥云公寓来玩,是不是和九姐吵架了?”倩芸小心的观察芳芸的神情。
芳芸皱眉,好半天才说:“我和岳大哥有什么好吵的?你就没有看报。岳大哥的事业不顺利,官司都打到南京去了。”
“打官司?”倩芸的声音陡然尖锐了几分,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掩饰失态,反被呛了一口。
“嗯。抢了鸽牌炼乳的生意,鸽牌现在到处告状。”芳芸看着倩芸,“十妹,你待岳大哥倒是很关心呀。”
“我听说……”倩芸有些伤心的说:“听说是他把咱们三家买机器的巨款骗走的。我想当面问问他,是别人胡说的,还是真的……”
芳芸愣了一会,说:“或者你当问问大伯。”
倩芸的脸蛋涨得通红,她把咖啡杯重重朝桌上一顿,恼怒的说:“九姐,你为着岳大哥,处处都针对我,现在还帮着外人说话!”
芳芸冷笑着反驳:“办工厂不是你父亲管的么?你放着最可信赖的人不问,跑去问外人,我看你是在针对我!俞倩芸,你们大房的那些污烂事和我们三房没关系,别拿来烦我!”她站起来,将大半杯微温的咖啡泼向倩芸,掉头就走。
倩芸从小到大有大太太护着,大舅舅宠着,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想照样泼芳芸,吃雁九冷冰冰的眼睛瞪过来,又害怕不敢上去。倩芸觉得又委屈,又羞愧,又气恼,忍不住伏在桌上哭起来。
跟在芳芸身后的雁九走到门口,突然大声说:“九小姐,十小姐好像没有钱结帐,哭啦。”
芳芸回身去吧台结帐。
倩芸揩了一把眼泪,气呼呼的追上来拉着芳芸的胳膊,追问:“九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大房的事和三房没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走。”她的头发湿了一半,大衣上咖啡色的污渍很是显眼,形容狼狈的很。
芳芸方才是气极了才泼倩芸咖啡,这个时候已经很后悔自己失态。然要她低声下气给倩芸陪不是她又不肯。芳芸拖着倩芸回到方才雁九的位子上坐下,吩咐雁九:“你给我表嫂打电话,就说麻烦霖表哥来一趟樱桃街附近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方才芳芸付帐时出手大方,女侍应很有眼色的带了几块烘热的干毛巾过来替倩芸擦拭头发和衣服。倩芸哭的抽抽噎噎的,一边擦头发,一边伤心的看着芳芸,等候芳芸给她陪礼。
芳芸扭过脸只看窗外,一言不发。
唐珍妮寻李书霖最是神速,不过十多分钟霖哥儿就带着一阵冷风闯进来,他一眼看见芳芸和倩芸都安然无恙,心里就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你们怎么了,争蛋糕吃吵嘴了?”
芳芸看见他来了,马上站起来说:“霖表哥,我先走了。”
“哎,你老远把我喊来,就这样走了?”李书霖对红着眼圈的倩芸挤眼,笑道:“亲姐妹闹什么脾气,都说给表哥我听听,我替你们调停。”
芳芸冷笑着转身,雁九急忙跟上。李书霖见芸有保镖也不去追,他在倩芸身边坐下,看到她湿答答的头发,情知两个人相争是倩芸吃了亏,笑道:“俞倩芸呀俞倩芸,你也有今天,人家泼你咖啡,你怎么不泼回去?”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倩芸气呼呼的回答。任李书霖再怎么哄怎么劝,她也不说为什么和芳芸吵嘴。李书霖无可奈何,只好带她去女子理发室洗头吹干,又替她买了件新大衣,把她送回樱桃街。他回到咖啡馆买了一杯三角钱的咖啡,给了女侍应五块钱的小费,就把两位小姐吵嘴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确是一笔污烂帐,难怪她们两个都不肯说。”李书霖笑对唐珍妮道:“你家表妹回学校了?”
“回去了。”唐珍妮横了李书霖一眼,道:“你把岳敏之约出来,问问他,是不是真和芳芸闹翻了?”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确是闹翻了。”李书霖点燃一根烟卷,皱眉吐烟圈,眯着眼睛笑道:“要真是敏之兄做的,那这一手可够狠的,换了我是是芳芸,我也恼。”
“那也是俞家从根子烂掉了。要不是俞家和丘家都揣着小算盘,拼命贪墨,人家一个大钱也拿不走!”唐珍妮抢过他的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冷笑道:“亚当说帐面上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官司打到美国去都赢不了。我劝你别在里面搅和。”
“关我们什么事呀?”李书霖歪在沙发上,笑道:“我就是替我们小表妹有些担心。你看,芳芸一听人提岳敏之就要泼咖啡,敏之吧,我约他几次去祥云公寓,他都推事忙。我看他们的缘份是断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唐珍妮捡起沙发垫子用力砸向李书霖,咬牙切齿:“你老实说你和颜如玉那个贱人到礼查饭店去过几次?你怎么什么人都勾搭!”
“她又不是良家妇女,她情我愿的,怕什么?”李书霖笑嘻嘻地,“敏之今天从南京回来,我上去到他那里转转。你可有什么话要交待?”
“你滚远点!”唐珍妮冷笑道:“还有,芳芸的事,你不许多嘴。”
“阿拉晓得啦。”李书霖站起来扑倒唐珍妮,压着她,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着逃到门口,说:“对了,你收到丘家小七的结婚请帖没有?回头咱们一淘去轧热闹去呀?”
