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愉说:“我与叔碧此次前来,是奉了乐芊夫人之命,为主公乐离大夫请命,求医师大人亲自到乐邑出诊。”
温雅完全是受惊的模样:“医师大人?此事可是非同小可……医师大人医术高超,只在宫中侍奉国君。若无国君应允,医师大人是绝不会离开曲阜。”
“是。我等均明白此事艰难。”季愉苦笑。
温雅想了会儿,提起另一件事:“乐邑世子可知乐离大夫病况?我听闻他在曲阜已久,莫非也是为父请命而来?”
叔碧与季愉立即对上一眼,同问:“世子现在何处?”
据温雅说法,乐邑世子乐业在曲阜内置有宅一处,每日弹琴交友,名声在城内愈传愈大。众人大概想着他父亲原本是大学里赫赫有名的乐师,本人又是乐邑的世子,最终却只落得在乡村教学,确实有点儿认同他怀才不遇的处境。
“世子琴艺或许不比当年乐离大夫,也是了得。我曾有幸与主公听世子弹奏瑟一曲,瑟虽朴实,然世子技艺高超,一曲奏毕,众人久久不愿离席。”温雅谈及那次与主公的出行,寂寞的脸上添增了些幸福的光晕。
季愉叔碧均不想破坏她此刻的幸福感。借故向温雅告退后,两人私底下继续商量。
“世子手中之瑟,恐怕是世子从乐天坊私自取走那把。”季愉推测。实话实说,她在家已听过乐业的琴声,远不比上师况。众人说世子技艺高超,必定是那把了不起的瑟在帮乐业。
叔碧赞同,又道:“可是,夫人不是给了你另一把瑟。”
“是。此瑟同样以好木雕琢,而且,是师况亲手所作。我以为,应比世子手中那把优胜。”对于师况的能力,季愉深信不疑。
“乐芊夫人以为不需从世子手里取回瑟。”叔碧接着她的话说。
季愉摇摇头:“乐芊夫人是不想与世子正面遭遇。一切应以乐离大夫为重。”
“可从母也说,医师大人难以出城。”叔碧歪歪脑袋出主意,“不如另寻名医?——你以为信申君如何?”
“信申君?”季愉眨巴眼。
“他自称略习医术,治愈了荟姬。”叔碧提醒她那夜在路室偷听到的。
季愉用小指头挠挠脖子,左右为难:“不知道。未曾听过他医术了得。”
“问问?”叔碧这么说,其实已打定主意。
“信申君现在何处?”季愉朝她白眼,找他有这么容易吗。
“他必定是在曲阜内。”叔碧斩钉截铁,“平士在曲阜。燕侯公要来曲阜,他能不在曲阜?”
季愉无言以对。私心里,她希望能再见到他,但是怕,那一夜过后,他是不是将她忘却?
贰壹。绿衣
隔日秋高气爽,美好的天气使得人的心情也明亮。
早上,叔碧与季愉(炫书:。。)整 理行装,已应付接下来的行程。温雅忙于处理宅内一日的公务。到了将近日落黄昏之时。温雅来到她们室内,笑着说:“来了曲阜,若不带你们四处观赏,有负主人之责。”
叔碧星星眼,捉着温雅的手说:“从母,曲阜可有好物?”
“有。有。”温雅用力点头,“若需进宫拜见大人,总是需要一两件金器良玉。”
随之,她带她们两人来到曲阜最繁华的贸易市集——大市。
虽对于如何进宫请命没有主意,关于进宫的礼节温雅却是头头是道。据她所言,进宫的人,尤其是去求见荟姬大人的妇人,若是显出半点寒酸之气,都是会被荟姬拒绝于门外。为此她进一步解说:“此因荟姬大人以为,在阿兄鲁国公统治之下,鲁国必是举世安康、繁花似锦,不可有损鲁国体面之人。”
叔碧有感于在路室门口摔倒那幕,道:“荟姬大人,乃清高也。”
季愉以为,如此一来,肯定是不见荟姬了。因此,她们只能寄望于在曲阜内寻到非宫中的名医。
“名医不一定是非在宫中。”温雅经她们提醒,想到另一条线索,“有些大人无论去到何处,习惯于身边带有医工,不乏有名医之士。若能求得,也可达到目的。”
“乐邑所付诊金绝不会亏待于人。”叔碧接上话儿,表示信心十足。
季愉放眼大市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点思路。想要捉住一个故意隐藏在百姓中的大人,是相当困难的。
三人在大市里边游走,沿路摊贩的货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而且,季愉可以发现许多在乐筑见不到的东西,比如承载稀罕读物的简策与版牍。
一个专卖古籍的小摊,在苇席上叠放起一卷卷的竹简。篇幅较大的巨著,其承载的竹简能堆成一座小山。意图买书的人,不是带了抬重物的箩筐,便是一定驾车前来。
鲁国是周礼之乡,曲阜是周礼起始之地。严谨的礼乐制度,也促使了读书风潮的形成。买书的小摊,不能说生意红火,但是,停步观赏的人也不少。
温雅带叔碧准备进一店面,仔细挑选玉器。季愉拍拍叔碧的肩膀,手指斜对角卖书的摊子:我去去那边,很快回来的。叔碧应好后,她便独身一人走向了对面。
卖书的摊贩是一穿葛衣的小伙子,有些胖,从衣物里露出肌肉结实的四肢。他一个人能将数十卷竹简扛在一边肩膀上,毫不费力气。认识他的人,叫他“百里”。百里是个姓,看来他是从百里采邑来的人。
季愉走近的时候,百里正在为一个客人捆绑竹简,圆圆的脸笑呵呵的。
“一个铜贝。”百里竖起一个指头表明价格。
客人支付了一个铜贝后,把几捆竹简搬入箩筐里,两个人抬着箩筐走。
百里将收取的铜贝放入腰挂的布兜里,转过来望见了季愉,问:“贵女欲寻何书?”
