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河,于是上头便索性停了早朝,能值宿的尽量歇在官舍,像我这种当闲差的,便彻底休息在家。
赵偱却一直没闲着,每天都必须去校场。想来上头对文官和武将的要求不大一样,我坦然接受这一事实之后,便整日窝在书房里临摹赵偱的字。
他的字很好学,因为太过板正规矩,个人特色被磨得所剩无几。
想当初我怎会被冷表姐一张假和离书给骗了呢?真是太愚蠢了。实在是稍稍用点心便可以临摹得八分像的字啊。
这日我抱着暖手炉坐在书桌前打盹,外头传进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手一抖就摔了暖手炉。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立刻就冲了出去。
小赵彰见我冲出来,忽地噎了一下,继而又大哭起来。
他这会儿怎么会在这?我蹲下来帮他擦眼泪,问道:“阿彰怎么回来了?”
“婶、婶娘……”他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娘亲、娘亲过世了。”
温热的眼泪往我衣服里渗,走廊外的雪继续不急不忙地下着,我捂住嘴,浑身都在发抖。我试图镇定下来,胸口却闷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太冷,吸气的时候就一直疼一直疼,疼到心里面。
我问:“你如何知道的?”
赵彰依旧在哭,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让旁边的小丫鬟送他进屋,便立即起身往赵夫人那里去。
老夫人不急不缓地拨着手上的一串念珠,背对着我,忽又偏过头看了我一眼,颇有些无精打采地说道:“连永啊,她去了。”
这怎么可能?她才离开赵府多久?按说还没有病到那个时候呢!
“前日早上,他们家的丫鬟去喊她吃饭。”她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却平稳得虚假,“可她服了药,身子已经是冷的了,就再也吃不了饭了。”
我心里愈发堵得慌,忍着胃里泛上来的一阵恶心,我站到走廊外干呕了一阵,吐出来全都是水。
吐过这一阵,整个人都是飘的,我再走进屋,同老夫人道:“我送阿彰回陶家。”
她不应声,良久才道:“等偱儿回来再走罢。”
我说“好”,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走廊里飘进来的全是雪花,我看着长长的走廊,忍了许久的恐惧又浮了上来。陶里就像一抹幽影一样笼罩着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将她的结局同我自己挂到一起去。我知道婚姻里的双方必然有一人要先离去,可却总告诉自己不到那一天想这些都是没有用的。这样的隐忧被我压抑了太久,忽然被抓出来,人反而有些受不住。
在意了,就会害怕失去。失去了,便不知如何面对。
以前连翘总开玩笑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渐渐失去抵御孤独的能力”,所以她才不打算同任何人厮混在一起。
如今陶里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无助情绪,于是提前走了。
我回到书房时,赵彰已经哭累了,独自趴在桌子上哽咽着。我站在窗前等赵偱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他似乎已经得知了消息,迅速地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与我说道:“你留在府里罢。”
我蹲下来抱着膝盖,摇了摇头:“不管去哪儿,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犹豫了片刻,将手伸给我:“走罢。”
顶着夜色出发,外面的雪渐渐停了,车轱辘压在冰面上的声音透着寒意,我靠着车厢内壁,一言不发。
赵彰是真累了,裹着毯子缩着脑袋闷在角落里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周围都哭肿了。
烛台不停晃,光线微弱,赵偱将我身上的毯子裹紧了些,软声道:“睡罢,有我在。”
我将头枕在他肩上,沉默了会儿,轻声道:“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么?”
赵偱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依旧柔声道:“你想聊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冷,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我原本以为,他过世之后,我面对什么事都能心平气和了。”
我听得到赵偱清晰的呼吸声,平稳,又透着一丝清冷。他开口慢慢问道:“给他办丧礼的那些天,你其实一直都在,对么?”
我的心沉了沉。
那些天真的是冷透了,我没有资格进去给他烧一炷香,也不知如何面对陶里。空中不断翻飞的冥币纸灰和呛人味道,与初冬里生涩的北风一样让人眼睛酸疼。我独自坐在灵堂外面搭着的简单棚子里,握着一杯清透的带着香火味的凉白开,看吊唁的队伍时长时短,听身旁的人细声嘀咕关于赵将军的每一个故事,一字一句都写进了心里。
滑稽又聒噪的丧乐在耳边一直回荡,到后来,满脑子都是那个调调。
赵偱深深叹道:“那时我见到你,你眼睛里全是不合年纪的凄凉。好像整个人世,都已经替他作了陪葬。”
【三三】年关 。。。
我微怔,头离了他的肩,微微惊讶道:“你见过我?”
