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起了身,朝连翘微微福了个身,便系好斗篷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连翘将目光收回,伸手拿了块点心就往嘴里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方才让她做什么事来着?我怎么好像没听见……”
“让你听见还了得?”她抬头瞥我一眼,继续吃点心,“这儿桂花糕很好的,你不试试?”
见我没出声,她拿过绢帕擦了擦嘴角,喝了口茶道:“这丫头伶俐得很,且也不是头一回替我做事,根本不用人担心。色字头上一把刀,邹之道那个老匹夫迟早有一天死在女人手里。”
“你要?”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惊疑地看向她。
“乱说什么呢?”她轻蹙蹙眉,“我是那么凶残的人吗?要咔嚓也轮不到我动手。再者说了,这丫头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让她去干杀人放火的事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么?这些官妓啊,外人都以为最好的结局是找个高枝嫁了从此脱了乐籍,可真正走上这条众人艳羡之路的,多数都没有好结局。身负乐籍时,纵情欢场以色事人;脱了乐籍,到高门深院里头当个侍妾,继续低贱不说了,连原先有的自在都没了,且依旧还是以色事人,等年老色衰,或是府里有了新人,随即又被踢到一边,连猫狗都不如。”
她顿了顿,接着道:“其实这么些年,在外看穿这些事,早已没有起初时的愤慨了。这些姑娘虽说都是清倌人出身,出卖技艺为生,可男人哪里是只看中她们这所谓才情?”她轻嗤一声:“混迹欢场的男人,哪个是专情认真的好东西?但凡有些脑子的姑娘,都知道依附这些男人不靠谱,便索性努力将自个儿给捧红了,攒够了钱替自己赎身,一走了之,当个居士。她们到底和纯粹出卖色相的女子们,有那么一点点差别……”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我愣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一丝惋惜的意味。连翘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千金,同这些地位卑贱的人来往,当年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来戳人脊梁骨。如今细看来,倒有些高于小儿女情谊的英雄相惜气魄。
说书填词人对这些无奈流落烟花之地的才情女子,有这番感喟,倒是不易。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窗格子幽幽道:“姐姐,我并非笑贫不笑娼……只是为何人生来,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却得不到更多甚至只是相同的回报?因为出身?谁不是母亲苦度漫长孕期后生下的血肉躯呢?”
我看看她,心说这小丫头也快二十岁了,倒是将当年的苦恼一口气说出来了。苦恼虽是当年的,可想必到了如今依旧想不明白吧?
我摆弄着食碟上的一块糕,叹声道:“连翘,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自己看到的并不周全。士族子弟的确是享了旁人不能得的尊荣富贵,但这所谓富贵不过是依附着圣眷恩宠,若是失了势获了罪,瞬时便烟消云散,到头来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你结识的那些人里头,难道就没有原先富贵,后来被迫没入贱籍的吗?世事盛衰枯荣,不过如此罢了。”
她淡淡道:“我知道。”
我看她神色恢复如常,便立即将话题扯了回来,道:“方才成徽的事,你还未说完。”
她无奈轻嗤一声,站了起来:“突然不打算告诉你了,你这人守不住秘密,你要是将这件事告诉成徽,我敢说他会生不如死。我让他先舒坦会儿,该说的时候我会说的。这个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人可怜至此,实在令人扼腕。”
“连翘。”
她已经走到了窗子前,听闻我喊她,突然转过头来:“恩?”
我低头慢慢道:“你方才这轻松语气颇有些刻意的味道。说说看吧,以前你住的那一处屋子到底是谁的?”
她语气轻快:“你说什么呢?”
我从袖袋中摸出那一把钥匙,搁在了桌子上。金属与木桌相碰,发出轻轻的声响来。
我看向她:“饶是你消息灵通,也不会想到这把钥匙在我手里。”我轻蹙起眉,慢慢道:“你与成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你旁的地方都不去,偏偏去江南。又为何你走后没多久,成徽就娶了邹敏?我原先都不觉着这些事有什么关联,我也承认摸不透你的心思,可你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轻松无所谓,如今看看,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浅笑不语,又折回来在椅子里坐下,挑眉道:“你想说什么就明说,这么遮遮掩掩的,我还真听不懂。”
我将桌上的钥匙收回来,轻叹道:“你不愿提便算了,我也没旁的意思。这钥匙是珠云给我的,也就是自称是邹云的那个姑娘。”
连翘笑笑:“她是戏子,自然演得好。”
我一惊:“难道你认得——珠云?”
