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直视着他,问他:你觉得暧昧怎么样?
吴限的头又回到了屏风那面,他站起身,我在屏风的缝隙中依稀感觉到他开始换长裤,手臂的动作、腿部的动作,耳朵里是他的回答:暧昧很高级。我喜欢暧昧,别那么明显、介于是和不是之间,哲学的最高境界就是暧昧,你看禅宗的那些公案,玩的就是暧昧。
是吗?你还在禅宗里看出暧昧了?我随手翻看着他沙发边上摆放着的书,香港开明书局的版子,《佛学研究》。
我只是比较通俗。其实我们也只能做到暧昧了,无限接近、又永远也达不到,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我淡淡地笑:暧昧,有点意思。
吴限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疲态尽失。
他笑着对我说:好了,若屏,我们可以走了。
46.暧昧
吴限和我再次坐到饭店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他。这不是在巴黎的那个还有点半生不熟的他,半年多没见,我们一点也没有生分,反而因了那次的浪漫旅游、因了这半年多的音讯全无,我们热络得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他温和地搂着我上楼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我们在巴黎几乎连手都不会牵,可是我又觉得很自然,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我们的关系就应该更亲密一些。
人啊,对环境的感觉最是微妙,那些独处的日子,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如此亲密,可此刻,我不时地从他身上感觉到发烫的情感正源源不断地通过那些若有若无的触碰、偶尔的眼神相撞、以及似是而非的对话中撞击我的心扉,让我的心在暖意微醺的空气里获得了一种飘然欲仙的感受。
我知道今夜的偶遇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是往事却让我们选择了一种更为保守的方式试探彼此,也许是大家都知道开始对我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就特别珍惜眼前相处的时光。
茫茫人群中,我们能有那次在巴黎的相遇已经是了不得的缘分,谁又敢奢望更多的东西呢?
我们在一家规模极大的海鲜坊坐了下来。他很快下楼点菜,很快又上来。
不久、一道又一道美味就大盘大盘地上来了,我有点受不了,这似乎太浪费了。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消灭这么多的美味?
吴限笑了:每种,你都尝一口,不就完了?
那太奢侈了,造孽。
如果罪过的话,就算在我帐上。你是我的大客户嘛。
平时,你就这么招待大客户的?
哪来那么多大客户啊?也就是你,我还怕这些东西配不上你的胃呢。
吴限拿着钳子,一下子夹碎了一个膏蟹的蟹钳,他剥去了一些外壳,一大截雪白的蟹肉露了出来,他举给我:安小姐,不敢剥夺您食蟹的趣味,所以没敢把所有的蟹壳都剥干净,希望你喜欢。
我接过了蟹钳,说实话,真的很喜欢。
不久,烧鸭来了。
怎么,你还真的想吃烧鸭?
是啊。我从来不骗人的。
然后,他耐心地为我递送一道道海鲜、自己吃着面前的那盘烧鸭,看来,他想烧鸭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们互相夹菜,在乎对方的评判,欣赏对方每一个举动,光这些细节就够让人仔细咀嚼的了,于是,我们很快就饱了。
他问我:想不想吃冰淇淋?
我皱了皱眉头:你想吃吗?
他点点头:算陪我吧。
我没法拒绝。
然后他再次迅速地买单、拉卡、签字、付小费、微笑、走人,临走,还没忘了帮我递上口香糖。
我们上了他的车,车窗外霓虹灯缤纷多彩、来不及吸引你的眼球就迅速倒退,我和这个都市突然就因了这个车窗给隔断了。吴限也没有说话,只是让车窗里法文的情歌唱了又唱。其实也就是一个转弯的距离,却因为这一路倒退的霓虹灯,仿佛走了很久。然后,我们去了哈根达斯。
他笑得跟冰淇淋一样甜:我要两个香草球。给这位小姐menu。
我浏览着Menu,跟吴限说:我可是第一次来哈根达斯,这么重要的第一次给你了,给面子吧?
吴限笑了:不会吧?你也算是时尚人士了。
时尚人士?纯属误会。我这个人其实最后知后觉了,哈根达斯啊、宜家啊、星巴克啊,都开得到处都是了,我都没去过,要不是人家跟我提,我是根本不清楚这个世界每天都冒出了什么新东西的。
那你平时都去哪儿呢?
