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倚倒在季愉身上倾吐道:“我想家了。”
乐氏有天子赐予的田地,现也是接近收获季节了。对于这些田地,季愉与叔碧一样,在小时候玩耍时最记得。因此,昨儿她看见谷地里孩子们的嬉闹,不由勾起了以往美好的回忆。
牛车进入了昨天傍晚她远远看见的小村落。在村落的边角,果真有一个小驿站。
办理了入住驿站的手续后,阿慧负责指挥帮手的寺人们搬运行李。
师况抱着最宝贝的瑟,微微拧着眉头,像是思索什么。固然眼睛看不见,但他脸朝去的方向在主人那边。
季愉对此毫无所觉。
百里向她拱手:“贵女,依昨日约定,我带你去见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叔碧跳过来,有趣的事情她定是要跟去凑热闹。
百里不介意她一同前往。在他看来,叔碧与季愉一样很有意思。他笑呵呵地带她们走进村里。
叔碧边走边与季愉私话:“他如此身材,本是只兽物在地上走,竟能在天上飞?惊哉!”意思即是说:百里胖成这样像只猪,不应该走路飞快得像老鹰。
季愉立马捂了她的嘴,抱点歉意对回头的百里傻笑。
百里用指头挠挠耳朵,也不知道有无听见。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不,可能是被叔碧气到,脚步迈得更快了。
叔碧与季愉两人跟在他后面,几乎是一路小跑,不会儿便大汗涔涔。叔碧懊悔不已,在心里冒出一串咕哝:这像猪的,还不让人说他胖!
村落仅有十余户人家,然民宅无集聚在一处,而是四下分散开。从东边的小驿站走到西北的一间民宅,竟是很长的一段路。
叔碧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扶膝盖,实在走不动了。季愉与她相扶,两个人这会儿走起路来像极了蹒跚的老婆婆们。
前面百里推开了柴门,喊:“司徒先生——”
季愉与叔碧站定在民宅门前,看是两幢紧挨的木屋。外围的木栅拦上挂戴农户们常用的狩猎工具,还有一串串晒干的果子。
听门里一个稚嫩的童声答百里:“阿勋在看书。”
是那个叫卜儿的孩子。季愉不禁露出笑意。
百里出门来,与她俩说:“走,司徒先生在邻屋。”
两人随他绕了个弯儿,原来侧边还有个门。在门前,百里挡住叔碧,向季愉拱手:“贵女,司徒先生在等你。此是私人之地,他人不便入内。”
叔碧在百里身后伸长脖子,明明好奇却不能一探究竟。迫于礼节,她接受了安排,对季愉摆摆手:“我在前屋等你。”
季愉向她含一下头,双手径直推开了门。
里面,有两扇窗户打开着,使得室内半边暗半边亮。
安安静静,能见窗户射进来的光束里漂浮了一些细小的花絮,原来是在庭内种了一棵桂花树。屋外飞来几声鸟儿的啼叫,轻轻拍翅膀的声音歇落在屋檐。鸟语花香中的书室,有一番别致与惬意。
季愉不自觉放轻脚步往前行。不知是哪位手巧的木匠做出了几个高耸的柜子,竹简与版牍排列整齐摆放在柜子的格层上。她用手指头数了数,应有上百种书籍。对于不是贵族人家而言,这个数目已是足够庞大了。
兜转了圈子,奇(炫书…提供下载…)怪,司徒勋不在……
贰叁。小申
主人不在。季愉在室内踌躇一会儿,就近拿起一卷竹简翻开来看。见上面写的是一些远古时代的事儿。她鲜少听过此类故事,不一刻读得津津有味。见书里说的是黄帝孙子高阳的传说,再讲到了火官祝融的来历,还有他的六个儿子。读完一卷,刚好说到祝融第六个儿子断了节。兴头上被打断,实在扫兴,准备再取一卷。然而,竹简叠得甚高,抽拉的时候一同落下几捆竹简。
季愉慌慌张张张开两只手抱书。
司徒勋走进屋内的时候,正好见着她不要命地扑过去抱书。他一吓,冲过去拉她一只胳膊。她往后跌,身子后仰时头顶刚好碰到了他下巴。
“哎呦。”司徒勋痛叫一声,眼泪都挤出来了。
季愉的头也被撞得生疼,想不到这男人的下巴如此硬邦,像块顽固的石头。然而,看到几捆书落到地上断开了麻绳,她心更疼了。
司徒勋揉着下巴颌骨,见她在地上拼命捡书的样子不由感叹:“贵女爱书如命。”
季愉听见他的话,跟着叹:“司徒先生爱猫如命。”
司徒勋一听,是想笑,赶紧转过身去咳嗽几声。
季愉故作没看见他笑,麻利地把竹简重新捆绑,与他说:“怎不见昨夜先生所救之物?”
