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为修辞后一说。
阿仁却是“呸”一声,紧接表白自己鄙视的人是酒正而非他人:“此酒正阿昆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在大酒坊做事不力,被挤兑至小酒坊,却不知悔改。”
季愉看他表情,明了地一笑:“想必你对小酒坊了解甚深。”
“那是——”几句对话下来,阿仁也对季愉另眼相看,知道她不是一个只会听命行事的贵女,嘿嘿笑道,“我敢直言酒正撒谎,有根有据。小酒坊之所以建在山坳里,一是,大雨大风刮不倒。”
“有山崖挡风,有树木遮雨。”季愉眯眯眼答话。
“贵女去过几次酒坊?”阿仁挑起眉。
阿采想到吕夫人那顿毫无道理的训骂,为主人抱冤:“贵女昨日刚来过。”
“那贵女肯定知晓,阿昆昨夜没进山坳,告病也是假。”阿仁向季愉微微斜眯着眼睛,“贵女此次前来,必是另有打算了。”
季愉只笑不语。
这已足够。阿仁爽快地大笑一声,一鞭狠力打在牛背上面。牛车冲进了枝枝蔓蔓覆盖的山坳。
伍。小毖
刚临秋,山坳里的枝蔓上挂满了丰硕的果实。
“山里不知为何,比山外果子晚熟。”阿仁解释,随手摘下一串樱桃,拿袖子擦一擦,献给贵女说,“绝对比山外果子甜。大酒坊后面那一大果园子里果子,皆没有此物甜。”
季愉自然是尝过,手里掂着果实,只是笑。
阿仁说在兴头上,又抓了一串塞给阿采。
阿采一愣,看了眼季愉,得到后者的示意,才敢塞一颗进嘴里。
阿仁在前头领路。阿采轻声和季愉说:“他是大酒坊酒人,为何跑山里?不似为我们带路而已。”
“跟着走,便知晓了。”季愉乐悠悠的,仿佛赶着去看一场好戏。
阿采微叹口气:她这主人哪点都好,就是性子让人捉不清,有时像个贪玩的孩子。
三人踩着小径向斜坡上的小酒坊走去。
小酒坊没有门,三面为壁,前面一排石柱子,方便工人进出。酒坊旁边挖了两口井,又有一间木屋子,给看守人住的。至于酒坊的工人,听说以前辉煌时有百余人,现在只剩十人有余。夫人们并不看好这个将弃了的小酒坊,有点让其自生自灭的意味。工人们自然懒惰成性,大都赖着不动,只是偶尔地酿一酿酒。因而,这偶尔酿出来的酒,味道不大同于大酒坊的。
酒正阿昆经常不进酒坊,现在负责看守酒坊的是酒人莫离,约四十岁的年纪,下巴一络腮大胡子。
季愉进出酒坊多次,都是莫离接待。与莫离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她是贵女,莫离有理由戒备她。直到某一天,季愉摸透他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吃鸡屁股做下酒菜,偷偷帮他从宅邸的厨房里带来一瓮子专门搭配烧鸡的肉酱。
“贵女,您说您不喝酒,我看您对下酒菜却很有讲究。”莫离一手抹口角的涎水,有俯首称臣的倾向。贵族饮食讲究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几乎吃什么,都要配酱。好的酱,尤其是专职的食医给贵族调配的酱料,那是平凡百姓吃不到的。
“进庖厨时听庖人说得多罢了。”季愉道,心里则腹诽:这贪吃鬼可不是她,而是叔碧。
主人有心贿赂,莫离不能收礼不办事。小酒坊里的事儿能告诉季愉的,全都托盘而出了。
然而,今日碰到阿仁,季愉觉得,莫离还有些事儿瞒着她。
“莫离。”阿仁推门进屋,扯开嗓子喊,“贵女来了。”
季愉和阿采摘下斗笠,跟着进屋。
木屋子打开了一面窗,阳光飘进来一缕烟尘,外带上一支藤蔓,引来的蝴蝶蜜蜂,是因着屋里漫开的一股酒香。
“好香。此酒是埋藏多久?”季愉随地在装酒的青铜提梁卣边坐下,用鼻子闻了闻飘散开的酒气。
“十年。”莫离提开圆盖子,用木羹舀起一勺子酒,倒进碗里。
季愉低下头,仔细地观赏提梁卣上弯弯曲曲的蝉纹:“我怎不知今为吉日。早知,我应带烧鸡与酱,一同庆贺。”
莫离抓抓后脑勺,傻呵呵地笑了几声,眼睛瞟向阿仁。
阿仁蹿到他身边,小声道:“路上遇见,躲也不成。”
季愉双手捧起盛酒的木碗,轻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碗。
莫离一见紧张了,靠近去问:“贵女以为如何?”
