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芳芸苦涩回答:“当时我小外婆曾经主张把她娘家侄女嫁过来照顾我。我大舅舅和她吵了一架,说小外婆娘家侄女论身份只能做妾……小外婆气晕了头,赌气说把她生小阿姨嫁过来做填房。我外公气坏了,把我大舅舅打了一顿,把小外婆和小阿姨都送到南美洲去了,勒令她们永远不许回来。”芳芸看向婉芳,苦笑道:“家家都有难处,我外婆家为我爹爹再娶事情闹了这样一场,旁人就是有心也不敢了。家庭教师小姐自以为一步登了天,回就是硬梆梆俞太太。”她又看向孙舅太太,“后来事,我不说孙舅太太也晓得些罢。”
孙舅太太点点头,后来事亲戚们都晓得些,芳芸不讲,也是为尊者讳,一个聪明小姐,就应当这样。估计芳芸母亲嫁妆丰厚得可以,娘家人都想伸手。孔家老太爷明面上打儿子,实际上是斩断了所有伸向外孙女儿手。年纪只得六七岁小女孩儿,又有让人眼馋财富,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自然不如在只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家庭教师当家家庭里生活来让人放心。
这位俞小姐在这样环境下长大,还能又机敏又讨人喜欢,想必孔家是费了许多心血。和这样继女一起生活,对于婉芳来讲,是幸事,也是难事。也难怪婉芳待这个继女亲热友爱好像平辈人。后母难为哪。
孙舅太太一向和婉芳亲近,她怜惜看着这个年轻少妇,道:“婉芳,你也算是苦尽甘来,这个人已经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方讨生活,咱们只当不认识她好了。”
“她不是那样人。”婉芳苦恼讲:“你退一尺,她一定进三丈。”
“她还回得俞家么?”孙舅太太有些吃惊问,更多,是替自己弟弟担心,如果弟弟教这个女人迷晕了头,把她带回家做妾,就是亲戚里头大笑话。
“她太能折腾了,忆白把她赶走了。可是……”婉芳为难咬着嘴唇,“她儿子还在俞家。”
“我们太太待我这个兄弟,一向和待我一样。”芳芸轻轻把手搭在婉芳胳膊上,含笑向孙舅太太,声音略微提高了点,道:“要是让亲戚们晓得我兄弟生母在这样地方——他可怎么办呢?”
“俞芳芸,你到底想怎么样?”颜如玉怒气冲冲进来,珠帘被她随手一搅,哗啦哗啦乱响。
“先生在外面偷听这样久,也该出来了。”芳芸嘴上喊先生,却稳稳坐在椅子上,没有半分客气意思,“先生想我怎么样对你?”
孙舅太太疑惑看着婉芳。照道理来讲,这位前家庭教师自以为坐稳了俞太太位子,肯定是和她这个正牌俞太太冲突最大。可是看她们情形,这位是和小姐誓不两立。
颜如玉指着芳芸冷笑道:“胡婉芳,你不要被她小恩小惠迷惑了,你可晓得,俞忆白在美挣了多少身家?光美金就有二十多万,还有孔家洋行百分之十股份。这些,都在回前被她霸占了。”
芳芸笑出声来。
婉芳只晓得芳芸母亲嫁妆在芳芸手里,具体有多少,俞忆白从来不说,她也没有怎么关心过。听颜如玉讲有那么多,她脸上露出吃惊神情。芳芸笑声惊醒了她。胡家和俞家是老亲。她和俞忆白订婚时,是晓得俞家把俞忆白送出时没有给他钱。孔家洋行股份是俞孔月宜嫁妆,被她自动忽略了。但二十多万美金可是一大笔钱,凭俞忆白一个小小使馆二等秘书,是怎么挣来?
