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怡的两只眼珠子并没有随归夫人的指头转动,而是从呆滞的眼中淌下了两行泪水:“我看不见——”
季愉的心里边冷飕飕地刮起了寒风。在周围都是齐人看着的情况下,公良自然是把她两只手也握紧,轻声抚慰道:“不要担心。”
“先生在此我不担心。”伯怡急促地应答。
见着这一幕,季愉别过了脸。在她旁边的端木起身往外走,是奉公良命令立刻去找阿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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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带来阿突是在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俨然阿突即便是看在公良面子上,也是不太情愿给伯怡看病的。
子墨听说了伯怡看不见,提脚跟来凑热闹。来到允大夫宅邸,见季愉坐在走廊的暗角里,他顿了下步,没有随阿突与端木进屋。
季愉仰头望着天空里的星星,他走近到她身边都未察觉。
子墨学公良握拳咳一声:“可喜,你为何不在屋内?”
季愉转回头,见是他,跳下来客气地行礼:“子墨大人。”
子墨咳咳两声,只是追问:“你为何不在屋内?”
听他这话,像是专门来看她好戏的。季愉以为他每次都能让她哭笑不得,几乎是要失笑了:“我非医工,帮不上忙。在屋内只会碍事。”
“你坐在屋外是由于碍事?”子墨稍稍昂起头,两条眉斜飞。他就是等着看她好戏。公良说有心娶她,在他看来,她连伯怡都比不上。
季愉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直叹气。她与公良如何,都不关他事吧。而且她坐在外面台阶,是因为室外明显比拥挤的室内空气好。再说她好奇伯怡这场瞎子的戏能演多久。阿突一来,恐怕马上会拆穿戏码吧。
“为何不答话?”子墨看她老半天像是爱理不理的,急了。
“子墨大人不是喜(炫书…提供下载)欢贵女伯怡?为何不关心贵女伯怡,反而来问我这个小小侍卫?莫非子墨大人关心我多于关心贵女伯怡?”季愉狡猾地笑一个。
子墨被驳了嘴,半天无法驳回,只能干瞪着她。
“子墨大人,请。”季愉指向屋内。
子墨跺脚,跃上台阶掀起门帘,进屋时气呼呼的。屋内气氛并不见好,他略吃一惊。
阿突检查完病人的眼睛,显得十分困惑:“贵女眼睛并没有受伤。”
“伯怡为何看不见?”归夫人追问。
“若是头受伤,也有可能致瞎。”阿突思摸着道。
“该如何方能治愈?”归夫人急切地问,伸出的手若不是碍着礼仪,欲揪住阿突的袖子乞求,“突先生不能见死不救。贵女年纪尚轻,也未出嫁,今后若一辈子看不见该如何是好。”
为此,阿突是与公良互望一眼。若归夫人此刻的流泪与痛悔是演戏,未免太真了?
子墨早已被感染了,立马安慰归夫人道:“夫人不需着急。先生绝不会见死不救。贵女伯怡是心善之人,必有天公保佑,福人天相。”
“子墨大人——”归夫人像是捉住救命草紧握他的双手,泣不成声。
子墨继续轻声安慰她。
躺在被褥里的伯怡这会儿梗咽地说:“先生,你尽管安心。我绝不会拖累先生。”
公良略一思量,道:“你安心养病。我会向天子请求,委派医师大人过来给你看诊。”
“不需了。突先生已说了,我此病既然不会好了,何苦再请医师大人过来。”伯怡忽然变得坚强起来,边流泪边笑道,“是瞎子也好。瞎子比常人听觉敏锐。我爱乐器,自此之后,便能一心专注于乐理了。”
归夫人听她这么一说,是悔恨自己怎么没能代替她跳池自尽算了。因为以公良的地位,绝不可能娶一个瞎子,即便伯怡变瞎有他的因素。他们一家子对伯怡的指望,自此是全没了。岂止是前功尽弃,简直是痛不欲生。若不是当着公良的面,她真想好好扫这个侄女几巴掌,谁让你跳池的?!还有自己,该怎么去向丈夫、公公和大伯交代!
