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一段日子,我会帮她洗净体内毒物。虽然我此前已说,此毒不会立刻发作,但难保再被人利用。”阿突答,语气肯定,保证为她除去身上毒物。
季愉一听,心里忽然想:这次没有公良要求,他便是答应帮她解毒,是否意味他将她不当一般人看了。对阿突来讲,一般人与非一般人是两码事儿,一般人,他是绝不会为对方治病的。非一般人,还有可能请求他为他人看病。因此,她趁此良机斗胆向他恳求:“突先生,我有一事相求于您。”
请求时,季愉向他五体伏拜,虔诚得像是向天祈祷。他是乐离大夫、乐芊乃至乐邑的救星,因此她不得不如此诚心地求他。
阿突双手收拾医器,头也不抬,只问:“何事?”
多的是人哀求他,为的是医事,他见惯不怪了。
“请先生为乐离大夫解毒!”季愉恳切地说。
“他在乐邑,我不会去。”
“让病人过来——”
“病人过来,我也不会看。”
“为何?!”季愉有些怒了。有病人哀求却见死不救,他能算是医工吗?
“我不是医工。”阿突用这通常最简单的一句话绝了她的念头,“我习医,只为救我想救之人。医工之德,与我无关。”
季愉只差一口气没被他给噎死。既然他提到了想救之人,她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对先生而言,病人无关紧要。然对我而言,病人岂止是我想救之人。病人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一生难以回报。若是病人与夫人出事,我也无法苟存于世上!”
她富于激动的声音传到阿突耳朵里,尤其是最后一句,阿突忽然浑身一震。想到六年前,她也是这般与他说:若我阿兄因我而蒙羞,我无法苟存于世上!抬起头,眼前的这双耀眼的眼珠子与六年前的影子似乎重叠在了一起,他的视线便模模糊糊起来,不知是在今时还是六年前……
公良与端木都在旁屏息看着。想说动阿突有多难,他们心里太清楚了。但是没有想到季愉会突然当面对抗阿突。眼见阿突的样子有些怪异,公良想到之前的一场对话,眉梢拧起了一截。
因此,谁也未料到,子墨会忽然过来,使劲儿推了季愉一把。
“贵女!”阿采惊叫。
季愉被子墨如此狠力一推,倾倒在地上。由于没有防范,她这一跌,头七晕八素,一刻爬不起来。子墨想进一步动作,飞身过来的端木挡住他,至于他伸出去要拽季愉衣物的手,被阿突擒住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对着她大喊大叫:“我告诉你,若不是先生命令,你已命丧于我箭下。你要死,也得先生与我允许你死。”
因于他这话,本想训斥他的人都消了声。阿突放松了他的手腕儿。他抽出手,好像是唾弃地在季愉身上瞪一眼,掉头跑了出去。
“墨墨——”端木见公良点头,立马跟出去。
子墨在前面冲得很快,没有人敢生硬拦阻他。端木也只在后面跟着劝说:“墨墨,你是在先生面前失礼,赶紧回去道个歉。”
两只手拨开庭院里的灌木,子墨一肚子火闷在肚子里,不想开口说话。
“墨墨,告诉我,你真是在生气?”端木伸长脖子,在他怒气冲冲的侧脸上瞅瞅,眼底闪过一抹促狭的光,“你是在为可喜生气?可真是奇(炫书…提供下载…)怪!”
子墨顿住脚,回头瞪他一眼:“我是生气。我是为她生气,为何生气我也不知道。总之,看到她,我就是会生气!”
这别扭的、可爱的小家伙啊——端木心里感慨着,把手放到他头顶揉揉:“你关心她。”
子墨甩开他的手,双腿蹲下来,膝盖上枕着脑袋瓜子,火气未消:“我生气她,怎会是关心她?”
“你为何生气?”端木摁住他肩膀,耐心地引导,“她必定是说了话做了事令你生气,你好好想想。”
子墨偏着脑袋,眉头皱成了个解不开的死结。他不愿意不想去想,是由于一想,就会想起那一夜她杀那头狼的事儿。接着会联想起那夜做的噩梦。梦的内容模糊不清,可是感觉还在。那种血腥的感觉,让他作呕。他不是没有上过战场,在猎场上他算是常胜将军了。但她手拿刀飞溅出来的血不同,能让他怵目惊心。
“端木,你可有见过女子杀人?”他问话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胸口感受里边砰砰的心跳。
“有。”端木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他训练的部下里就有女暗杀者。
“我也似是见过。”子墨不太肯定地说。
“见过又如何?”端木陪他蹲下来,做起心理辅导。
“端木。”子墨忽然回头看住他,眼神认真,“先生不肯告诉我,你告诉我,我阿媪是如何去世?”