“不好。”季愉摇摇头,“【清】不足,【浊】也不足。”
阿仁看莫离神色黯然,摆摆手,意思是大可不必把季愉的话放在心上。
莫离不安心,像猕猴一样挠耳朵:“这酒是要加入熬煮粥中,医治主公之病所用。”
阿仁不得向他一个瞪眼:如此重要之事,怎么轻易在外人面前坦白了呢?
“献给主公——”阿采轻呼一声,“何人指使你们献给主公?”
阿仁见是瞒不住,赶紧走过去闩上柴门。虽然昨夜暴雨酒坊里的工人们全下了山,但此事重大,小心为妙。
“此乃阿仁祖父酒央当年奉主公之命贮藏,待时机一到方可掘出。”莫离道明事情经过,“酒央听闻主公重病不起,因此托付阿仁转告于我。”
“哦。”阿采恍然,又发出疑问,“你们贸然前去献酒,乐芊夫人可知?”
这乐芊夫人,指的是乐离大夫的正室。乐离大夫重病,乐芊夫人在旁侍候,日夜不离夫。
阿仁咳咳两声:“此事我曾思虑是否与吕夫人商议——”
“我看不成。”莫离摇头否决。
“为何?”阿仁瞪着他。
季愉插话:“阿仁,你是不知酒正阿昆与吕夫人之间干系。”
于是莫离瞪回阿仁,一副惊吓状抚摸胸口处:“阿昆不做事而已,却想尽心思讨吕夫人欢喜。吕夫人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嘴馋之人,信他多于信我阿昆早欲撵我出去。此以下犯上的事儿若被他知晓,还得了。”
“若不请吕夫人,应寻何人代我们向主公进言?”阿仁问。
乐离大人病到这个地步,已是谁都不可以轻易接近。乐芊夫人不离开乐离大夫。因此,能接近乐芊夫人的,唯有那些向乐芊禀报的管事,而这,一般指的是在底下掌权的一帮夫人们了。
莫离双目寄望地望向季愉。
季愉低头寻思:“依我之见,如何向乐芊夫人禀明之事,道难其实不难。众所周知,乐芊夫人与主公一样是仁慈君主。却是,由何人送酒此事,我看唯有阿仁亲自进献。”
阿仁立即从她话里闻到另一股味道,叫了起来:“贵女,您是怀疑我祖父酒央!”
“阿仁。”季愉可不会因他一句喊话被挑拨,镇定地将事情轻重道明,“你与莫离不是不知,酒分多种,食医给病人饮用的酒水事关病人性命,非同小可。若是送酒之人受不得诱惑被人利用,你们,不会想因此而人头掉地吧?”
阿仁听她说的有理,一下泄了气:“如此这般,似乎送酒也不是劳什子好主意——”
“酒央对主公有忠诚之心,我定会帮他达成愿望。”季愉语气一转。
阿仁一时摸不清她是怎么想,怔问:“贵女为何对此事如此尽心尽力?”
季愉神秘兮兮地嘘一声,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到此地做何打算?现我答你,我正是冲着这酒来的!”随之她一招手,阿采将随身包裹打开。众人伸长脖子看,见布包的竟是一个陶瓮。季愉挪开了木瓮盖,空气中便散开了米香。
“此米莫非是——”阿仁惊异地拿手指着瓮里的大米。
季愉点头:“此乃食医挑拣只供主公食用谷物。”
莫离摩拳擦掌:“好。我要将好酒掘出来,必定有中。”
阿仁把脑袋瓜抓抓,还是不大安心。
季愉向阿采使个眼色。阿采接到,在跟随莫离出去时顺便把门带上。
知道了季愉有话单独与自己说,阿仁硬着头皮跪坐下来。抬抬头,见季愉乐呵呵地望着自己,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一虚,身子弯下自然矮了一截。
季愉语重心长说:“阿仁,我知你与莫离不同,莫离不比你聪慧。”
阿仁当场闹了个大红脸:“贵女!”
“阿仁,此事重大,然我信你。”季愉看着他眼睛说。
阿仁从她眼里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肃穆神色:“贵女,请言明。”
“汝可知,乐芊夫人已无子嗣。”
阿仁眉头皱了皱,呐道:“闻祖父说,乐芊夫人有一子,不幸于幼年夭折。”
“是。如今主公子嗣,皆是媵妾所生。”季愉说到这,忽然觉得乐芊夫人的处境与自己竟有相像之处,在乐邑里皆是孤寡伶仃的,无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
转念间,思起了食母姜虞曾说的一句话:我曾在乐芊夫人身边服侍过。若吕姬待贵女不好,求于乐芊夫人未尝不可。
“贵女乃何意?”阿仁不知觉中,已是口含敬意询问。或许,在季愉当他做自己人推心置腹的刹那,他甘愿向她俯首称臣。
季愉收回刚刚放开的心思,专注于眼前此事,道:“酒央之心,必是得由乐芊夫人转告主公。防人之心不可无,为免小人利用此事祸害酒央。想当年主公熟读易经,让酒央藏酒,不定正是为此而准备。乐芊夫人了解主公,必能知你所言非假。阿仁,听明白不?”