孙舅太太也吃了一惊,她是当家太太,打理着家里生意,自然想得比胡婉芳要深,也要远。孔家洋行百分之十股份到了俞忆白手里,显然那是芳芸母亲嫁妆。孔家财富如何孙舅太太不太清楚。可是芳芸刚才讲了,孔家是有人放不下这份嫁妆,显然这百分之十股份份量十足。既然百分之十股份够份量,那二十多万美金,八成是孔家洋行红利。
这样一算,孙舅太太就算明白了为什么俞小姐会发笑了。凭她一个爬上主人床家庭教师,连个妾身份都没有,凭什么掂记主□子嫁妆。她看婉芳神情还有些迷糊,忍不住出言提醒:“婉芳,我听讲妹夫去美利坚时,就只有一只皮箱,装了几件旧衣服。”
“啊,是啊。”婉芳点头:“忆白和我讲过好多次,他是两袖清风出。”
芳芸笑眯眯看着颜如玉,道:“原来你一直掂记着我母亲嫁妆。可惜你没有打听清楚,帐也没有算清楚。”她掉头看向婉芳,“我母亲嫁过来时,嫁妆确很丰厚,但也是签了结婚合同,她嫁妆由我继承是没错儿,如果我一直未婚,或者结婚之后没有孩子,我死了,那些钱还姓孔。”她讲这些话,自然是要让继母明白,她并没有拿走属于小毛头财富,而她钱,姓俞人,也是没有办法拿走。
俞小姐是讲给婉芳听,孙舅太太先明白过来。她越发讨厌眼前这个尼姑了,“真不要脸。”她朝颜如玉啐了一口,“婉芳和俞小姐感情好得很,轮不到你来挑拨。”
颜如玉也没有想到孔家会和俞忆白会有这样约定。虽然她自己已经对这笔钱死了心,可是还是在心里存了万分之一想头,指望着谨诚最少可以分得三分之一。所以,她在无锡安顿下来,并没有回上海去接儿子。芳芸话打碎了她最后一点梦想,也挡住了她挑拨企图。她脸上那层薄薄脂粉并没有替她遮挡住梦想破灭苍白,她直直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婉芳虽然不如芳芸机敏,也没有孙舅太太那样多世俗生活智慧,可是她向来和芳芸亲爱,方才迷糊了一会,也是想不通俞忆白在美怎么会挣到二十多万美金。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想明白了,俞忆白手里是有钱,但有多少是他自己挣,有多少是俞孔月宜嫁妆,颜如玉不清楚,她更不清楚。
她只晓得以俞忆白性格,既然可以跟家庭教师生儿子,还可以跟东洋护士有爱情,将来难保不会怜惜西洋美人,或者干脆搜集十几二十个姨太太——对她和小毛头来讲,芳芸比她丈夫和父亲更值得信赖。
婉芳越想越觉得心累,崩溃朝桌上一趴,哭道:“你有什么好争,他几时把我们放在心里,他……他还从日本带回来一个东洋爱人。”
颜如玉冷笑着走到圆桌边,笑声凄厉,“他从前和我讲多好听,将来一定让我堂堂正正走进俞家祠堂,做俞太太。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不是吗?”
芳芸有些厌恶别过头去,正好看见孙文彬站在院子门口,手撑在门框上,不让送菜小尼姑进来。颜如玉一个字不提莫须有二十万磅,孙舅太太就是看过报纸,也未必晓得丘淑玉是她。胡婉芳才从日本回来十来天,就是晓得了,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提。
芳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不想骗婉芳,可是婉芳不问,她更乐意不讲。她轻声安抚婉芳:“太太,别哭了。我母亲去世之前,曾经留给我几句话,小时候我不大懂,就是现在也不大明白,我想说给你听听。颜先生,这些话和你有关系,你一定也愿意花一点时间听听罢。请你坐下来。”
颜如玉冷笑着坐下来,毫不客气拿了一只茶杯,倒了半茶杯黄酒,一口气喝干。
婉芳不明白芳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她母亲遗言,虽然疑惑,还是止了哭声,温柔说:“为了劝我,让你想起伤心事,是我对不住你。”
孙舅太太亲切在婉芳背上拍了拍,笑道:“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厚着脸皮坐在这里也听听。”
芳芸微微点头,算是同意孙舅太太留下,道:“我母亲和我讲:她很感激我父亲曾经和她相爱过,那几年,她过很幸福,嫁给我爹爹,她不曾后悔。”芳芸声音里有些愤愤不平,她看了颜如玉一眼。
颜如玉冷笑着哼了一声,再恩爱,也让她生了他孩子。
“颜先生和我父亲事,我母亲从一开始就是晓得。她和我父亲为这个吵架,可是从来没有为难过颜先生。”芳芸叹了一口气:“她打算和父亲离婚,但是我父亲认为因为这种小事离婚太荒谬。颜先生我恨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母亲不会搬出实验室去住,当然不会因为发动机暴炸受重伤。这是我迁怒你。事实上,我母亲从来没有恨过你,她还要求我大舅舅不要和你为难。她和我讲,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你是一个可怜人。”
颜如玉把杯子重重地顿在圆桌上,冷笑着说:“她被我抢了丈夫,反倒说我可怜,真好笑。”
“小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这样讲,可是现在我是明白一点了。”芳芸轻声道:“我母亲讲对,我父亲勉强算是一棵大树,你就是攀附在树身上藤萝,你费尽心思只想缠紧这棵大树。你就不晓得,大树被缠紧了,也是想松一口气。所以,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就是对我再不好,我也不必把你怎么样,你做不了和大树比肩另一棵树,秋天到了,你自然会从大树上掉下来。所以,”她抱歉看着婉芳,微笑道:“到我能自立时候,我想法子搬出去了,我不要做藤萝,我想做独立人,不要别人替我决定命运,替我选择丈夫。”
