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水冷,刚下水腿就抽筋了。”他叹口气。
我半眯起眼:“赵怀宁呢?他不是在旁边?”
“我哥哥不会水。”他顿了顿,“但是——他跳进去了。”
那时赵怀宁好歹也十七八岁了,怎会做如此鲁莽不考虑后果的事?我微微抿起唇,听得赵偱道:“后来得路人相救,到底没有出什么事。可此事过后,哥哥被父亲重罚,我也被带去了西疆。”
他停了停,眼底似乎泛着一丝悲戚的意味。
“许多事,就因此变了。去往西疆的路上,我几乎不与父亲交流,他对我要求更严苛,从不会给我笑脸,我对母亲的记忆也就到那一年为止。幼年时我常常以为自己多余,家中只有哥哥一人对我好,父亲和母亲对我都没有什么期待,因而关照也少。离了西京,离了哥哥之后,在西疆的生活乏善可陈。父亲说这历练能帮我做出更正确的决定,可他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明白,他其实是希望我走他替我选择的这条路的。一直都是如此……赵家的人,又怎可能单为自己活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略沉了沉。
“连永,我消极过。”他摇摇头,“太后的赐婚,亦是当做人生中必须接受的事来完成。那时我还觉得既然走了这条路,许多事也只能接受而已。但同时也庆幸过,这被迫接受的人是你。因为先前早就听闻过你的事,也曾见过你。我大约能猜到你的固执、你的伤心,以及你的脆弱之处。后来的相处,我小心翼翼怕再伤到你,但总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局限,我不够了解你。但我并不担心,我们要过一辈子,不怕时间短。”
我的手渐渐暖和了,他接着道:“至于那一份答卷,我会竭力让所有人都圆满。当然,也会包括我自己。”
我最怕他这种自我牺牲保全旁人的想法,可最后补充的这一句“也包括我自己”,却让我微微诧异了一下。打算为自己考虑的时候,想必也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罢。
我浅笑笑,回道:“那便祝你心想事成。”前些日子那样对你,实在对不住了。
我将手抽出来,朝马匹走过去:“早些回去吧,免得阿彰等着急了。”
他转过身,也过来牵马。
我上了马,狠狠地拍了拍马背,结果它当真跑得飞快,我死死抱住马脖子,却还是一个不稳,摔在了雪地上。
好了,圆满了,都说不摔一摔压根学不会骑马。赵偱跳下马,匆匆走过来,要拉我起来。我伸手抓住他的手,猛地往下用力一拽,他便顺势倒在了旁边。
后背上传来一丝钝痛,我索性平躺在雪地上,仰头看着依旧在落雪的天空,重重叹出一口气,良久才偏过头同躺在身旁的赵偱道:“你看天空这样广阔,我们实在太卑渺。”
这幕天席地的感觉,我还当真是头一次体会。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他一把将我拉过去,覆在了他身上。清冷的雪气与温热的鼻息混杂在一起,颇有些意味不明。他望着我的眼睛叹息道:“连永,你今日笑了很多次。我很久未见你笑过了……母亲早上将赐婚的事拿出来说,你也未说一句着急或者不爽快的话。你是不在意,还是懒得理会,或是根本……”
我伸手掩了他的唇:“因为我信你,我愿意信你所说不多的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以往我总是想他的无奈处,总以为他可怜,但珠云也说得不无道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总要比我一介女流强大。即便我不靠谱到只如藤蔓,他至少也能算得上是树木,可以依附。
他抬手将我的一缕散发绕至耳后,手指划至我下颌。
我微抿了唇角:“至于这件事,我会尊重你做的任何一种选择。”
【五二】族亲 。。。
赵偱倏地起身,连带着将我也扶起来。我看看他,他亦看看我,两人身上均是狼狈,将雪拍掉后,衣服上还是留了湿渍和些许泥土。
“摔得疼么?”他将缰绳重新递给我时问了一句。
我回:“还行,不至于残。”
他微微抿唇,随即便转过身拍拍马鞍上的雪,淡淡道:“明天接着练。”
“……”赵偱你是没事做吧?我上马扯了扯无辜的缰绳,马儿低嘶一声,赵偱回头看我一眼,眼中有隐约笑意:“恭喜你入门了,学得很快,但还远远不够。”
我眯起眼:“我又不跟着你上阵打仗,要学这个做什么?我用得着么?”
