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愉心中左右盘思,一时也是想不到能是谁。只能说姬舞把这个事掩盖得太好了,见得他是真心待于此女,用心良苦,只可惜仍抵挡不住歹人。她心中由此而不免戚戚然起来。
众人这会儿见着场中被扶进来一名年轻女子。而且,扶此女之人正是吕姬的寺人阿光。叔碧双目放出了狠光,捏紧了拳头。
那陌生女子体态娇弱,面若梨花,穿的是白色燕服,腰系烟紫大带,高髻中插了一支祥云玉笄,一双美目含笑非笑,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韵。或许人不及荟姬美,但气质与荟姬截然不同。他人一见便明了,姬舞喜好的完全不是荟姬这种强势的类型。
荟姬没看见之前还能抨击,看了之后只怕是心口被挖了一块,心里只恼:他不喜好她,所以专门挑了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或是这女人勾引了他,才让他对她完全看不进眼里。总之,这女人该死,无论如何都该死。
太房也是面容肃穆,由姬见状到她耳朵边再咬了一阵:“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是。要收拾这女人有的是机会,凭荟姬的势力和手段,怎能不成。太房便点了下头,让周满问话。
“此女是——”周满苦笑,看到这个女人的瞬刻,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了。
“天子。”阿光叩拜回话,“贵女乃康士之女叔梨。”
“康士?”不说周满,场中的公卿伯侯还有一群大夫士人,统统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叔梨赧红了脸,难堪中跪下来答话:“吾父已是告老还乡。”
“何国人?”周满问。
“燕国人。”叔梨答道自己家乡时昂首挺胸,有从肺腑出来的自豪感。
本是见到叔梨进场便脸色微暗的姬舞,听叔梨的话,忽然眼中流露出感动之色来。燕国属于疆北,时常经受戎人之扰。燕国人的自豪,只有燕国人才能懂。他便是不禁朝叔梨微微一笑。叔梨回他以笑容。
见他们两人像情人一样眉目传情,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荟姬会冲上去张开五爪撕破叔梨的脸皮。
周满没注意到荟姬的神情异变,对叔梨的表现却是表露诧异一直问下去:“可是会弹琴?可是会吟诗?”
“我会骑马,会射箭,会杀戎人!”叔梨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摁在腰间仿佛按刀柄的手如武士干脆利落。而她脸上的森色,足以表明她所言未有虚假,这个女人曾上过战场杀过人。
场内的人,没有再去留意她似乎病弱的体态,而是被她英姿飒爽的话语与举手投足给吸引住了。而且,得承认,她比荟姬更出众,更能夺人眼球。会琴艺女子之多,但能杀敌女子又有几多。
好。叔碧在心里叫道。
季愉也感觉胸中之气在翻滚,叔梨的话,让她是回想起在曲阜信申与她说过的话了。因此,这个叔梨能得到燕公欢喜,能得到信申与平士等燕公一帮重臣的喜爱,不无道理。但只凭于此,姬舞想娶叔梨,怕是难矣。心念一转,那个让阿光把叔梨带来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令人足以从头到脚浮起冷气来。
84、捌肆。相持
“天子。”太房温和出声,“可是该允了燕公心意。”
周满看着叔梨恍如梦醒一般。一个士人之女怎能配予公卿为妻。祖宗有祖训,周礼便是周礼,等级森严,不可越轨。今成男女之事,明儿便会乱朝廷大纲。所以太房如此提醒他,只有一个含义。他点下头:也行。算是再做个顺水人情给燕公。他便直言道:“荟姬,你意下如何?”
杵立着把叔梨当做眼中钉的荟姬,听见天子突然问话,愣怔间方是体会到了太房等人带叔梨来到的苦心。一时她心中思绪又周转百折,想松手又舍不得。但是,太房一再提醒的目光飘过来,她只得隐忍着先吞下这口气了。乖巧地走上前去,她双目低垂顺服道:“我婚事由天子发话即可。”
旁观席上便有一人脸色又一黑。
然荟姬一心在争夺姬舞上,是忘却了所有人的想法只有自己的自尊与爱情。因此鲁公姬晞心中浮现黯然愤怒之色,目中对于阿妹荟姬的背影晦光闪烁。眼见阿妹荟姬如此执意于姬舞,不惜用尽手段自贬身份,哪怕是丢尽了鲁国的脸。现在天子问话,她理应先请示于他这个兄长及一国之主,却只要天子主意她婚事。看来她是连他这个兄长都不认了。想必嫁过去也不能指望她会为娘家着想了。这个妹妹,不要也罢!
天子周满倒是想到了鲁公姬晞的立场,问题在于当他向姬晞投去眼色时,姬晞似乎不想出场了。周满甚少地苦恼起来:一个女人的婚事怎么麻烦成这样。
太房见他迟久不发话,担心起事情有变,不由凑近他去问:我儿,可是怎么了?