“你和你妈不过投了个好胎。”颜如玉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有孔家钱,你屁都不是。”
“自从离开樱桃街,我并没有动用过我母亲遗产。”芳芸声音清亮,带着自信,“最先,用是我零用钱。你可能忘了,可是我还记得小时候为了保住我零用钱,我每天写大字要到凌晨,背四书五经到天亮。就是住校,我都不敢放松一点儿。到了上海,我拿这个钱买房子,开小蛋糕店,养活我自己,不靠任何人。”
“这些年你吃苦了。”婉芳把手覆在芳芸手上,轻声道:“月宜姐讲大树和藤萝,我越想越有道理,我,不就是缠在你父亲这棵大树上一根树藤么。离开你父亲,离开胡家,我和小毛头怎么生活呢?”她好像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问芳芸。
芳芸不能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胡婉芳离开俞家会怎么样。可是颜如玉离开了俞忆白,再也没有抓住另一个男人。所以,她最后无人可抓,只有抓紧了儿子,妄想通过谨诚来控制他异母姐姐,她才会还击。
芳芸看着颜如玉,平静说:“我母亲最后和我讲就是,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强自爱。你,就是一个失败例子,我,一定不可以学你。所以她最后对我大舅请求就是,如果你自己不想走,孔家不可以赶你走。要我以你为鉴,好好学做人。”
孙舅太太鼓掌,道:“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人,今天是真正服了。芳芸,你这样好,是因为你有一个好母亲,她哪怕不留给你一毛钱,这些话也足够你受用一生。”
孙太太趁着婉芳愣神机会,笑对颜如玉道:“听讲你在婉芳进门之外,也当了几年家,我不信你没有谋生本事。你离开俞家,就没有想过赚堂堂正正钱维持生活?”
“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她觉得男人钱最好赚。”孙文彬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我一直奇怪,凭你本事在上海落了堂子还不是财源滚滚来,就没有想到你是那个坑蒙拐骗连自家人都不放过丘小姐淑玉。无锡离上海很近,一样容不下你。你到北方去,或者还有活路。”他用铜勾把珠帘勾起来,大笑着走到屋里,在婉芳肩上轻轻一拍,“对着这种人我想大家都没有胃口吃饭。傻姑娘,别想了。”
“不,我有话和她讲,”婉芳看看木然坐在对面颜如玉,又看看芳芸,“要叫谨诚再认你这个母亲,是害了他。你自己离我们远一些罢,只要你不来纠缠我们,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谨诚,让他念书,到了年纪送他去留洋。”婉芳态度神奇变得强硬起来:“他父亲是靠不住,你也晓得。要谨诚过得好,只能靠我和芳芸。”
婉芳脱下胳膊上一只雕花宝镯放在颜如玉面前:“这个是我一千块钱买来,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到北方去做点小生意罢。”
“我母亲不恨你,可是我是恨你。”芳芸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想看到你,如果你一直不出现,我会尽我做姐姐本份待谨诚。”
“你就不恨你父亲么?”颜如玉眯起眼睛,脂粉挡不住她眼色细细皱纹,这大半个钟头,她好像老了十岁,“我想听你真心话。俞芳芸,你父亲待你可是真心疼爱,你敢不敢讲?”
“我又敬爱他又恨他。”芳芸咬着嘴唇,“我想保留父女情份,所以宁肯拼着受打受骂,也要从俞家家谱上涂掉我名字。只有我完全自立,我父亲才会尊重我,真正疼爱我,不会像别中父亲那样,把女儿当成会讲话泥偶,不是吗?”
“你和她讲这些,她不懂。”孙舅太太站起来,一手拉着婉芳,一手拉着芳芸,边走边说:“她哪怕有一点点你讲自尊自爱,也不会在这里讨生活。咱们走罢,不值得为这种人再生烦恼。”
孙文彬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丢在那只镯子边上,一言不出出去。几个小尼姑从院子门口经过,看见颜如玉依旧坐在桌边发呆,桌上还有一只宝光四溢镯子和一卷钞票,好奇看了一会儿,总不见颜如玉动弹,渐渐都散了。
日影西斜,太阳光照进屋子里,把颜如玉半边身体晒得有些发烫,也把她影子拖得老长老长。颜如玉怔怔盯着圆桌对面白墙,掉下泪来。
孙文彬在无锡城里另外寻了一家馆子,请姐姐和婉芳母女吃饭。吃过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婉芳带着小毛头去回旅馆补午觉。芳芸谢绝了孙舅太太去逛街邀请,本来打算回旅馆去洗澡,走到旅馆大门外听见孙文彬吩咐听差带他去俞太太房间,立刻掉头,又带着阿根出去逛了一个钟头书局。她淘到两本旧书,握在手里慢慢朝旅馆方向走。
太阳已经落到城墙下边,天空依然很亮,但温热晚风吹过来,人很'炫'舒'书'服'网'。芳芸慢慢走着,突然阿根指着街那头说:“啊呀,那不是岳先生?”
芳芸抬头一看,岳敏之一脸焦急,风尘扑扑走向这边来,他身边还有一位端庄文秀小姐,提着一只小小提箱,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九十四章一江春水向东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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