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居所的东家,到底是谁呢?
我锁上门,将钥匙和竹管收进袖袋里,便去了集贤书院。徐太公不在,只有乔师傅一人在书院里头。他的后背有些许佝偻,岁月真的催人老,幼年他当我师傅时,还是很精神的一个人。我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他微眯了眯眼,似乎又想了一会儿:“连永啊。”
我道了声“乔师傅好”,一如多年前。
他低下头重新翻手里的书,却真是老了,一页字得看上许久。握着笔写几个字,也一笔一划慢得很。他停了停,又搁下手里的笔,轻叹了一声:“你徐太公也称病回去了,人老了就这么一回事。”他看看我,又问:“你今日怎会想到过来……”
我回:“本来一早就要过来,可家中出了点事,来得晚了些。”
他缓缓道:“我方才听书院佣工说了,工部衙门失火,你爹又是刚当上尚书。一上任就把账房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确实难逃咎责。但一切都得看皇上的意思。所谓证据,哪里有真的?想毁掉你,徒手便能捏造罪证;若不想让你死,不论怎样都会替你开脱。其实再怎样,你爹好歹是皇帝舅舅,不会太过分的。”
“乔师傅。”我偏头看了一眼门外,将门关了起来,“当年的事,能同我说说吗?”
他靠在椅子里,整个人毫无精神,过了良久才道:“你想问……沈氏的案子?”
我点点头。
“我不能同你多说,这件事太忌讳。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两条。一来,当年沈应洛本不必搭上全族性命,是定罪后有人煽风点火,有人设法营救。这两路人,虽看上去目的不同,但却都将这件事逼到了没有办法回头的境地,先帝早对朋党忍无可忍,见此状是更怒,便索性杀鸡儆猴,让这件案彻底定死,罚得也更重。但沈氏族人远在南方,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太正常不过。”
“第二呢?”
“经这件事,朝中朋党派别一目了然。你祖父也是那时候开始慢慢收敛,再也不出头了。至于你爹,自然是随同你祖父一派。你祖父当时……”他顿了顿,皱起眉,“又与孙家是同一派。”
“所以您的意思,沈氏还有后人,且近来朝中这些事,若都与沈氏有关,那我爹也会落得和孙家一样的下场?”
他摇摇头,叹声道:“不尽然。近来这些事,既像寻仇,又像是党争。若是皇上心里明白,那这件事到最后必然是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所以到你爹这里,也该消停了……”
自古君臣博弈,牺牲品不计其数。我将思绪理了理,想明白之后正打算告辞,却听得乔师傅道:“还有一件事也不知可不可信,皇上要修国史,届时集贤书院定会全力辅助。”
彼时我孕期的请辞书被驳回,说是可以给足时间休养,却不能说辞就辞。若修国史之事为真,那我必然逃不掉。
我深吸一口气,说了声“知道了,谢乔师傅。”便告了辞。我在集贤书院门口站了许久,官道上来来往往几辆马车,风愈发大,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正打算往回走。可我才走了一段,便听得身后响起马蹄声,我转过身,果然是赵偱。他勒住缰绳停下来,俯身将手伸给我:“上来罢。”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将手伸过去。他拉我上马,我坐在他身后,淡淡问了一句:“先前去了哪里?”
他却反问:“气消了么?”
我摇摇头。他忽然就偏过头伸手揉了揉我头发,哑声道:“有些军务急着要处理,本打算去国舅府接你,管家却说你一早走了。你身子还不大好,走这样长的路不合适。晌午都过了,饿么?”
我又摇摇头:“没胃口。”他欲言又止,却还是转过头去。
我从袖袋中摸出竹管来,将塞在里头的纸条抽出来一看,却懵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尽是番文,完全看不明白。珠云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又是受谁指使……我纳闷良久,看了一眼他的后背,将纸条重新收进了袖袋里。
回到府里是下午,天冷了,伙房里正在准备晚饭,却很是暖和。我进去要了一碗热汤,坐下来捧着碗暖手。赵偱跟进来,在我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淡声道:“我们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伙房里的小厮连忙端了饭菜上来,我却只顾着我手里这一碗热汤。不会太烫,也足够温暖,恰到好处。
我走了会儿神,伙房里的厨子和小厮陆陆续续都走了。赵偱坐在对面给我盛饭,将饭碗递到了我面前,说:“吃一点好吗?”