她笑意更浓:“江南名伶卢幼真。算起来,成徽还得称呼她一声姨娘。只可惜,聪明如她,也不过是棋盘里的一颗棋子。为人卖命至此,成家怎么尽出这样的人物?你肯定猜不到,她老早就被养在成府里,是定了妾室名分才出府唱曲儿的。那一年,她好像才十四岁。”
连翘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话题,我坐在对面听得更是一惊一诧。
难怪在太后宫里初见那一次,她唱得那么动听。连太后都喜(…提供下载)欢她唱的曲儿,我怎么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唱到这程度绝非一日之寒,士族小姐根本不可能修习此技艺,温太后想必早猜到她不过是一个顶了邹云名字的伶人?
卢幼真。
邹家名义上收养这个女儿,是单纯为了让她嫁入赵府,成为牵制赵偱的一根线?而成徽在这件事里又是什么角色呢?
太后知道不说,是因为有了对策?还是愿意顺其自然?
卢幼真在这一局里,到底是有多少个主子啊?
我正想得头痛,连翘笑道:“这世间最怕的,不是一心事二主,而是二心事一主。卢幼真此人绝顶聪明,一心事多个主子,且游刃有余。我看她要是真嫁进赵府,你们俩都会被她玩死。不过好在姐夫似乎已经想好对策了?一点担心的样子都没有。”
我继续琢磨着,她突然叹了一声:“你不是想知道成徽与我什么关系么?今日索性就全部说开了。我那处房子后来的确是转卖了,但当时是管家替我办的事,我也不晓得背后的买家是谁。所以我看到钥匙在你手里,着实惊讶了一下。可你既然说是卢幼真给你的,那自然也应该是成徽或是邹家买下了这处房子。细想想,邹家没这个必要和立场,那就只剩下成徽。你又说我平日里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轻松无所谓,是,你说的对,我有心,旁人却未必有意。你明白我意思么?”
“你不喜(…提供下载)欢勉强别人。”她这点我是知道的。
她点点头:“所以,就算有心又如何?反正不会走到一起,还不如当作没有心。”她看着我,神色颇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你听不懂吗?”
“我明白啊,你觉得既然不可能,便索性断了念想,做个无心的朋友。”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你真的……真的——”她又似乎说不下去,原本板直的身子瞬时颓靡了下来:“算了,你太笨了,都让人懒得生气!”
她又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心已有所属,当然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邹敏,更不是你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某个人。你——还不懂吗?”
【五五】失踪 。。。
我愣了半晌,连翘蓦地起身:“我当真是脑子坏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若听得懂就也当没懂吧,懂了也无甚好处,那个人将后路全部堵死了,我看他也没抱什么指望。”她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将手伸给我:“走吧,趁早还得去一趟西门外,二伯指不定怎么谋算我们家那份红利呢。”
我站起身,看她一眼淡淡道:“你今天这番话就当什么也没有说,不要再提这个人了,我不想知道。”我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到如今变成这般模样,是始料未及的。他既然也说了我们不会再见,那就不要再见了。
年纪越大,记忆里存的东西愈发多,周围的人却一点点少了。难怪我祖父病重时总说,连永啊,你看这世间林林总总,聚散离合好似热热闹闹,到头来总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离世前的凄凉心境,不走到那一步,想必是无法体会。每个人回顾自己的一生,都会有不同感喟。等我有一天要走的时候,又会是怀着何种心情呢……
连翘忽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伸手轻揽过我的肩:“姐你今年才二十多岁,是为人最鼎盛的年纪,很多事都还没有到回头望的时候,更是没空闲让你叹息。心老了,人会老得更快。你甘心吗?”
我摇摇头,侧过头去看看她:“总是你有理。”
我们一道往外走,待重新上了马车,我突然问她:“你那时为了南下以假孕吓唬我,让我在母亲面前帮着你说好话。是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么?”
她低头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又扬起头同我浅笑了笑:“我说是为了躲债,你信不信?”
“不信。”我摇摇头,“算了,我怎么能指望从你嘴里套出话来。”我顿了顿:“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么?”