“当然要去!”唐珍妮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冷笑道:“那位苏文清小姐亲自送了请帖来的,我怎么能不给老同学面子?”
李书霖吹着口哨出门,上楼敲门。满面疲色的岳敏之看见是他,脸上现出笑意。
李书霖脱下才穿上的西装,扯掉领结,笑道:“敏之,官司打得怎么样?”
“我各项手续都齐全,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给李书霖倒了一杯红酒,“现在欧洲正在打仗,洋鬼子们自顾不暇,国货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我已经接到第一笔来自南洋的订单了。”
“这么说,丘小七的好日子不长久了?”李书霖笑问。
“等高等法院的最后判决罢。”岳敏之凑近李书霖嗅了一口,甜蜜蜜的幽香袭人,马上明白他是才和唐珍妮约会过,故意道:“你才从楼下上来的?”
“嗯,中午芳芸和倩芸吵嘴,还泼了倩芸一头一脸咖啡。芳芸打电话给她,喊我去收搭烂摊子去了。”李书霖看岳敏之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就住口不提。
“她……还好罢?”岳敏之问完这句,烦躁的在茶几上翻烟卷和火柴。
作者有话要说:杯具鸟,六斤放假,恶龙夜班,婆婆还要打二十四小时麻将…
奴家不太忙得过来…尽量保证每日一更先,欠的那五六千,俺一定会补上滴一定。握拳。
好久不见(上)
李书霖笑笑,道:“她很好。”
岳敏之到底找到了烟卷罐,他取了一根烟卷,在茶几上顿着顿着,突然发愣。李书霖盯着他看了半晌,到底没有开腔,抖开一叠报纸默默翻看。岳敏之吸完一根烟卷,用力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笑道:“书霖,陪我出去兜兜?”
“没有空。”李书霖扬扬手里的报纸,笑道:“你要去自去。”
岳敏之愣了一下,苦笑道:“书霖,你和我说老实话罢,她怎么样了?”
“她确是很好,换的保镖虽然木了些,倒也尽职。休息日都在宝珠那里,或者去樱桃街呆几个钟头。”李书霖歪着头想了一会,又道:“曹二少倒是每个休息日都去祥云公寓转转的,不过都教她巧妙的避开,听说曹二少为着这个很不快活。其实——”李书霖直视岳敏之的眼睛,笑问:“我看你们两个都有些不戏劲,我倒想问问你,芳芸是不是在和你赌气?”
“或者是罢。”岳敏之又点燃一根烟卷,慢慢吸了一口闭上眼睛,“我们有些误会,我想等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醒醒罢!”李书霖把报纸卷成一卷丢到岳敏之的头上,笑骂:“这是中国不是美利坚,小姐们的婚事大抵还要长辈做主。我问你,万一曹二少上樱桃街求婚成功,你怎么办?等我家小表妹结婚生子有了空闲再寻答案么?”
“她若是肯受大家庭的摆布,也不是俞芳芸了。”岳敏之脸上现出微笑,“俞家么……”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到,“还有的折腾呢。”
轻轻的叩门声在安静的深夜格外的响。李书霖给岳敏之丢了个“若是来寻我就说我不在”的眼色,飞快的藏进卧室。岳敏之也当是唐珍妮,拉开门就笑道:“夫人有什么要在下效劳的么?”
“我……”倩芸拉下罩在头上的斗篷,苍白的脸上满是期盼的神色,:“岳大哥,是我。”
“十小姐,你和你母亲一起来的?”岳敏之伸出半个身体朝外看。
“岳大哥,我一个人来的。”倩芸比方才镇定了些,她微笑着说:“我有些话存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当面问问岳大哥。”
“胡闹!”岳敏之叱道:“你站在门口,我去喊个人来陪你回家!”
“不,曹二哥在楼下等我,我安全的很。”倩芸倔强的看着岳敏之:“你不要急着赶我,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岳敏之走到楼梯间朝下看,果然曹二少的排场,除去一辆锃亮的流线型新式汽车停在大门口,四下里还有几辆带车斗的摩托车,车上都坐着卫生。
“你问罢。”岳敏之转过身体,冷冷的看着倩芸。
“我爹说……我爹说的都是真的么?”倩芸吞吞吐吐半天,含糊的问。
“这些莫明其妙的话当去问令尊。”岳敏之微笑起来:“十小姐,你跑错了地方。既然有护花使者,那也消我替你操心回去的安全,请回罢。”
“不,我要问你,我信你!”倩芸脸上现出盈盈泪光,“岳大哥,我爹说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
岳敏之无奈的看向室内,可是李书霖藏在卧室里就是不伸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晓得令尊和你说了些什么,值得你不顾名誉深夜跑来问我。不过,你若是指的你父亲想告我那件事,我只能说,他支使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并不高明。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有什么话法庭上说罢。”岳敏之讲完这一大串,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反手搭在大门上,不动声色的挡住了倩芸进门的路。
“和我爹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倩芸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岳大哥,我就是想你和我讲,你和那件事没有关系,我心里就喜欢了。我晓得你心里只有我九姐,我心里也只有你。”
“胡说八道。”岳敏之怒极反笑,“什么你心里我心里,你才多大?怎么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书霖,你给我滚出来!”
李书霖打开门慢慢出来,肩膀耸动,明白是忍着笑。
倩芸就没有想到岳敏之家里还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