如此一来,归夫人的痛哭更显得是发自肺腑。无人怀疑她真的是痛心,包括公良等人。
病人服下药后需要休养。公良吩咐端木在此守候,与阿突先退到屋外。
两个人站在庭中,一刻沉默。
阿突伸手扶住一枝竹子,眉尖微微耸动。他并不在意伯怡是不是瞎。反正他不想接收的病人是不会认真看的,一如刚开始他给季愉治伤。要不是季愉坚强,听了他的话反而自己挺过来,可能就死在他手里了。但是,他的医术确实了得,深知他的人都懂得这点,都得顾着他的怪脾气。因而他想的还是往事,伯怡跳池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个他一心想救的女子,却是跳河自尽了。
公良摸着下巴颌,瞟瞟阿突隐晦的面色,知道对方是陷进回忆里去了。这种时候叫阿突来确是有点儿不妥,还不如让宫中的医师过来一趟。然而,叫宫中之人,代表此事会很快传到宫中太房耳朵里。
太房此人,在先王还在的时候,因私生活风流已备受世人诟病,品德实在不怎样。甚至有传,天子乃太房与他人所生,而非先王之子。但天子即位后,倒是对太房爱戴有加,摆明了是个孝子。太房的地位,仍具威胁性,尤其是在安排众人的家事上。
然而,这并不意味他会被此事威胁到。如归夫人所想,伯怡若真是瞎了,对允大夫一家只有坏处绝没有好处。他不见得必须为此事负责,更不会娶伯怡了。如此一想,伯怡真瞎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百了,只因为对方毫无需要演这一场戏。
同时,子墨掀起门帘走出来,却是兴冲冲向季愉走去,唤道:“可喜。你可以高兴了。”
季愉不明所以:“子墨大人,我为何高兴?”
“贵女伯怡眼睛瞎了。”子墨喟叹。
真瞎了?季愉差点儿从台阶上跌下来。没想到连神医阿突也没能看出来。姜虞师况都是瞎子,况且她与姜虞相处了近十年,瞎子是什么样的她一清二楚。若是强光打来,瞎子没有感觉,会对着光看。因此,她敢百分之百打包票,伯怡没有瞎。伯怡可是有意避着火光的方向呢。
“有何不妥?”子墨发现她表情有一刹那的怪异,问。
“子墨大人,我是在替贵女伤心呢。”季愉像是哀伤地叹道。既然神医都发现不了,她绝不会逞一时英雄。何况,这是他们的事,她不必帮他们着想。
可是,她与子墨的对话、脸上的每一个微动,都被公良收进了眼里。
叁玖。阿兄
伯怡这一病,公良逗留到半夜方才离开。之后,公良派人时而探望病人,在情理上做到尽善。况且,他本人的确没有时间顾及这个事,眼见进京的人愈来愈多。各路诸侯聚集于天子脚下,等待盛会的那天。
然有一日,允大夫与达士还是来到阿突在京的宅邸,拜访公良。
当时季愉不在公良宅院里,躲在药草园向阿香学习药草。后来听那些八卦的武士闲言道:允大夫的提议先生并不接受。
“凭一个下大夫贵女,便想嫁予先生,实乃妄想。”阿香评价,用鼻子嗅着药草味儿哼哼,表示出她十足的鄙夷。
季愉顺便探问一句:“何人嫁予先生方是般配?”
“至少是与鲁国公之妹荟姬大人同等身份。伯怡此等出身,嫁予先生做媵妾都不成。”阿香扬言。
季愉想:看来他的身份与自己之前猜的**不离十。由是,愈不理解他为何会娶她了。以她在乐邑的出身,与伯怡差不多。他能娶得了她吗?
捻完药草根子。武士来叫她回去。
本来这几日,公良需要调理身体,阿突每日亲自帮他看病调改治疗方案,由端木亲手服侍他服药起居,她这个外人不可以插手。
今日不知是刮了什么风。季愉暗想,洗了手走去他的宅院。
远远,可以听见子墨的大声嚷嚷“不要,不要”,十足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季愉一听,便想笑。
砰。子墨是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伴随而来的是他脖子悬挂的吊饰摇摇晃晃,铿铿铛铛。
公良咳咳咳,好像一个老父亲:“瞧你,坐没坐样。”
“面见天子,听己佩鸣,使玉声与行步相中适。”端木最会煽风点火了,“墨墨,你——可是到时让先生与我被天子笑话了。”
子墨哼,自信得很:“改玉改行便可。我不需悬挂如此之长玉佩。”
“不可。”公良急声训斥道,又咳咳咳。
端木是望到了走近的季愉,眼珠儿一转,道:“墨墨,你不是想不如可喜吧?”
“哈哈哈。”子墨大笑,斜眼藐视季愉上下,“让她走给我看。”
于是季愉被叫了上来,当堂表演怎么走路。她对此是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但挂着项链走几步路,也不算为难她,她便是遵命。
长长的三串组玉佩从她脖子上垂到了两个膝盖头,无人能想象走路时玉佩之间能不相碰。然而,对季愉来说,却是小儿科。有了自小姜虞严格的教导,又有过乐芊的指导。她先将项链细细打理,让每颗玉管有自己的位置与摆幅,两手拱起,提步,玉起玉落,不可能不相碰,却是发出了奇妙的声音。
三步止,跪坐下,声音随她起落的瞬间全面静止。
子墨的眼瞪得大大的,好像第一次认得她这个人。
阿采在门外捂嘴笑:这可是她家贵女的拿手好戏,谁让表演,绝对是拆自己的台。
室内一阵静默之后,端木拍掌叫好:“不愧是出自乐邑。”
季愉倒有点儿赧色了,向来不擅长被人当面夸。不过,在他们面前厚点脸皮也没关系。看公良是毫不所动,只说:“尚可。”
然而一句公良认可的“尚可”已经刺激到了子墨。子墨狠狠地瞪她一眼:冤家路窄。随之他起身出到门外透气。
阿采凑过来,见他今日腰间别了样东西,讶道:“此物莫非是我家贵女之物?”