他看着我道:“先前并不知道是你,后来想想,兴许也只有温连永才会做这样的事。兄长下葬之后,你时常会在后门口若无其事地坐上一阵子。那时我便想,你是否一直当他没有离开,在固执地等。”
眼眶微酸,我眯眼看了看晃动的烛光,轻叹道:“怎么会呢?只是一条路走惯了,又有些长,中途停下来歇歇脚。”
“那时候我也难过,且在病中,看着他离开,许多事也转瞬成了死木缟灰,不敢再有太多期许。”他顿了顿,语气依然平淡无波,“因此我想,我大约能够明白你到底在为什么而担忧。”
知我者,谓我心忧。我又将头靠回去:“你不想成为赵怀宁,我亦不想再失去一次。我们都活在为未到来的事情而焦虑的误区里,只能徒增烦恼。我如今这样同你说,好似我能够想通这一切。你开导我,却好像又比我看得通透。但人在说服旁人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似乎永远不会词穷。试图说服自己时,却变成了各种行不通。”
他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死局。”
我握了握他的手表示了然,却又听得他道:“悲伤成不了事。你我活了这么多年,理应已经学会了收敛情绪的本事。我们若一直如此难过,阿彰亦会很难走出来。一个人时再苦涩的情绪都可以反复咀嚼吞咽,但若身边有了旁人,却又要顾及其他。兴许,这便是为人处世的妥协之处。”
他忽然沉默,继而又道:“连永,我今天说了许多,虽未必都对,却也都出自肺腑。就当是听我聒噪罢,我已有许久没有同别人说这样多的话了。”
“我知道。”我哑声又无力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角落里的小赵彰沉沉睡着,我靠着身旁的温暖亦安然睡去。
雪夜万籁阒静,让人忍不住与这冰冷的人世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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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里的丧礼简单到乏善可陈,赵彰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宽大的麻衣里,跪在灵位旁的样子让人无比心怜。
陶府的老祖母,一把年纪了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手一直抖一直抖,神情里有说不出的悲苦。我想起祖父过世时,我那祖母亦是如此,到最伤心处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娘亲说人老了,就连眼泪都少了。
陶里的父亲说赵彰不宜在府里留太久,小孩子天天面对这些恐怕也受不住,便在我和赵偱打算回去时,请我们一同将赵彰带回赵府。
归程时积雪已渐渐融化,我难得心情平和,看着外面的厚厚积雪,想着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一场接一场的雪让这个冬天像被冻住了,四处都透着寒气。我细算一下,从冬至到现在,都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年关也终于从渐近变成了触手可得。
眼看着就要过年,赵偱却越来越忙。我近来几近与世隔绝,朝野之中的事一概不知。成徽的婚事在即,赵偱也确定无暇前去,我便备了两份礼,打算廿四那天顺道带过去。
世间盛衰枯荣,婚丧嫁娶,每一件似乎都是大事,每一日都在交替上演。我难过时旁人开怀,我喜乐时旁人垂泪,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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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日光打在雪堆上甚至有些刺目,一路过来,房檐下皆是长长短短的冰凌,噗嘟噗嘟地往下滴着水。
由是朝中女吏之首,邹敏成亲也是独树一帜,偏偏不坐喜轿不要红盖头,也省却繁杂的礼仪,说不过是同僚之间找个由头一聚,何必恪守旧礼。邹家总是十分开明,成徽对此倒也无所谓,这桩事便成了西京街头巷尾的一项谈资。带刺处尽指向成徽,说邹敏不过是为了顾及男方腿疾,行礼迎亲多有不便,索性都省却了。
我到成徽的新住处时,周围果真是吵闹得很,不知是邹家还是成府的小厮,在门口欢乐地放着大大小小的爆竹。我将视线移至门口,才看到成徽穿着一身喜服安安静静地坐在门里,像个女子一般迎来送往。
管家站在门外头收礼单,他则负责与来客寒暄几句。我看过去,似乎并未瞧见邹敏。我在外面站了许久,等宾客陆陆续续都来得差不多,便让小厮将两份礼盒拿了过去。我跨进门槛,看到脸上带着清浅笑意的成徽。他用那一贯天塌下来也不会变的语气淡淡道:“谢谢你能来。”
我浅笑了笑,瞥了一眼门外收礼的管家,随口道:“正林被他娘亲带去庙里了,说赶不回来,让我捎了礼。”我顿了顿:“恭喜了。”
他不语,说:“进去坐罢。”话音刚落,便有小厮领着我往内厅去。
一场筵席热热闹闹,邹敏亦是身着喜服与同僚聊天,瞥见我进了屋,她微微颔首,好似是笑了一笑,又与身旁的同僚不急不忙地继续说话。
她即将二十五岁,于朝堂中游刃有余,仕途一帆风顺。她婆家是江南巨富,夫君亦是才情斐然之辈。外人看来,似乎除了成徽有腿疾这一项之外,一切都圆满得不能再圆满。
这一场筵席难得闲适,除了布置显出无处不在的喜庆之意,其余一切倒还真不似婚宴。我小喝了些酒,到下午时看到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便也打算起身离开。
然我方行至走廊拐角处,成徽便喊住了我。
他依旧沉静,脸色因喝了酒而有一丝微红。我立在原地问他:“有事吗?”