周满暗中指向鲁公方向,细说缘由。
太房听后一笑,像安慰他一样拍拍他手背:不怕的。荟姬嫁给姬舞的话,对于鲁公也有好处,不是吗?鲁公本就想制约齐国了。燕国与齐国毗邻,鲁公用姻亲关系制住了燕国,等于抑制了齐国。对于我们想使七十一个诸侯国互相牵制,求得天下四方八稳的意图,此计谋也是有利无害的。
周满心一想,太房的话句句是理。这鲁公姬晞,不过是不好出场罢了,因为阿妹如此说。姬晞是个理智之人,知道阿妹也不过是一时考虑不周,绝不会因阿妹一句话便恼火了阿妹。想到此,他忧愁的脸色舒展开来,发话道:“荟姬既是德满之人,必定不会介意燕公在迎娶汝同时,让叔梨作为汝媵妾陪嫁。”
“吾不介意。”荟姬答,语气大方温婉,完全是一派大家风范,“媵妾陪嫁乃常理之事,吾怎会做难于燕公迎娶喜爱之媵妾。”
场中人见这事忽然转了风向,皆是有面面相觑之感。有道行资深之人,则是一下便洞察到了太房荟姬的诡计,暗喊:狠招。
叔碧听季愉讲述这其中来由两三句,忽地变了脸色,大骂:阴险之人!
嘘!季愉立马捂了她嘴巴。俗话说的好,祸从口出。
“如何是好?”叔碧愁眉苦脸道。
季愉摇摇头:只能看姬舞如何表态了。
以姬舞的智慧,不会不知太房此招的深意。然对于他来说,这个娶,肯定是不能娶叔梨为妻的,因为大周礼节不允许。荟姬固然不受他欢喜,但既然天子允下的婚姻,必能得到天子允诺的其它利益,还有叔梨。他想要叔梨,只不过一直想不到方法。
一是,叔梨在他一帮臣子中广为人知,无法改名换姓假装成他人女儿下嫁于他。二是,他的婚事比公良受瞩目,无公良缺陷让她人嫌弃自己,使得太多女子中意于他。三是,荟姬对他的一片痴心天下皆知,他拒之不得,只能拖延。拖到了现在,恐怕拖到最后,都是得娶了她的。那么,不如借此机会娶了荟姬,顺便把叔梨正式接进家中。
只能说,男子想法与女子远远不同。或许姬舞有想到过荟姬出这招是想事后收拾掉叔梨,但他不以为以荟姬一个弱女子能把叔梨给生吞活剥。叔梨可是如她自己所言,杀过人的。
看着姬舞走上前,向天子跪下来行了拜礼,答道:“臣遵循天子之命。”
叔碧捏握着季愉的手耷拉了下来,沮丧道:完了。
这样一来,荟姬的喜色不言而喻。姬舞也是沾沾自喜。至于叔梨,被搁置在了一边。一个平士之女,能作为诸侯之妹的陪嫁嫁给诸侯,已经是天上掉的馅饼,若不懂得知足感恩,是要惹得众怒的。幸好这叔梨也是识大体的,面色虽不好看,还是盈步上前,向天子与太房行了叩拜谢恩。
季愉是把叔碧的手握了起来,嘴角噙出笑意。这出荒唐的戏,必有人与她们一样是看不下去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她敬重的那位老夫人。于是她似乎见得到天子右侧一直静默的帷幔后面有影子晃动的迹象。看来虎要下山了。
当叔梨第三个响头叩完抬起来时,右侧朱幔飘动,听里边一个悦耳舒服的声音问道:“贵女可是受了伤?”
此声一出,太房变脸。荟姬与姬舞迷惑。周满惊诧。
叔梨见到是姜后问话,立马诚实诚恳答道:“是。肩伤未好。”
“怎会负伤?”
“被戎人暗箭所伤之后,逢冬季来临,旧患复发。”叔梨道。
众人一听这个原来,不由暗赞姜后的明察秋毫。在个个都以为叔梨是天生体弱,唯独姜后一个人看出了疑点。便是天子周满,此时也不能不对妻子另眼相看。虽然他一直以为姜后并非柔弱之人,不然不会与太房斗到此地了。但这个事他已经允了母亲,不想在此事上出尔反尔。他正要出言断去姜后话语,忽然是一只柔骨小可的芊手摸在他手背上,令他心神一荡。他望过去,见姜后向自己轻松又安抚地一笑:“天子,如此英勇女子,为我周朝杀敌奋进,我深感钦佩。”
“姜后,此事——”周满当真是感到为难了,这左侧的太房那股怨怒的眼神向他射过来,似在指责他为不孝。
姜后的手在他手臂上抚摸,像是舒缓他眉间的忧色:“天子让叔梨嫁予燕公,乃叔梨之幸。依我之见,然以叔梨身份嫁予燕公,固然为媵妾而已,也不太合乎于我大周礼节。不如由我认了叔梨为阿妹,了却天子与太房难处,天子以为如何?”