子墨一愣,抽出了腰带里插的竹笛。这是他见可爱,从端木手里抢来的东西,结果还是她的吗?当然他对于阿采的问话撇撇嘴:“此物是先生所赠,怎会是你家贵女之物?”
阿采两只手背绞,心里在笑,嘴上则顺服地说:“子墨大人说是便是了。”
子墨不管她怎么想,低头拨弄起笛子。除去他讨厌的人,笛子本身挺讨他喜(炫书…提供下载)欢。他扬扬眉,让笛子在手指间悠转。
阿突提了个包袱走过来时,看见子墨在玩笛子,颇是吃惊。这孩子,自从跟了公良,除了刀箭,不见有其它玩物。见其玩得入神,他没有打招呼,直接掀开门帘进去。
“有事?”公良见他突然有兴致过来,好奇道。
阿突是个百分百的宅男,如果没有特别紧要的事,从不愿意离开自己屋子。
“是。”阿突答,见角落里跪坐着季愉,道,“正好可喜也在。”
季愉听说提到了自己,抬起头,带了丝困惑眨眨眼。
阿突跪坐下来,把包袱打开。蓝色的四方形布,打开后竟是一列列并排的布兜,缝线做工自然精细,布兜里插的有尖利的针器,也有些瓶瓶罐罐,大概都是与医事有关。他打开一个陶做的壶瓶,倒出里面一点儿水在块布上。
大家都看着他的动作,等他解释。
水在布上浸漫,引来木地板缝里爬出来的几只蚂蚁,蚂蚁爬到水渍上面,不会儿都软趴下来。原来,这水是那日季愉发现的毒水。
“阿突,是何毒物?”公良微拧的眉毛间闪过一丝厉色。
阿突语声低沉森冷:“事情非如此简单。”
“何意?”公良手里本来握着的笔搁了下来。
“经我反复检视,水壶内层涂满了一种物,水中混杂是另一种水液。两者分开,人不会中毒。两者混合后形成剧毒,能顷刻致人死地。”阿突取了一块水壶的碎片,众人探头去看,见在日光下,表面泛着层粼粼的绿光。
公良若有所思,道:“下毒之人精心盘算,目的是我。”
“是。”阿突道,“你与可喜皆是饮过毒壶之物。”
“但我与她皆无中毒。”公良说这话没有庆幸的意味。
阿突也没有赞同他的话,招呼:“可喜。你过来。”
季愉起身走过去。阿突要她伸出一只指头,拿起针器以尖锐的头点刺。他动作熟练,季愉连一点痛都没察觉,见指头流出了一滴血。阿突让她的血滴落在涂抹了某种物质的布面上。逐渐的,那块本来白色的布在被血染成鲜红后,又变成了烟黄。
“如何?”公良早已探身望着,问。
阿突用另一块布摁住季愉的手指止了血,答:“如我所料,她中毒比你深。”
“为何?”
“因你自小经过训练,体内已能适应毒物。她不同,而且——”
阿突这话说到半截,端木着急接上话,大有歉意:“虽然我没有与可喜说过,但可喜应是为了先生您以身试毒。”
从古至今都设有试毒官。只因使毒之事常有发生,不少王侯官员因毒而死。在允大夫宅邸,也有试毒官。送去给公良的物品,都要经过试毒官的检验。即便如此,端木在公良身边时,对每一样送来的食物尤其重视,亲自查闻,乃至尝试之后,才给公良食用。然自从有季愉服侍主人,他没能经常在公良身边,便没有亲自查看。其实是,在允大夫宅邸已经住过几次,均平安无事,自然降低了防心。
季愉懂得试毒,不是因为端木。在乐邑,她服侍乐芊,有了乐离大夫中毒之事,更需要懂得这点。她为公良试毒,倒不如说是为保住自己性命。公良饮用的水,她有份喝的。公良若中毒,人家怀疑的第一个对象肯定是她,追究的第一个责任人肯定也是她。
然而,她此举还是能让人心头升起股暖流。公良听完后咳嗽几声像是掩饰,仓促地问:“此毒是否能解?”
“需要一段日子,我会帮她洗净体内毒物。虽然我此前已说,此毒不会立刻发作,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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