“贵女是指小申?”司徒勋回过头。
小申?给小猫起这样的名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季愉无语。
司徒勋自顾说:“此名取自我友人之名。”
“友人?”季愉小心翼翼的,心扑通扑通跳,是联想到谁了。
“吾之友人信申。”司徒勋道。
信申……季愉心里一紧,两手抱的书全掉地上了。她慌慌张张弯下膝盖将滑落的竹简搂到大腿上,就此蹲下来。看着地面的影子,她的眉头皱成斜八字。司徒口中的信申,是她认识的信申吗?如果是同一个人,也不能断定司徒的身份。谋士结交的圈子本就广泛,友人五花八门,不乏百姓出身。可她实在想问个清楚,问:“莫非是燕国公谋士信申君?”
司徒勋稍愣,继而一笑:“我一粗人怎能结识燕国公谋士?能结识贵女,已是毕生之幸了。”
“你学识渊博,师从何人?”季愉低声问。
“我出生于没落士族,幼时有幸在乡学里学会写几个字罢了。实不相瞒,贵女所见诗作,均不是出自于我。我仅是听来写下而已。”司徒勋说得煞有其事,显得他的话不像谦虚之词。
“诗歌绿衣》也非先生所做?”只因他说起他亡妻遗物时的悲伤,实在不像是假。
“不是。”司徒勋摇摇头。
季愉只觉得他棕色的眼瞳望着他人时,让人无法怀疑他。
“诗作非出自于我,然诗人均将诗作托付于我。因而,贵女若想配以美乐与众人同乐,吾全数奉送。”司徒勋表示十分愿意遵循约定,将她喜(炫书…提供下载)欢的书通通送给她。
季愉心里先“哎”一声:他怎知她会作乐?
“贵女是乐邑世子之女,必然精通于乐器。”司徒勋咧嘴笑一个,露出牙齿的笑容憨憨的。
季愉感觉他本人像只狗熊。身材高大,肌肉结实,说话动作却好像笨笨的。或许是这一点笨拙,也让人很难不信任他。而且,她心底里感到他与谁很像……
司徒勋扶她起身,把她胳膊握得很紧,在她站稳的时候又迅速放开手。于是她知道他与谁给她的感觉很像了——是信申,能让人感受到他由衷地对人好。她仰头看他忙碌于(炫书:。。)整 理竹简的侧影,禁不住问:“先生对人皆如此友善?”
司徒勋望回她,笑一个:“贵女救我时可有曾想我是何人?”
季愉摇头:“否。”
“贵女对人皆如此友善?”
季愉愿赌服输,承认:“先生所言极是。”
司徒勋笑笑,转回头。
季愉望着他明晃晃沐浴在阳光中的侧脸,想笑却带了黯然,目光渐渐灰暗下去。为何看到他,就想起信申,为何想起信申,心头这股难受是什么。
两个人收拾完书籍,百里在门外喊:“司徒先生——”
司徒勋对她说:“走吧。我有人让贵女认识。”
“何人?”季愉问。
司徒勋不急答话,只是明晃晃地亮开牙齿笑着。季愉挑起一边眉毛。
从书室出来拐个弯,回到原先的大院。推开木栅门进去,见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咯咯咯。”学着母鸡叫的叔碧,两手上下拍打,绕着院子转悠。小手拉她衣袖,跟在后面做小鸡的是卜儿。
还有一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跪在地上,手举木棍捣弄石臼里的谷子。偶尔累,她会歇下手,抹抹额头的汗,微笑地看着孩子。
听百里在旁解说:他与司徒勋上个月到达此地,就此在老婆婆江氏这里借宿。
季愉只是看着:司徒勋走到江氏身边,跪下来,非要帮江氏捣谷子不可。江氏让不过他,被他夺走了木棍。他举起木棍一锤砸入石臼窝里,使力地捣,动作熟练似是个熟手的庄稼汉子。小申卧在他脚边,像只忠心的狗儿摇尾巴。
“司徒先生自称出生于士族。”季愉道出心里疑问。
百里叹叹气:“先生是出生于士族,不过家族没落了而已。”这就算解释了贵族也像百姓习惯于农活的原因。
可季愉看得出来,司徒勋做农活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这与她认识的贵族截然不同。或许有些贵族确实没落了,贫困了,但有多少愿意像司徒勋靠双手重新生活。叔碧的想法与她一样,抱起卜儿挨着她说:“此人乃好人。”
司徒勋捣了会儿谷子,见她们两个杵立着看他一人,反而尴尬了,一张被太阳晒得红亮的脸膛浮现赧色。搁下木棍,他对百里说:“你不是有话与两位贵女言明?”