“怎么过?”她挑挑眉,轻弯了嘴角道,“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也没有与一个人厮守终生的愿想,看缘分吧。”
她侧身轻挑开车窗帘子:“外头又下雪,这天像是被人捅了窟窿似的。二伯家不晓得有没有你我的一杯热茶喝呢?”
这二伯是我父亲堂兄,举家住在城西,平日里与我家也不常来往。他打理族中生意,常年在外地,只有家眷住在城中。连翘此言虽有些风凉话的味道,却也并非无中生有。那一年我三叔过世,他们家孤儿寡母的,我二伯冷嘲热讽,族里分给三叔家的红利钱尽被他吞了。三婶子到城里来,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我二伯母让下人捧了一盆冷水就泼上去了,连门都没让进。
族里人都晓得他们家是何等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但又都没法子。毕竟老族长将生意上的事全都交给了他,手里头握着实权,说话自然也是有底气的。我们家兴旺时二伯倒还算是热情,如今这模样,恐怕……是要贴一贴冷脸了。
我正兀自想着,连翘忽然半起了身,伸长了手一把拉开车帘子,与车夫道:“不去城西了,回将军府。”
我一愣,忙拽回她:“怎么又不去了?”
连翘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什么一般,眯了眼道:“这么去好像是我们急着用钱一般,反而让人瞧着不对劲。且万一二伯不在,他们家那母老虎估计都不会让我们进门。我想想还是不争这口气了,父亲的事要能在年底解决了,还怕这些事?”
“也好,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过会儿要回来也不方便。”说着我便想起来,今日一早赵偱便往大合县去了,此刻应当已是出了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连翘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脚尖:“喂,想什么呢?又神游!”
我回:“没什么。”
车轱辘压在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外头偶有树枝被积雪压折的声响,连人声都听不见。一路回到赵府,我方下车,便有小厮急匆匆迎了上来:“夫人,小少爷不见了!”
连翘立时握住我的手:“别慌,问清楚。”
我定定神,随即便往府里走:“奶娘呢?!”
奶娘亦是匆匆从拐角处走过来,倏地就跪了下来:“夫人……小少爷说自己在后院里看书,可、可奴才过了会儿去寻他,后院里便不见人了……”
“胡闹!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后院里头?当时有还有其他人在后院吗?”
奶娘哆哆嗦嗦回我:“没、没有……”
我咬咬牙,将斗篷丢给身边的小厮,径自往后院走。连翘三两步跟上来:“哎——你可千万别急。”
后院里的小木桌上只剩了本书,已经落了不少雪,想必是放在这儿有段时间了。连翘站在旁边撇撇嘴道:“你们家的小孩子还能飞了不成?前后门都没见他出去过,这么小的娃子翻墙也肯定不可能。”她眯眼看了看,指了那一排脚印同我道:“定是被人掳走了,你看这脚印是往墙边走的。”
“被人掳走?”我看她一眼,拔腿就往后门口走。守门的小厮让开来,我沿着外墙走了一圈,看到一排脚印从墙角跟延展开去,消失在大道里。我紧蹙起眉,连翘在一旁道:“你们家小孩子得罪什么人了?或是——你们家得罪什么人了?”
我焦急地跑回府内,正要往老夫人屋里去,却被她的丫鬟给挡了回来。那丫头声音冷冷:“老夫人说今日谁也不见。”
“那老夫人知道阿彰的事吗?!”
那丫头神色异常寡淡:“老夫人不想被打扰。”
我正要硬闯,连翘一把拉过我:“你着个什么急,她说不想被扰就不要去扰她,你这样硬闯进去有什么好处吗?”她冷笑一声,同那婢子道:“你自个儿先掂量掂量轻重,别拿了鸡毛当令箭。”
她拽过我:“姐姐,走吧。”
我猛地想起来昨日赵偱只将陶里兄长送出前厅,至于他何时离开的赵府我并不知道。难道他没有急着离府,甚至还去见了阿彰?我将奶娘唤来问话,奶娘支吾着承认了。
他到底同阿彰说了些什么?!难怪今日早上阿彰说不跟着我们一起出去玩,难怪他突发奇想要到后院里去念书还不让人跟着,这一切难道都是他这位舅舅的授意吗?
连翘推推我:“想到什么了?亲舅舅掳走自己亲外甥?这也太……”
“你不知道!”我看她一眼,蹙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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