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云夜站在书桌前低头书写,听到他的声音并未理会。
云珞静静站在他身后。云夜写完了,放下手中的笔,将宣纸提起来,透过阳光细看。云珞望去,上面画着大朵大朵茶花,形容生动,娇艳欲滴,连绵一片,似是一幅纸墨上的云海。
云夜过了半晌好像才想起儿子在身后,问道:“什么事?”
云珞进屋时便已看到旁边的矮桌上凌乱地堆放着许多画卷,依稀与他御书房里的一样,道:“近日大臣们纷纷在朝堂上催我立后,这件事母后您怎么看?”
“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云珞似乎早已想到他会这么说,想了想,低声道:“若是父皇会怎么办?”
云夜转过身,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父皇,根本就不会来问我。”
云珞心中一凛,道:“我明白了。”
走到那些画卷前,云珞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册子上的人,母后见了几位?”
云夜淡淡道:“不记得了。”
“可觉得有适合孩儿的皇后人选?”
云夜终于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站在阴影里,低头翻着画卷,面无表情,长睫半垂,看不清眸中之色。
云夜忽然发现,云珞此时此刻的动作与表情,和云珂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像。
云夜沈吟片刻,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决定。”
一个月后,七月二十,当今皇上迎亲册后大典。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赦天下。
天下百姓普天同乐,先皇国丧之礼冲喜。
皇后徐月晴,乃当朝武相徐少渊之女,二八年华,国色天香,灵思才巧,出身高贵,实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七月的天气,变化的倒也挺快,头一日还分明是朗朗晴天,一夕之间便风云突起。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天上却朵朵黑云,浓密密的压下来。
“唉,这种天气,什么样的喜气也要被冲淡了。”老狱卒望着黑鸦鸦的天色道。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狱卒笑道:“你说这皇帝老儿也不会选日子,偏选了这么一天大婚。”
“呸!你懂什么。”老狱卒啐道,“皇上大婚,那日子都是国子监的人算天算地算出来的。就算天气不好,时辰好就得了。”
那狱卒撇嘴道:“老王,你刚才自己不也说这种天气喜气都要被冲淡了么。”
老王道:“不管怎样说,皇上大婚,那就是喜事。你看看,皇上这一大婚,大赦天下,这本来犯了死罪的死囚都改为流放了,生生捡回了一条命。”说着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囚犯,皱眉道:“小四,你注意着点他,我看他脸色难看得紧。”
小四走到那个囚犯身旁,推推他道:“喂,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那犯人脸色苍白,微微点了点头。
小四道:“你要是累了就直说,咱们歇歇也不妨事。这流放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到边疆怎么也还得有一个多月,你要是半路上病了,拖累的可是我们。”
那犯人闻言,微声道:“我确是有点累了……”
这种闷热的天气赶路本就辛苦,那两个狱卒也早想着休息休息,年纪大的老王便道:“那好,小四,咱们就在前面那颗树下歇一会儿。”
三人来到树下,小四掏出包袱里的干粮和干肉递给同伴,又摸出一个馒头给犯人。
那犯人并没有带枷锁,只是两只细细的手腕上带着沉沉的镣铐,行动缓慢。他接过馒头,显然没什么食欲,一点一点将馒头撕碎,缓慢地咀嚼,艰涩的咽下。
老王看看他,冲小四奴奴嘴。小四颇不情愿的嘟囔:“这牛肉是咱们的干粮,没有他的份……”
“笨!现在这么热的天,牛肉再吃不完也就坏了。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半死不活的,不照顾着点,出了事麻烦的是咱们。”老王干这行二十多年,不知押送了多少犯人,经验丰富。前日刚从牢里提出人来的时候,就觉得棘手,担心这家伙不能如期走到边疆。
小四闻言,这才不甘不愿地拿起几块牛肉,走到那犯人身边,递过去道:“呶,把这个吃了,下午也好赶路。”
“多谢。”那人语气低弱,伸手接过。
小四回到老王身旁,屁股还没坐稳,忽然听见身后声音,回头一看,不由大怒,只见那个犯人正伏在另一侧树脚下干呕连连,手里的牛肉也滚落到地上。
26
小四跳过去,一脚踹到他身上,喝道:“你干什么!?”
那人趴到地上,脸色青白,蜷缩着身体,模样简直和死人差不了多少。
小四看见撒在地上的干肉,心里更是火,骂骂咧咧,还想上前再补一脚,被老王拽住。
“行了,不就是点干肉吗,别踹死他了。”
小四哼了一声,骂道:“哪有那么容易死人的。”
老王道:“你当他跟咱们一样么?说你嫩就是嫩。别看他是个死囚转流放的,犯事之前想必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娇生惯养惯了,可跟咱们这等粗人不一样,小心真熬不过去。”说着上前扶起那年轻犯人,让他靠在树上,拨开他的发,露出青白憔悴的脸,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老王看看他气色,道:“可能是中暑了。”
小四道:“甭管他中不中暑,今天一定要赶到陆家庄。咱们昨天赶在皇上大婚封路前出的京,到现在走出京城还不到五十里,要这等走法,何年何月才能到边疆。”
老王拿出水袋子,给那个人灌了几口。
“好点了吗?”