“诗经可有?”季愉答。
“有。有。”百里点头答应着,让季愉走到蒲席的右角边。
季愉没有在庞大的竹简中寻求,而是拾起了一块方形版牍,见上面清晰的墨迹写着:
绿兮衣兮,
绿衣黄裹。
心之忧矣,
曷维其已!
读了一句,她心里便是哀恸了一下。再见到下面那句
绿兮丝兮,
女所治兮。
知道诗人此等悲情是为一亡妻,她默默地将版牍放下。
百里看见她此举,问:“贵女对此诗莫非不满?”
“不是。”季愉摇摇头,似乎被诗中情感同化,“此诗甚好,感化人心。”不怪她这么感伤,她生长在贵族家庭里,知道贵族除妻室之外拥有媵妾是寻常的事情。哪怕是乐芊与乐离大夫为心灵沟通的夫妻,也难逃乐芊必须接受夫君有多个媵妾的命运。要一个男子终生只对一女子好,或许,在寻常百姓中能觅得,但对于贵族女子而言确实奢侈。
偶尔,她会想,如果自己实则是普通百姓的子女,又会如何?
然,普通百姓中的苦情女子,比比皆是。男子除了为奴隶主服务之外,战时需服兵役,妻子在家中苦等丈夫未能归来,更是悲情。
天下何时才能安康,或是说,天下何时才能给女子们一个平等的世界。
随手再拾起一手边的版牍,上面也是一诗,写有: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
念了几句而已,季愉愣了一下。如果不明诗意,再看下面几句,同是:
一之日于貉,
取彼狐狸,
为公子裘。
季愉捏紧版牍:如此叛逆的诗句,若是被贵族乃至王族看到,真真是不得了。
忽然,她手里的版牍被一抽,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百里一张紧张的脸。
“贵女——”百里不容易地笑一下,“此乃诗人弃作,被我不小心置于此地。”
“诗人今在何处?”季愉问。
百里目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光,与他圆圆笑呵呵的脸截然相反:“贵女,请不要再问。”
季愉重新捡起那张诗作绿衣》的版牍:“我问是,此诗诗人今在何处?”其实,她心底明白,两首诗应该出自同一个人。
“贵女为何苦苦所求?”百里不为所动的样子,嘴角噙了丝冷笑。
“才华。”季愉看不惯才华被埋没的人,“此人具有才华。我求与其相见一面。”如果此人真是具有才华却困于生计,一如师况,她希望力所能及给予救助。当然,她存了私心,渴望将才华人士笼络,让其为自己效劳。
百里与她对视了有一刻,见她没有半点犹豫,自己反而踌躇起来:“贵女,请随我来。”
季愉心想,这一去一回应不会太长时间。再说了,温雅与叔碧两人热衷于挑拣饰物,一时半刻不会消停。她向百里点点头:“务必带我前往。”
百里将书摊交予相识的友人,紧扎一下腰带和绑腿,如此,走起路来飞快。季愉跟在他后面,有些吃力。
两人出了大市,往东边的方向走。于是说到曲阜这个城,地势东高西低,城中有一串连绵起伏的山陵穿过,因此叫做“曲阜”。不过,到山的地方,属于近郊了。搭眉眺望,能见天空底下炊烟袅袅,一队大雁从苍空中飞过。土地上青黄的谷子闻风摇曳。一派黄昏的景色,给几幢民宅带来一股漫漫的忧伤。
季愉将斗笠摘了下来,这样能望得更远一些。
穿插在谷子田里的小径幽幽曲曲,人与物在谷穗里闪现。孩子的嬉笑声好比天上的云,随风四散着。季愉的胸膛随着这纯净的笑声一片明亮,不由跟着想笑。
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忽然扑通在她面前跌倒,抬起张脏兮兮的小脸看着她,两眼泪汪汪的。
季愉心也疼了,蹲下身想抱起小孩。
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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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愉想要摸孩子的手停在半空,仰起头。
日落的黄昏给走来的男子渲染上一层浓厚的色彩,因此他的头发在黑亮中跳跃着几条金红的发丝,两颊稍微瘦削的脸也晒成有种红亮的感觉。葛衣,腰扎灰色带子,沾满泥巴的革履,看似一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但是,此人有一双温顺的眼睛和一张似乎经常带着和蔼笑容的脸,而且,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格外明亮。
“阿勋。”摔倒的孩子这么喊男子的名。
男子一条腿儿跪在地上,对孩子说:“卜儿长大了,能自己爬起来。”
孩子揉揉小脸,眨巴眨巴眼把泪水吸回去,憋足一口气爬了起来,却忽的扑进男子的怀里哇哇大哭:“阿勋,我疼。”
“哎。”男子把男孩抱起来,像个仁慈的妇人哄着,“卜儿,别哭。若是哭花了脸,无女娃喜(炫书…提供下载)欢。”
男孩把眼泪吸一口,问:“可有女子喜(炫书…提供下载)欢阿勋?”