“如今我们三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他语气平缓,浅瞥了一眼渐渐西下的日头,又与我道,“你的性子还是如此,又何必多带一份礼,同我说是正林送的。”
“确实是他送的。”我顿了顿,“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生辰前夕,因为书本上那点小事与正林起了些争执,他便赌气没有送你寿礼?但他早就备好了寿礼搁在我那儿,我前两日(炫书:。。)整 理旧物时找到它,便顺道带了过来。正林心直口快,有时候又有些小孩心性,我以前总打趣他,说他是因为求你而不得,因此变得小心眼。可他是难得的挚友,不会因对方富贵与否就差别对待。我虽然不知这桩婚事到底哪里得罪他到如此,但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人生在世难遇挚友,兴许余生多少年,我们都遇不到这样的至交了。”
成徽轻叹道:“孙邹两家从不往来,朝堂上亦是对敌,他不来是情理之中。”
我抿抿唇:“你自己心里清楚自然是最好的。回想以前,真的是太无忧无虑了,如今都是各自心思各自累,偶尔能说上一两句交心话,都属难得。却也不必为此觉得难过,我们一同走过那么些年,已是不易得的缘分。”
他沉默良久,我打算告辞,他却又说:“戎卢犯我西北边境已久,大宛一样深受其害。此次大宛与我朝结亲联姻,且甘愿归附,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替自己找一个强大的后盾,借力对付邻国。战事恐怕近了。”
我不出声,他又道:“你心思敏锐,想得通这一层。”说罢他神色黯了黯,忽然突兀地问道:“那张琴,好用么?”
我回过神,答道:“还可以,多谢了。”
他缓缓道:“那就留好那一张琴罢,不要转手送人,亦不要弄丢了它。”
“知道了。”
夕阳落在他大红色的喜服上光泽温和,却又有迟暮的凄凉。
我发了会儿愣,慢慢开口道:“成徽,我记得有次因为庆生喝得有些多,仿佛看见你站起来过。”
他面容平静,浅声道:“你也说了是喝醉所见,故而也只是假象罢了。”
“确实是我喝多了。”我太阳穴有些疼,便告辞回府。
成徽今日这一番话是提醒我,西北战事在即,恐怕赵偱也不会在西京留太久了。我一直担心的事似乎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府里开始大扫除,国子监亦停了课业,赵彰也回了府。廿七这天下午,太阳暖融融的,赵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书房门口背书,我将给连翘的信装进信封,悄悄走了过去。
他猛地抬了头,小心翼翼问道:“婶娘,阿彰背错了吗?”
“对得很。”我蹲下来,理了理他有些穿歪的袄子,“今日难得天气好,阿彰想出去玩么?”
他生性小心谨慎,也不是个常常出去玩闹的小孩,这样下去可别闷成赵偱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他轻轻点了点头,我笑了笑,去拿了件斗篷将他裹成一只球,带着他出了府。
都说不到年三十年货摊子都不会收。一路往校场走,遇上好些个年货摊,我不急,便带着他慢慢逛。后来路过西京有名的干果铺,我便进去买了一大包糖雪球。我俯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