他淡淡回:“你总闷在家里,不是好事。”
我默然,脚尖轻踢了踢马肚子,它跑得快起来。
一路上倒顺利得很,到集贤书院时雪都停了。也不知道阿彰在这儿有没有给乔师傅添乱,敲门进了德业堂,阿彰立时放下手里的书,跳下椅子来。
乔师傅抬了头道:“这孩子挺乖巧,也挺聪明。”
阿彰听到乔师傅夸赞自己,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赵偱与乔师傅道了谢,取过阿彰的小斗篷,本要告辞,却听得乔师傅道:“赵偱呐,若是没什么要紧事,陪老夫下一盘棋再走可好?”
赵偱看我一眼,我点点头,便拉着阿彰在椅子上坐下。乔师傅起身去内室,赵偱跟着他一道往里走。我知道乔师傅这是有事要与他说,便也不跟进去。阿彰将斗篷披起来系好带子,站在原地瞅了瞅我道:“婶娘是骑马摔跤了吗?”
我伸过手去捏捏他鼻子,笑道:“小机灵鬼,眼睛很尖呐。”
他又偏过头瞅瞅西边的内室门,蹙着眉小声嘀咕道:“难道叔父也摔着了么……”
我这才想起来赵偱也与我一样狼狈,不由无奈笑了笑,阿彰见我笑了,又纳闷道:“婶娘如何摔着了还这般高兴的模样……”
我不晓得如何与他解释,便岔开话题,问他方才看书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到底是小孩子,话题岔开出去便也不想先前的事了,拿着本书指着好些句子问什么意思。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赵偱扶着有些佝偻的乔师傅从内室出来。乔师傅笑着摇了摇头:“人老了,连棋艺也差了。”
赵偱扶他坐下来,又客套了几句,便拉着我和阿彰告了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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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中我突然想起来今日阿彰要回国子监,便说直接送他过去。赵偱看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道:“还是先回去罢,阿彰由我送便好了。”
阿彰颇有些无精打采地窝在赵偱怀里,似乎在想什么心思。我本想问,看着却又不大忍心,只好作罢。
回到府里时赵偱说今日连午饭也没有吃,有些饿了,便抱着阿彰往伙房去。阿彰的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仍旧是一副没神采的样子。我走在旁边,听得阿彰嘀咕道:“婶娘,阿彰陪着乔老太公吃过午饭了。”
赵偱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来,蹲下问他:“阿彰怎么了?”
阿彰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看得一小厮从走廊那端匆匆跑了过来,近了微行了个礼道:“将军,有客来了。”说罢低首将拜帖递了过来。
赵偱接过帖子,看了一眼又立刻看向我,低声道:“陶家来人了。”
我微蹙眉,这才猛地想起来陶里的忌辰近了。今年不光是忽略了陶里忌辰,就连赵怀宁的忌辰我都愣是没记得起来。
陶家来人,想必是要接阿彰回去一趟?我轻咬了咬下唇,低头看看情绪瞬时颓靡的阿彰,难道方才这小家伙是因为突然想起来自己母亲的忌辰?
赵偱拉过我,道:“去看看罢。”
陶家来人竟如此正式,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来的人是陶里兄长,不过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立刻将主题搬上了台面,先是说要带阿彰回去一趟,又说,想要让陶里与赵怀宁合墓。
去年不是没有提过合葬之事,可那时老夫人说请人算过,实在不宜合葬,此事便只好作罢。现下陶家又将此事提出来,这……
我看看赵偱,他眉头也紧着,略舒展后与陶里兄长说:“这件事,需再问过家母的意见。”
陶里兄长见他一脸为难的模样,陪笑着道:“我也晓得这件事现下提有些突然,可舍妹尸骨已寒,到今日也没能下葬……实在是……”
没下葬?怎么会……
再想想,去年的确只是吊唁结束便离开了,都没有亲眼看到陶里的棺柩入土。身旁的赵偱亦是一惊,陶里兄长无奈叹道:“族中说她是自寻死路且已嫁了人,入不了族墓。可随意安葬又显得……”
我看向赵偱,赵偱忽然起身道:“一路赶来,难免困乏,陶兄先在府中歇下罢。”他随即又吩咐下人准备好饭菜和房间,哪料陶里兄长即刻回绝了,说是已经在城中客栈住下,就不麻烦了。
我知道赵偱不会擅自做这个主,即便有心要达成此事,也不得不过问老夫人。我亦隐约发觉,自从沅沅的事之后,老夫人的态度有些许转变,我都不敢轻易地再与她提事情。这件事非得赵偱出面才可以。
陶里兄长看出他的为难,便说天色不早今日先告辞了。
送他出了前厅,赵偱转过身来,方要开口,我道:“我让人替阿彰去国子监请假。”他点点头,又转过去,走两步又折回来:“你还记得去年母亲是请谁来算的吗?”