“先王病逝之后,衍后在产下你不久随先王而去。”端木答。
“若只是如此,为何先生与信申君都不与我说?”子墨一张脸摆明了不信。
“我知你从他人口中听说了何事。”端木不像自己主人,不太喜(炫书…提供下载)欢什么事都瞒着人,道,“你所闻无错。衍后是在去往楚荆途中遇害。”
子墨捏紧了拳头,道:“阿媪为何千里迢迢前往楚荆?”
端木老实地说:“理由不知。或许信申知道其中缘故,当时是他陪衍后前往。”
“信申。”子墨念着信申的名字,左右为难地叹长气。
当年天子要将年仅五岁的他交给公良时,信申曾经在天子殿上激烈反对。信申表示惋惜,只因自己也才十五岁未行冠礼,不能亲自带他。之后,信申要求他离开公良,他拒绝了。为此,他蛮愧疚的。怎说都好,信申与他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信申的母亲与他母亲是同胞姊妹。拒绝自己亲人与陌生的齐国人亲近,是违背常理吧。但不代表他不喜(炫书…提供下载)欢信申,毕竟他母亲这边,他只有信申这一个兄长。每每在他人口中听说信申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和骄傲。
正想着那个人,眯眯眼睛,大门口大踏步进来的俊俏男子,不就是信申吗?
信申看见他与端木像是好兄弟并排在一起,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端木已是站起身,向信申行平辈之礼:“信申君今日进京?”
“是。”信申未放慢步子,边说边走,“我欲见公良先生。”
“先生——”端木看他来势汹汹,有点儿慌,伸手拦住他道,“他正在见客。”
信申在他捏住自己小臂的手上瞅一眼,继而望向前方说:“放手吧,端木。我知道她在先生手里。”
“你既然知道——”端木是不想他在这里与公良起正面冲突,好心劝说。
可信申突然一个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并且一反往常斯文的面相,厉声道:“我今日刚进京便直奔此地,今日不能见到她,我绝对不会走!”
肆拾。舞姬
与此同时,一辆牛车通过镐京城门。守城的伍长在接到【路节】时,道出疑惑:“乐邑使节在前几日已进京,夫人是——”
“我乃乐离大夫主公妻室乐芊,此次上京乃拜访友人,与使节无关。”乐芊夫人掀起车帘的帷幔,对伍长温婉地点了下头。
年轻的伍长目愣地看着乐芊,想:这个举止优雅无比的老夫人是怎么回事呢?
卒长比伍长年长许多,在京城呆的时间很长。走过来察看发现乐芊,他惊讶道:“莫非是乐芊夫人?”
“是。”乐芊笑盈盈地答。
于是牛车被立即放行。伍长目送车上盈盈款款的女子,一时未能收回视线,问长官:“大人认得夫人?”
“乐芊夫人嫁予乐离大夫之前,曾为天子献舞,美名红遍京城。”卒长遥想当年的盛景,是津津有味地摇晃起脑袋。
“老夫人?”伍长很难从现在乐芊那张长满皱纹的脸,想象当年一代舞姬的美貌。
“夫人当年风韵尚在。”卒长感慨之后,反诘伍长,“你刚刚见着她,不是被她所折服?”
不管如何,既然是名遍王族与京城的一代舞姬,必是有人记得的。
牛车的轮子轱辘轱辘,驶过大街。某巷头立了名寺人,在等候这辆牛车的到来。
乐芊命车夫停下,掀开门帘,唤那寺人:“阿慧。”
“夫人——”阿慧急急忙忙跑过去,仰起头对车上的乐芊说,“贵女正等着您。”
乐芊捉住她的手,步下牛车,道:“本是乘坐马车,途中马儿病倒,只得日夜兼程赶来。”
“夫人辛苦。”阿慧扶着她,边是引路向巷子里走,避开热闹的大街。
乐芊一路来,坐在牛车里闭目养神,对繁华的市井没有什么观赏的兴致。或许在她眼里,镐京几十年还是一样的气息,让她如鱼得水。现在她边走,对于自己将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也一点儿都不焦躁。
前面的半地穴民宅,一扇柴门打开,贵女叔碧匆忙走出来,看见乐芊立马要下跪:“夫人!”一声呼唤充满了梗咽的痕迹。
乐芊疾走两步,在她膝盖落地前将她扶起,道:“贵女,进屋再说。”
叔碧含泪点头,带她入屋。
一行人走下长长的斜坡,到达了一间地下居室。中间升了一堆柴火,有人用两条棍子穿过一只鸡,搁在火上方,翻来覆去地烤。火边上,坐了两个人,一个大刺刺地在啃鸡翅膀,另一个只是静默地跪坐着。时而,一人问另一人:“师况,你肚子不饿?”