那人喝了水,缓过来一些,低声道:“我没事了,能赶路。”
老王倒是诧异,想不到这个小子身子弱,性子倒是坚定。
天空霹雳一声,雨点啪嗒啪嗒落下。
小四子望天骂道:“什么劳什子鬼天气。亏皇帝还赶在这一天大婚。”
老王叹口气道:“没法子了,看来今天又要耽误一天。”
那犯人也仰首望着天,雨点落到他脸上,洗掉脏污,露出斯文清俊的容颜。大雨迷蒙了他的双眼,雨珠一滴一滴,慢慢沿着他的面颊流下。
京城里,同样是大雨倾城。
为了加强安全,禁军已在大婚的御路上戒严,任何人在皇后凤鸾经过时不得出入。
瑟瑟寒雨不停,清冷御街中,在众多护驾的拥护下,一座朱漆琉璃顶的鸾驾正不急不徐地抬往皇宫。
凤鸾里坐着的,是头戴珍珠凤冠,身着精美华贵喜服的徐月晴。她一身红艳艳的喜服似滴血一般,在冷风凄雨里尤为鲜明。
凤鸾里的人听着外面雷声阵阵,暴雨连连,不由慢慢撩开霞帔,露出一张年轻美丽的容颜。她揭开鸾轿窗口,微微抬首,望向外面的雨珠,面露忧色,暗怨老天不懂人心,偏在她大喜之日下起雨来,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皇宫宏阔雄伟的紫金殿中,红绸飞舞,礼乐绕梁。
大殿之上,是一身明黄龙袍的年轻皇帝。
在这大喜之日,皇上却并没有龙颜大悦,始终冷冷地坐在皇位上。这模样竟然与昭阳侯的冰冷样子十分相似,威慑之极,诸臣虽觉得皇上过于严肃了点,但想着毕竟是在先皇百日孝期内婚娶,也不敢太过张扬,失了分寸。
皇后的凤鸾到达后,先是举行大礼,礼成之后是下旨册后,诸大臣齐觐皇后娘娘等等。待到行完繁文缛节礼仪宫规,皇后被宫女引往凤仪宫。此时夜幕已临,司仪一声开宴,大殿内宫女们进进出出,大摆宴席,上上下下一派热闹。
诸臣想到皇上终于完婚,参照先皇的固执与顽抗,新皇的大婚得来何等不易,不由各个心中感动,老一辈的更是老泪纵横。
幸而众臣都懂得节制,虽然喜气洋洋,却不敢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把皇上灌醉了,大家敬酒不过是图个意思,只有老庆王等几位皇上尊长,高兴的喝得过了。
夜深了,皇上在司仪的催促下离席,往凤仪宫而去。
远离喧哗与热闹的凤仪宫,红烛摇曳,宁静安详。
皇上在廊下远远望着,驻足不前。
过了良久,喜丸道:“皇上,夜已经深了,是否……”
皇上没有说话。喜丸便安静地在他身后站着。
雨滴淅淅沥沥地沿着琉璃瓦落下,溅到廊下的石阶地上。
这场风雨在皇上大婚之日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迟迟没有停止的意思。
皇上大婚后,仍然住在紫心殿。诸臣少了一份心事,心里都高兴得很。朝廷下上一团喜气,终于渐渐冲散了先皇驾崩的阴影。
27
皇上大婚后,仍然住在紫心殿。诸臣少了一份心事,心里都高兴得很。朝廷下上一团喜气,终于渐渐冲散了先皇驾崩的阴影。
在去往北疆的官道上,那两个牢头仍押着犯人赶路。那年轻的犯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连愚山。
谋逆之罪不比其它罪名,即便赶上大赦天下,也不是人人都可免罪。连愚山的父亲连靖文和其它几位牵连此案的官吏,因为素来为官清白,人品正直,被朝廷上几位大臣联名上奏求情,因而获得了减刑。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均由死囚改为流放,抄家收公。
连家因着老丞相连清的面子,朝廷上下又有不少老丞相以前的门生弟子照应,家倒是没有充公,只是跑的跑逃的逃,人口凋零,荒凉萧寂。
连靖文与那几个同僚同被押往北疆流放。连文相一病不起,连靖宇榻前伺候,不敢离开。连夫人获赦放了回来,因为受到种种打击,神志竟然胡涂了,初时只是发呆,别人跟她说话不太明白,后来病情渐重,发了几次疯,便也倒在了床榻之上。连靖宇要照顾家里这两个病人,整日忧心忡忡,焦头烂额。
自那次托喜丸的照顾,连靖宇进天牢看了连愚山一次后,再没有机会进去。后来听说他们父子都被改了流放,连靖宇上下走动,找父亲以前的门生托了关系,才打听到了兄长流放的日子,终于赶在他们出城前见了一面。只是连愚山与他们流放日子不同,连靖文在城北门守了三天也未守到,却不知他们是从西门出的城。
连愚山随着两个牢头上路,又行了几天,那种征兆越来越明显,人也越发虚弱。
小四头几天还看这个清清秀秀的小子不太顺眼,嫌他走路太慢误了行程。可后来见他实在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便懒得动手教训他了。又见他无论怎样都咬紧牙关挺了下来,一步一挨地跟着他们赶路,倒隐隐有些佩服他,觉得他不像以前押送的那些家门败落的书生子弟,一路上哭哭啼啼期期艾艾的,走不了两步就打软。