我摇摇头:“好像是大合县一个曹姓的阴阳先生?”我记不大清了。
“知道了。”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立时拉过我往卧房走,“回来连衣服也没换。”
我猛地从方才的紧张情绪里跳出来,觉得好笑。赵偱这般在意自己形象的人竟穿着一身脏衣被乔师傅拉着下完棋,这会儿又见了远客……脸面丢尽了。
回屋换下脏衣,我帮他系腰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你都不问问今日乔师傅同我说了什么?”
我抚平他衣服上的褶子:“有什么好问的,乔师傅总不至于讲我的坏话。”
他微扬了扬唇角,略低头看我道:“还真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手微顿了顿,笑问道:“说我小时候调皮不好好念书?偷懒不好好练字?”
赵偱正色道:“他与你祖父交情颇深,想必也与你家族人有来往。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会儿到了年底,族中事务繁多,可你家如今又是这般处境,指不定有些事会麻烦到你这儿来,让我帮你多担待,却又不要逾了界。”
我父亲这事情一出,连我弟弟都被牵连进去了。恐怕我们家如今还能在外过得自在的,除了连翘便只有我了。以前连翘还与族中长辈打过交道,可我当真是一点都没与他们接触过。到这年底,族中产业分的红利和来年的生意也得好好计算一番,我父亲自然是出不了面,连翘又在千里之外,难不成还真落到我头上?
赵偱去见老夫人,我便打发人去国子监。我走在游廊里,看天色一点点晚下来,心中还颇为忐忑。一早上赵偱便与老夫人闹了不愉快,现下又提陶里这件事,不知老夫人又是什么样的脸色。
也好,只有亲儿子在面前,说话想必也会更直接。早上我在的时候,老夫人一些话说得的确有些绵里藏针的意味,我虽然心里不大好受,却也只好接受。她到底——是我婆婆。
我还记得出嫁前,我娘亲还总嘀咕婆媳相处之道,我没当回事,且老夫人也未对我挑刺,想必是没事了,可如今——这关系反倒不如以前了。
这一点我未注意,身为儿媳也做得不够好。我娘亲的话里还是有可取处的,可我竟都疏忽了……
我正要去伙房,打算让厨子煮些姜汤。今天我们仨在外面跑了近乎一天,冰天雪地的,多少有些冻着,可别在这年底病了。
我走着神,突听到阿彰在后头喊我。我转过头去,他边跑边喊我,末了说:“婶娘,方才府里又来了个人……”我正纳闷,看到奶娘追过来。奶娘走近了,说:“夫人,您娘家来人了,现下正在前厅喝着茶呢,请您过去一趟。”
这说来就来?难道真是族里来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拧起眉,同奶娘嘱咐道:“去伙房吩咐厨子煮些姜汤给将军送过去,让小少爷也跟着喝一碗,我先去前头看看。”
外面又下起雪来,这天都暗了,谁挑个这时间来啊?
我冒着雪一路跑过去,刚到门口,便听到熟悉的女声传来。我蓦地推开门,又疑又惊地看着她:“连翘!天……”
她朝我莞尔一笑:“傻姐姐,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一时竟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在这个当口——”我随即敛了敛神色:“家里的事……”
她随即坐下,端起茶盏道:“正是家中进不得,无处可去才来投奔你。”
“那——”
她抿了一口热茶,蹙眉清了清嗓子道:“家里的事我晓得,不过也是快到西京时在路上听说的。本打算回家过个团圆年,没成想……”然她只顿了一顿,便又展眉道:“不过没事,爹爹本就清白,还怕旁人泼污水不成。这回倒要叫他们看看何为——自食其果。”
【五三】往前看 。。。
她将手边一盏茶喝完,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眼角含笑道:“怎么?不打算替我接风洗尘?”
我还未从这久别重逢的惊喜里缓过来,她拍拍我的肩:“我还天真地想指望你呢,看来不行啊。”说罢便要往外走。
这一拍倒是将我给拍醒了,我连忙拽住她:“你行李呢?”
她摊手道:“搁我一个旧友那儿了,过些日子再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