叔碧几乎要哈哈哈抱着肚子痛快地大笑起来。季愉也是好不容易忍住了喉咙里发出的笑声。
姜后这个话一出,有根有据,有情有理,得众口之赞,尽显母仪天下之风,占据了人气争得了人脸。并且,这个决定意味叔梨嫁过去之后有了靠山,还是天子之后的大靠山。
姬舞高兴极了,未等天子答话,立马带叔梨向姜后叩拜答谢。众目睽睽之下,若天子周满在此事刁难于姜后与燕公,未免不是当着众公卿面前失脸了。于是,不意外的,太房一只手扶到了额角,头疼无非是针对于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出面拆穿她阴谋的姜后。可是,眼下这个事当着众人,她不好为难周满以至于连自己都难看的。所以,她对于荟姬唯有摇头叹气:我只能帮你解决了嫁过去的事,这以后怎么收拾你的媵妾,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荟姬悻悻的,咬住了嘴唇,直至唇下方渗出了血丝。
周满见荟姬满脸的恼怒,当真是怕了又有事端,赶紧让这三个人都退下去,道:“汝等婚事,便由太房与姜后操办,另行安排。”
姬舞与叔梨生怕天子一家反悔,大声答应后退下了。荟姬担心那两人退出后私会,也立马尾随而去。
赏完荟姬,依照礼节,周满又吩咐宫人将各式饰物奖赏给跟随荟姬奏瑟的六名瑟工。接下来,是有份参与表演的钟工。周满不掩饰对这九只编钟的兴趣,招呼负责指挥的叔权前来回话。
结果不止叔权从阶上走下来,还有那随时待命的乐业,是慌慌张张地与儿子一同进前。
周满得知了乐业是叔权之父,并不予以阻止让其上前回话,对那两父子问道:“此九只编钟,莫非是吾命乐邑主公所造?”
“是。”乐业两膝盖跪下,脸上惊喜交加。因没有想到,天子对这事竟能惦记着。
“乐离大夫向吾告病回家之后,如今身体可好?”周满向乐业亲切问询乐离的情况。之所以在众多臣子中能记得住乐离,那是由于他年幼时曾师从于乐离的教诲。乐离的忠诚可靠,一直留给他深刻的印象。因此当时他无论如何把打造编钟之事委托给了乐离。
“吾父——”在此事上,涉及孝道问题,乐业自是要一把鼻涕一把泪表示身为儿子之忠,嗫嚅道,“一直未能醒来。但牵挂于天子之托,吾父要吾代替之,将钟运到镐京并在天子面前奏乐,不辱天子之命。”
听说乐离大夫病重,周满心生怜悯,叹道:“乐离大夫乃吾师,又是为我大周效忠之人。不然,待吾委派医工前去乐邑为大夫治病。”
“吾代吾父感激天子大恩大德。”乐业一边叩恩,一边又说,“吾父之身体,在乐邑医工诊治之下已有起色。只不过是心系于编钟,方是未能痊愈。”
这样说法,乐离的病因在于这九只编钟了。周满把目光放向了被寺人们抬至前面的编钟,是很想为病中的乐离排忧解难,说:“此钟音色优美,是口好钟。乐邑世子乐业,请把吾话传达与主公知晓。”
“是。”乐业欣喜地叩头谢恩,等着天子周满继续行赏。
周满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乐业叔权父子,是有想到在乐离的面子上,是否该赐予他的子孙官位。毕竟,叔权在大司乐旁边做事,上次自己也听过其吹箫,算得上为有才之人。而且,乐业一路押送编钟来到镐京,车徒遥远风尘仆仆,可谓历经艰难只为完成父亲下达的使命,在孝道上之德,也足以对其论功行赏。思定,周满刚要开口。
“天子。”席上忽然立起一人。众人望去,见是鲁公姬晞,都觉惊讶。之前他妹子荟姬急于嫁人都不见他出面,怎么这时候反倒出声了。
姬晞快步走出列席,到达周满面前拱个手,道:“此钟有诈。”
为此叔碧是紧攥住季愉的手甩了起来,激动非(炫书…提供下载…)常:没想到,这鲁公竟然听信了她们的话,决定站到她们这边来了。
季愉却是思量:恐怕若不是荟姬刚才做得太过分,也不会惹得姬晞这会儿出场。看来,这造孽的始终都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仍需谨慎行事,她且看着姬晞接下来会怎么说法。
姬晞申明“诈”之后抬起脸,一双目定定对着天子周满的审视。
乐业面对指责,满面羞愤之色。
场中人唏嘘。因这诈字事关重大。天子之前,可能容人欺骗。损天子威信,欺诈为大罪。同理,若查明非诈,天子要体谅受委屈一方,诬告一方也绝不会好过。
周满看着姬晞非要在众人面前与自己的采邑对立,一时是想不通了。这姬晞一直不是也很阴险吗?怎么会突然愿意亲自出马?他踌躇之时,乐业已是按捺不住,跪下来哀泣道:“望天子明察!”
“鲁公。”周满听乐业的哭诉,想到那病重的乐离确实不忍心,便向姬晞讨个说法,“可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