“哦。”百里一只手拍向自己额头,恍悟,赔笑道,“是。”
“何事?”叔碧性子冲冲,出口就问。
“有闻贵女欲寻名医?”百里说。原来季愉在书室的时候,叔碧与人搭话说漏了嘴。
“是。”叔碧瘪嘴巴,神态是:我是说漏嘴了,又能怎样?
百里仍笑呵呵的:“我认识一名医工。”
“医术如何?与医师大人相比如何?”叔碧瞪回他:我是要医术高明的医师!
“此人曾在天子宫中担任医工,曾受过太房赏赐。”百里一一对答。
听他说法?叔碧与季愉立刻对上眼:或许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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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好日落时分由百里带路到名医家中拜访,季愉与叔碧两人向司徒等人告辞。
“书,届时会让百里送至贵女家中。”司徒勋一再保证。
叔碧向季愉耳语:“此人不送你书是要切腹自杀了。”
季愉立刻捂了她的嘴,向司徒勋和百里傻笑两声。
百里有事,因此委托另一个村人送她们两个回驿站去。
司徒勋和百里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们上路。
百里像是带了些不解问司徒勋:“先生为何执意送书?”
“君子一诺而已。”司徒勋淡淡地答。
“我以为先生之意不止如此。”百里又进一言,“否则不会特意告诉她医师身在何处。”
“百里?”司徒勋像是有点儿吃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我只是想提醒先生,切不要因此事而暴露先生来路。”说这话的百里,笑呵呵的脸完全消失了,代之以可怕的神色,“我等从楚荆而来,身负重任。”
“你又为何将她带至我面前?”司徒勋没有被他问倒,反问他。
百里一愣,不会儿圆圆胖胖的脸有种颓丧之色。没错,他当时是被季愉说服了,后来听她说自己是乐氏子孙,存了私心。他服输道:“先生所言极是。我等到此为追寻名乐器。与她交往并无错。”
司徒勋对他的话,却似乎已是没有去听了,眼光是放在了路尽头即将消失的季愉。忽然想起那首她一直念叨的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裹。诗句固然悲,但诗中的女人是如此之美。他与她一样,一直是十分喜(炫书…提供下载)欢这首诗,对此念念不忘。
因此司徒勋对百里笑笑:“你所言也有道理,我是喜(炫书…提供下载)欢贵女季愉,因我喜(炫书…提供下载)欢诗歌,她也喜(炫书…提供下载)欢。”
百里目瞪口呆。司徒勋才不管他怎么想了,拍打一下他肩膊。掉身踏进门口时,抱起小申。想到她的话,他眉头微皱:她真是认得信申君?
话说,这边叔碧与季愉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儿。
“你猜司徒勋是从何处来?”叔碧问,对司徒勋外表长得不太像鲁国人介怀在心。
“不知。”季愉答,隐隐约约却能猜中,从他藏书里的神话故事,那个祝融的第六个儿子。如果回去再查一查相关书籍,或许马上就能知道答案了。不过,有必要去查他来历吗?绞眉,没有答案。
回到了驿站。阿慧在门口等候她们两人,见到她们便伏了下身,道:“贵女,信申君来访。”
叔碧正愣着神儿,季愉已是一个大步越过阿慧。
心,像是要从胸口里跳了出来。哗一下拉开门,季愉脸上潮红,气喘呼呼。里屋坐的两名男子闻声转过头来看她。
“贵女?”师况紧绷的脸在知道她进来时,似乎才松懈开。
季愉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双眼睛愣愣地在信申脸上停驻。信申看见她的那刻,嘴角轻扬,温煦的笑如风一般立即吹掉了季愉心头的种种忧愁。季愉忽地别开脸,一只手捂住了胸口,里边突突突地跳着。
叔碧与阿慧从后面急匆匆跟来,见她扶着门边的样子,惊道:“何事?”紧接叔碧抢先一步扶住她的手,摸她手背煞是滚烫,更吓得叫了出来:“阿慧,取被子来!不,请医工——”
季愉反捏住她的手,摇摇头。叔碧是热锅上的蚂蚁,嘟哝:“病了请医工方是。”
信申这时起身。叔碧看到他走来才意识到他在这里,一下反倒怔了。季愉握着叔碧的手在打哆嗦。她猛一闭眼,为了甩去这不该有的感觉,咬咬牙。结果,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她额头轻轻触摸,伴随他温柔的声音:“不怕,是热,但我想并非重病。”
不怕。只道这温柔的二字已是如毒一般侵入她心里,比病更可怕。
为何?为何要对她说这么温柔的话?从没有人,这般温柔地对待她……
“非重病?”叔碧找回了自己的嗓子,问。
“是。”信申转过头对她吩咐,“贵女,请嘱咐庖人备姜汤。我想病人应是疲惫而偶犯了风寒。”说完,他微微对叔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