男子没有答话。
男孩接着说:“我听阿媪说,许多女子喜(炫书…提供下载)欢阿勋。可是阿勋有已许之人。”
男子把男孩的脑袋摸摸,转回头看向季愉他们。
百里恭谨地鞠个躬:“司徒先生,我带个客人来见你。”
“何人?”司徒勋问道,语气倒是温和。
季愉上前一步:“鄙人季愉,拜读先生诗作之后十分敬仰。”
“贵女?”司徒勋只需扫一眼季愉头上插的一支玉笄,便下了定论。
“是。”季愉豁达笑对,因为生在什么家庭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乐邑世子之女。”
司徒勋似乎对她的背景不是很感兴趣,但或许是出于礼仪,还是把孩子交给了百里,说:“请随我来吧,贵女。”
季愉想:这个人,有读书人饱读经书的气质,说话温文有礼却一副庄稼汉打扮。莫非是个隐世的贤人?
于是接下来的路由司徒勋带她。两人在高高的稼谷杆子中间穿行。天色愈来愈黑,星星在黄昏与黑夜之间时隐时现。好不容易盼到了一束月光,照在谷地之间清亮的小溪。
溪水的源头应是在山中高处,哗啦哗啦的水声表明流水急湍。
“从这边走,有桥可通过。”司徒勋说。
可是,季愉觉得他不熟悉乡路。
他在谷地里左一下右一下地踩着溪边的泥石,两只手乱拨谷子杆,又是一会儿走一会儿停的。季愉在后面跟着看着,很是担心。此地地形复杂,又天黑路滑的,难保不出什么事儿。她还刚想着坏事儿,坏事儿真就发生了。
扑通!
空气中传来清脆的落水声。
季愉几乎被吓了一跳,两手迅速拨开挡在前面的谷杆子,往溪间望去。
溪水中,一个花白的毛绒物体在水面上浮浮沉沉,露出一双小小的爪子向上抓:“喵呜喵呜——”
这是哪里来的小野猫,不会游水?
季愉寻思:找条竹竿子伸过去,好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拨弄上岸。她低下头在谷地里四下张望。这时候,又是一声“扑通”!
这回响声很大,水花四溅的泼啦泼啦声音可以震耳。
季愉转头寻望声音来处,竟是呆了。
那跳下溪水去救小猫的男子,不是司徒勋吗?问题是,司徒勋艰难地从水中扑腾到小猫身边,刚把猫抱入自己怀里,却自己忽地一下往水底沉去。想来,这溪水深浅不知,他踩空了一脚。然而,当他把头冒出一点水面,两手两脚随意挣扎,一点不像是懂水性的人。
季愉看得心惊胆战,睁睁见他咕噜噜喝了几口水后,好比沉甸甸的大布袋沉入了水底。
喵呜喵呜——
小猫咪张开咽喉嘶喊,小小的爪子向上伸长,嘴巴噗噗噗冒出一串小水泡后,与司徒勋一块儿沉了下去。
季愉心泼凉泼凉的。自己不算是游泳健将,只不过幼年在姜虞的逼迫之下,学会在水里游划几下不被淹死。然此时此刻容不得她犹豫。当即脱掉革履,扑通下了溪水,深吸口气后扎入水面。
秋天的水温,已是冰凉如丝。幸好之前走了一段长路算是热身,季愉的手脚方是没有入水便发生抽筋。浮出水面,她再吸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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