我伸手接过来,看着冒着热气的米饭,问他道:“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可怜到只能无理取闹,与所有人怄气。”我语气很缓,没有发火的意思。这两日他根本不着家,能说上两句话都算是奢侈。可为何,今日一早,我却要发那样的火?
我多希望见见晴空,安安乐乐地生活。
他忽略我的问题,却慢慢道:“我们之间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摊开明说,没有必要憋着自己。”
我亦慢慢回:“你的意思是,百步有笑五十步的资格?”
“你不必这样堵我。你情绪激动、自我封闭时,我永远不知如何开口。有时我想,若我回驳你的抱怨,是否会让你更激动?我习惯冷却,但我也忘了,我早已不是一个人,我要顾及你的感受。你也说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疼,因而这旁人无法体会的痛楚,若没有倾诉,若不说出口,旁人即便试图理解,也无能为力。”他的神色黯了黯,接着道:“连自己都会与自己矛盾,又何况是两个家世、经历、性格迥异的人相处?尝试躲避或是不顾对方的感受强势起来,都不可取。我能做的只是弱化自己。”
他蹙了眉微微低头:“对不起,你心平气和时我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去,汤要冷了。我稳住语气慢慢问:“可是你做到了吗?尝试躲避不对,隐瞒自然也不对。你有太多事我不知道,如今与你相处,我感受不到安稳,心总是悬着,怕自己随时都会被卷进无辜的争斗里。这是我的担心,也是我想重新考虑的部分。我不止一次地经历满怀希望最终幻灭的过程,于是到了现在,索性不再抱有希望,这样就不会难过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汤碗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能将一切都冷却。
他道:“可你知道我在瞒你,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瞒着你的是什么,你不过是在等我开口。可这要怎样说?事情太多了,我都理不出头绪。你如果问,我一定相告。可你一直在等……”
是啊,你们都能一语中的,猜中我心中所想。我当真是这世上最自以为是,最喜(…提供下载)欢和自己以及旁人闹别扭怄气的人,是活了这么多年,到开始反思自己的时候了吗?
万事都会冷,就像碗里的汤。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可以与当下握手言和,即便心里有梗,不去刻意回想,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路不就是这样吗?走啊走的,不小心摔一跤,脆弱者哭一阵子,坚强者拍拍灰,都还是要站起来继续走。我们的人生就这样一条路,总要走到尽头。
我说:“饭菜凉了,不吃吗?”
他说:“凉了就不要吃了,重新做了热的再吃罢。”
【四五】天又冷 。。。
他起身打算去外面喊厨子过来,我按住他的手道:“今日放旬假,阿彰要回来,我本是预备了包饺子的。”
“那我去接他罢。”
我摇摇头:“我同管家嘱咐过,兴许现下已经安排人去接了。”我顿了顿:“想吃饺子么?一起动手罢。”
他去柜橱里将准备好的馅料和饺子皮拿过来,说:“要不你再教我一次?”
我将饺子皮摊在手心,低头道:“你这样聪明,当初还嫌弃自己手笨学不来。”我看看他,将馅料放在饺子皮上,慢慢将饺子皮捏起来:“你试试?”
他学得甚快,却突然停下来看我道:“你似乎怀疑我先前就会包饺子。”
我偏过头,继续包饺子:“无妨,我全当你是偷偷跟我学的。”
他浅笑笑,看了一眼窗外,叹声道:“天要黑了。”
我道:“阿彰快回来了罢。他学得很好,上回将弟子规》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还自己寻书看。不懂时也知道问,当真是喜(…提供下载)欢念书的样子。”
我生完沅沅那阵子,他还总是问“妹妹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见到妹妹?”后来沅沅下葬,他方晓得原来有些人一面都见不上就变成了永别,沉默了好些天。小小年纪看多了生死,是要比同龄的孩子早熟的,我有时反倒担心他太懂事,失去了作为孩童的快乐。
赵偱却只道:“我希望他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浅应了一声:“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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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包好时,阿彰也刚好回到府里,他先是去老夫人那里请了安,再匆匆折回了伙房。天冷了,他近几次到伙房里总是往灶膛口钻,说暖和极了,今日他抱着一本书窜了进来,然看到赵偱坐在灶膛口却又立刻止住了步子,垮着小脸站在一旁道了一声:“阿彰见过叔父。”
说罢又偏过头,看了看正准备下饺子的我,道了一声:“婶娘好。”
他一人抱着书坐在灯下看着,我站在灶前等饺子出锅。外面风声又大起来,揭开锅盖,腾起来的全是白色的水汽,我盛了饺子端上桌,将调料分好,又装了一盘子放进食盒,让人送去给老夫人。
阿彰放下书,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吃着饺子,赵偱揉了揉他脑袋,说:“坐正了吃。”
我坐下看着他们吃,随口问了一句:“好吃么?”