“不饿。”师况不想被他三番两次地打扰清净,铁定地拒绝道,“百里大人,你自己享用便可。”
百里讨个没趣,倒也没有被打击到,摸摸鼻子。听到脚步声,见是叔碧把客人带了回来。他扔下鸡骨头,油腻的手在裳上抹一把,便笑融融地向客人走去。
“乐芊夫人乃乐离大夫妻室。”叔碧隆重地向百里介绍。
百里鞠个躬,说:“久闻乐芊夫人之名。我家先生说了,若夫人来到,必是要好好招待。”
乐芊环望四周,几张破旧的帷幔垂挂,冰冷的地上铺了几张简陋的草席。如此环境,叫做好好招待?她稍稍拧眉,问:“你家先生是——”
“待我去向先生回个话。先生说了,会亲自来见夫人。”百里保持一股神秘地向乐芊无害地笑笑,便甩开大步往外走。
在那个神秘的先生到来之前,乐芊坐了下来,先向叔碧等人问话。
叔碧不待她开口,着急解释:“夫人,我也不知此人来路。”
“既然如此,你为何与他在一起?”乐芊听她话已是前后矛盾,招招手要她坐下来平心静气往下说。
叔碧不择席,慌忙跪坐在地上,继续讲述自己的经历。原来,当日她被师况下了药后,被两个家仆给强行带出了曲阜城外。结果,未能及时拦截到车回乐邑,让司徒勋与百里给赶上了。司徒勋劝她一块上镐京来,并对她保证:季愉一定是到镐京来。她本也不想信,因为季愉会失踪,是由于听了他们的话去寻找名医。然而名医未找到,季愉却不见了。
乐芊听她左一句司徒勋,右一句司徒勋,心里琢磨:司徒这个姓,以朝廷里掌管土地和农人的司徒大人为最尊。即是说,这个司徒勋至少是来历不明的,真实姓名绝对不是司徒勋。
“我不想信任对方言辞。然而,师况说,可以信任。”叔碧说这话时气自己而牙痒痒的。说起来,她一连串的行动全是听从了师况的话。谁让她从阿慧口里听说了师况出名的摸骨术。
乐芊知道她性子耿直,简直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的那种,心里盘思:这个叔碧,口头直率,想必看人看事只能看个五六分,从她口里打听下去毫无意义。相反,师况比叔碧深沉得多,考虑之事必是比叔碧周全。但得顾着叔碧的面子,不能让家仆骑到了主人头上。为今之计,只好先将叔碧打发走,而且不能让叔碧察觉。因而,她温和地与叔碧絮絮叨叨说了一段长话,大意却很简单,如下:叔碧啊,我长途跋涉到了这里,路上没能吃到好东西。据说京城里有很好吃的菜式,你给我带几样回来让我解解馋吧。
叔碧没听出端倪,被她的话直接转到食物上去了。说到这京城里好吃的东西啊,她本人就好吃,更是滔滔不绝。然而乐芊打断她的话,说是不太相信有如此天赐的口味,要她带来尝尝。她立马应好,迫不及待带着阿慧一块出去了。
叔碧被她打发走,没半个一个时辰不会归来。乐芊淡定地喝了口热茶,向师况的方向吹出口气:“师况啊——”
师况早在她进来时,两手垂放,站在一旁等候她随时问话。现听到召唤,他是即刻在她面前跪下,伏拜道:“夫人,我有愧于您。”
“如何说法?”
“我明知贵女会涉险,但不加阻拦。”师况向她没有一点保留地坦白心迹。
“摸骨玄术。”乐芊把杯子静静地搁在双手里,“据闻源自陈国一支秘族。然主公与我提过,称你与姜虞应是从曹国来。”
“承蒙主公与夫人恩惠,毕生难报。”师况语气沉重地说道。欠人恩情,代表的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主公与我并不要求你与姜虞归还恩情。”乐芊现下倒是看得开了些。这次出发之前,得幸乐离大夫在服药后清醒,与她本人做了一次详谈。谈着谈着,这对彼此扶持三四十年的老夫妻几乎是梗咽不成声。按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乐邑落到乐业与吕姬手中,是迟早的事情。
乐芊向丈夫提了建议:另立世子。
乐离大夫与女君持着一样的顾虑:除了乐业,能立谁继承乐邑。二子乐游性子不定,喜爱野外游荡,扔下妻子儿女不管,比起乐业更糟。
乐芊道:若在孙子辈中挑一个呢?
乐离大夫沉吟:叔权是比他父亲略胜一筹,为人做事都比较周全。
乐芊再提:叔碧阿兄伯康如何?
乐离大夫倒是不解了,反问自家夫人:你不是不知道,这个伯康啊,痛恨父亲的性子,称与他父亲和我们乐邑恩断义绝。
乐芊冷静地说:伯康不敬重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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