阿仁边听,后背流出一层冷汗,对季愉的话只有点头的份。
季愉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她相信,这一点话已经可以让这个不愚蠢的男人,明白到他与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夜披山坳,雨水未干,泥路依旧难行。几人在室内炊烟熬粥,试酒,外界的人浑然不知。
吕姬心烦,肝火旺盛。上午刚打发走平士的使臣,事后然任凭她如何推测,使臣忽然改变态度一定事出原因。寺人阿光在她耳朵边嘀咕:夫人,有人昨夜见两人从后墙爬了出去,好像是贵女季愉与叔碧。
吕姬当即一瞪眼:昨夜为何不马上呈报?
寺人阿光支吾道:昨夜风大,又要刮雨的,巡视的寺人们都躲屋里了。也幸好如此,贵女仲兰出外归来时,没有被女君的人见到。
因此吕姬这股气只好借着酒坊的事儿狠狠出在季愉身上。没错,她是知道酒正阿昆装病,但不能让外人欺负自己闺女,即便这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养女。她不怕误杀,只怕养虎为患。
当晚,她方想歇息,平士又委派了一位使臣前来。她本想拒见,对方报了名氏后,她匆匆忙忙跑去门口亲自迎接。
陆。信申
接待客人的室内,寺人将煮好的热茶端上。
明亮的烛火圈出吕姬深衣上一只只妖艳的蝴蝶。拜访的男子看着吕姬一身华贵的衣饰,再瞧瞧自己的一袭布衣,嘴边未免一笑。这笑若浮云一般,将男子白净英俊的脸衬得高深莫测,令人敬畏。
男子看似是个温和谦礼之人,又不似卫道人士拘谨。见有苇席,他袖子一拂,便大方坐下。
吕姬弓着腰身,对他表达尊敬:“信申君登门造访,我等深感荣幸。然世子不在家中,主公尚在病中,请容我先禀告女君和乐芊夫人。”
“吕夫人,请起吧。”信申君说话曼声有力,眉眼到嘴角的微笑像是阳光一般,让人推拒不得。
吕姬直起了身体,心头却打起鼓点。这信申君,据闻是燕侯公最委于信任的家臣。信申君与平士同是燕侯公底下的红人,保不准两人有很深的交情。信申君今夜为了平士到此一访,莫不成是因她早先拒绝了平士派来的使臣?
“吕夫人。”信申君啜了一口茶后,像是攀起了家常话,“据闻您有三个女儿。”
“是。大女伯霜,二女仲兰。”吕夫人顿了顿,似有些忐忑又似有些顾忌,“三女季愉。”
“实不相瞒。吾之僚友平士有幸与贵女伯霜见过一面,之后平士对贵女念念不忘。”信申君这一句话,算是开门见山了。
“此事早有使臣来报。”吕夫人语气再顿了一顿,弯下腰以请求的态度说话,“我两女皆能获得平士青睐,实属她们福气。”
“吕夫人,想必你对于先前使臣之话有所误解。”信申君搁下杯子,状似诚恳地说。
吕夫人担心他接下来会怪罪,急切打断他:“信申君,我之前与使臣讲明,也请平士与信申君能谅解。世上,岂有本是求娶阿妹却突然退婚且改问阿姊道理。若我应承,我二女仲兰如何出嫁?伯霜身为阿姊,必是受世人指责。”
“此事——”信申君将背靠到蝉纹漆几上,烦恼地叹出口气,“平士并无恶意。他只想与贵女伯霜再见一面。夫人,无论如何请帮平士达成愿望。”
“不能!”吕夫人斩钉截铁,“伯霜为阿姊,必定不答应。”
信申君眼睛一瞟,是从掀起的帷幕,望到了室外的庭中。寺人点亮的烛火悬挂在屋檐下方,火光让两个巍巍的影子在走廊的地板上泄露了行踪。他心里暗惊,是何人窃听?他与吕夫人的对话,有窃听的价值吗?转念一想,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不便为难夫人了。关于夫人所言,我会如实转告于平士。”
“还请信申君在平士跟前美言几句。原谅我身为阿媪,有难言之隐。”吕姬随之起身,伴他步出室外时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
信申君在回廊当口回身拱手:“吕夫人,请回吧。”
吕姬被他这一句堵住了脚步,心生纳闷:他未免真是恼了自己?然而见他一脸笑容温煦,又不太似。她这么一怔之间,信申君已是独自一人走下了台阶。
信申君没带家仆,一个人脚步迈得飞快。寺人阿光遵吕姬命令想用火为他照明,却根本追不上他的步子。眼见他的身子没入了黑暗里,方向并不是去往大门口。阿光当即跺脚,一时因摸不清这个来头挺大的大人是否迷了路,她踌躇在原地。若这位大人是故意迷路,她是不好挡路的。
信申君追觅着刚才两个在吕姬居室外偷听的影子。俨然,这两个影子还是两派的。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他往右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