赵偱说:“你也吃罢。”
“晚上不要吃太多,差不多就行了。”他今日没有吃午饭,想必是饿了吧。
我吃了一些,听阿彰说国子监的趣事。末了,他又随口道:“婶娘,孙讲书如今不在童子科了,新来的讲书可凶了。”
“不在童子科了?”我愣了一愣,难不成……
赵偱伸手握了握我的手:“他调去兵部了,库部主事,升了品级,是好事。”
孙家正值多事之秋,他又怎可能在这个当口迁调呢?
赵偱看看我:“过会儿同你细说。”
阿彰看了看我们,搁下筷子道:“婶娘……阿彰吃饱了。”以往旬假时回来,他总要带一堆问题来问,我晓得他是又想问题目了,但今日太晚,似乎不大合适,我便伸手去揉揉他脑袋:“阿彰乖,看会儿书就去睡,明日早上再问婶娘好不好?”
他点点头,抓起桌上的一本书,跳下了椅子,一本正经道:“叔父安,婶娘安,阿彰这就走了。”然后就蹭蹭蹭跑到门口,开门出去了。
我站起来,同赵偱道:“你先回房罢,我去同奶娘嘱咐些事。”
天气愈发干冷,今年真是冷得太快,恐怕真要下雪了。走廊里不时有枯叶飘进来,花坛里萧瑟得很,枝桠嶙峋,墨色天空当布景,又显得生硬。
阿彰屋里的被子是白日里特意晒过的,我进屋时奶娘正在铺床,阿彰则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写着字。我同奶娘嘱托了几句,便关上门折了回去。
卧房的灯亮着,我推门进去,却不见赵偱人影。他从西北回来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好好谈过。每次不是我睡着,便是他在外周旋。我在椅子里坐了会儿,方要站起来,便见他推门走了进来。
他走近时我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我想起早上时朱文涛说的那一席话,问他道:“你病了么?”
他摇摇头,说:“膏方熬好了,说是早晚温水送服一次即可。我加了不少蜜糖,应是不苦的。”说罢他将一直收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托了一只瓷罐子。我伸手接过来,还有余温,想必还未冷却好。
“还未冷透,那就明日再吃罢。”我将瓷罐子放在桌上,低头搭上了他的腰带:“我想看一看你的伤口。”
“没什么事,已经好了,在后背。”他说罢转过身,张开双臂,任由我拆他的腰带和衣服。
空气清冷,浮着隐隐约约的药香。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罢了,天气冷,别又冻坏了。”
他站在原地停了会儿,转过身索性将外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孙正林的事,应当是成徽在背后动了手脚,但这小动作却并没有恶意,想必是念及同窗情谊。可孙正林却让我转告你,要小心成徽。”
我沉默了会儿,问他道:“依你看,成徽此举,又是为何呢?”
“你们三人关系太过要好,故而也从未有过猜忌与防备。你与孙正林兴许是同一个立场,但成徽却又是另外的立场。有些事我当下虽不能十分确定,但……我想你一样怀疑过,成徽与沈氏有所牵连。”他顿了顿,又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时伸了援手,最后被反咬一口都不知道。”
我明白,可为何孙正林却一反常态不来找我?那日下大雨,他揪着成徽一道过来,是想将这件事挑明吗?既然如此,为何突然又退却了?被人威胁?还是想通了?
“我会帮你查。”赵偱停了停,同我道,“近来想通许多事,该狠心时必须狠心,不能拖泥带水。”
“是。”我应了一声,从床上抓了一条毯子过来递给他,“别冻着了,洗漱完早些睡罢。”
“连永。”他抓过我的手,慢慢道,“其实我有想过,为何近一年时间不见,我们之间就突然远了这么多。”
“无妨,都会好的。”我还曾说过,我们来日方长。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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