此时快到正午,艳阳高照,晃得人眼花,更是闷出一身的大汗。
老王看见前面官道上有家茶水铺子,对小四道:“过去歇歇吧。”
二人押着连愚山来到铺子前,在凉棚下找了张方桌,坐下休息。
点了壶凉茶,小四、老王骨碌碌一人灌下去三大碗,方才觉得舒爽了。
老王抬头,见连愚山捧着茶碗的手有点抖,皱眉道:“你连喝个水的力气都没有吗?”话刚说完,就见他手一抖,茶碗落到地上,!啷跌得粉碎。
连愚山伏到桌上,一手支着自己,一手扶到腹上,微微喘息。
小四又忍不住跳起来要骂,这摔碎了茶碗可是要赔钱的。却见犯人身子晃了一晃,竟从茶桌上滑了下去,落到地上。
二人吓了一跳,老王过去扶起他,见他气若游丝,脸色青白,显是坚持不住了,忙道:“喂,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连愚山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紧紧捂在小腹上。他身子虽然虚弱,脑子却还十分清楚。
这个孩子,只怕、只怕保不住了……
连愚山心里一阵酸楚,眼角落下泪来。
那夜与云珞欢好后一个月,他在天牢里便知道自己有了孕。琼华诞子丹到底是天下灵物,从不会失常。连愚山在百泽内海住了多年,对它的药性十分清楚。想到腹中果然孕育了云珞的子嗣,心里又喜又忧。
他不计后果地求来这孩子,为的并不是保住自己和父亲的性命。他说过早晚要还先皇一命,便不会吝惜自己这罪不可恕的身子。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从此与他的珞儿天涯陌路……
“呃……”
随着腹中又一阵疼痛,连愚山蜷缩起身体,精神有些恍惚起来,两个狱卒的话也听不清了。
他千方百计得来这个孩子,却终究无法保存它的性命。
他在牢里本已心力憔悴,这一路流放餐三露宿,赶路辛苦,更是精疲力尽。别说一个健康之人都受不了这份罪,他这样从小破败的身子又哪里支持得住?能挨到现在,全靠他一口气支撑着。
连愚山心中一阵绝望。可怜这个孩子才将将两个月,诞子丹的药性尚未完全显现出来,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连愚山早知道自己这样的身子恐怕受不了逆天生子的苦,但他抱着破釜沈舟的决心,宁愿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希望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可是现在,却连这样微弱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连愚山呻吟出声,眼泪如泉涌般不停地从眼角流出。
若是孩子不保,他的命也不能长久了,倒不如和孩子一起去。
他欠先皇的、欠珞儿的,一并还了了事。
活在这世上好累,真的好累。前一刻还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下一刻却万事俱变,物是人非。
恩爱情坚瞬息变,人心难比水长流,
连文相的长孙换了徐武相的千金,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28
连愚山只觉得累极,昏昏沉沉的阖上双目,隔断了世间的纷纷绕绕。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还是醒了。
幽幽地睁开眼,入目的是陌生的帐顶。
有个人坐在他身旁,俯下身轻声道:“终于醒了。”
连愚山慢慢转过头去,看见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
那人轻轻把手覆在他额上,叹息道:“唉,傻孩子……”
连愚山眨眨眼,觉得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水。他勉力扯动嘴角,微声道“大神官……”
来人正是浩瀚神殿的大神官,云珞的亲皇叔,云璃。
云璃握住他的手,面色沈凝地望着他。
连愚山哑声问:“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我、我……”
连愚山突然想起昏迷前的事,立刻惊慌起来。云璃安抚他道:“没事,没事,放心,孩子没事。真是好险,我再晚到一会儿,孩子便保不住了。”
连愚山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只觉困倦之极,全身软绵绵的,眼睛又慢慢阖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