家里,然后就是几个固定的酒吧,一旦觉得好,我就一直去,懒得换。
这么说,你属于那种有品牌忠实度的客户。
什么呀?又扯到客户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到这里,也是最简单的冰淇淋球好。
不早说。
你是大客户嘛,我只能提供参考意见。
和这位先生一样。
小姐下去了,吴限用那种甜蜜的神色继续看着我说:吃饱了吗?
当然。只是我到现在还不能接受,那些东西就这么浪费了?
别想了,你只当公费就是了。
可是……
可是,我心里想的是陈光明在家炖的那个鸡汤,每次我们都吃得底朝天,陈光明会放花菜、金针菇、百叶结,很多的东西,一锅煮,永远都是一锅煮,分辩不出特别的味道,但是就是那么和谐。陈光明不是没钱,但是他从不主张在外面吃,他说不到万不得已,他只在家里吃。
是啊,酒可以在外面喝,饭不行。
喝酒要得是飘忽,没一定的氛围不行。
但饭求的是温暖,只有家里的才香。
和陈光明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一起在外面吃饭不过两次,一道大菜,一个汤,两碗饭,没了。
别人硬拖出去吃的饭局,他也永远鼓动别人打包,什么也别浪费。
往往最后就是他提着几个饭盒子,晃荡晃荡地回家。
第二天一加工,又管两顿饭。
刚才我们浪费的状况,要是陈光明在,该算是惨不忍睹了吧。
打包回去,那起码管三天的饭!
可是,吴限满不在乎地走了,丝毫也没明白我说的浪费是发自内心的。
还有哈根达斯,我和陈光明提过一次,还自告奋勇地要求请他尝鲜,结果被他恶狠狠地白了一眼:你烧包啊?钱在跳啊?又跟你那几个不入流的女朋友混过了,我告诉你,你要有那份心,不如给我买条烟抽。不用好的,中南海,四块的那种,就行。
所以我认定陈光明对我是无比的小气,久而久之,一切曾经萌发的挥霍的念头和曾经发芽的挥霍的行为自动地揠旗息鼓了。
但是我们也没省下什么钱,一阵子跟着他玩古董家具、一阵子跟着他学佛四处做功德、一阵子又是大肆旅游,每次都节俭着、省着、抠着地花光了所有的钱。真的,除了那一房间再也收拾不干净的破破烂烂的玩意儿,一毛钱也没剩下。到头来更验证了陈光明的说法:省是省不出什么名堂的。
现如今,我也算来哈根达斯了,晚上,一定告诉陈光明,算了,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我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冰淇淋,吴限也不多话,两个人就这么看着窗外的喧嚣和繁华,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暧昧着。
然后,吴限叫来了小姐:在给我们一样的再上两份。
我连连摇手:不是客气,我真吃不下了,太冷。
算陪我吧。
我又无奈的答应了。
就算是替陈光明吃的吧,虽然我这次是打心眼里认同陈光明的看法,没特别好吃,说实话,和老大成自产自销的八块钱一个的冰淇淋比起来,难分伯仲。
但吴限不这么看,看他很投入吃冰淇淋的样子,也是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不是真喜欢,也装不出来,更何况,也没必要装。
一个小时后,我又坐进了吴限的车,启动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我说:今天碰到你,真没想到。
我正期待他的下文,他突然就止住了。
引擎的声音特别明显,他说:我们再去喝一杯,庆祝一下怎么样?
然后他又用那种炽热的眼神凝视着我。如此的眼睛是让人难以拒绝的,真奇怪,吴限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种赤子之光,这跟他不停地飞、不停地三陪的生活很不相称,那样的眼睛通常是冷漠的、热烈的背后都藏着傲慢,可吴限不是,他似乎天生就是那样诚恳的人,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来表达羞涩、愉快和兴奋。
我说:你经常在这样的夜晚,以这样的方式在都市漫游吗?
他说:是啊。上海的夜晚真迷人,想起了以前的那篇文章——《春风沉醉的晚上》。上海一到夜晚,仿佛永远都是春色,每个地方都温暖着,大家都穿的很少,说话轻声细语,春情荡漾,这不是永远的春天吗?
我笑了:春情荡漾,这个词不错。
他说:所以生意得放在晚上做。
一定很多女客户迷上你了。
说真的,倒还真有好几个。
上床了吗?
他大笑:你可真直接。
我说:干吗躲躲藏藏的。
他绕有深意地问:你觉得呢?
不想回答,可以不答。
那就算上了吧。
47.春情荡漾的地方
不久,我们走进了一家德国酒吧,楼上的位子很安静。我们喝着Guiness,浓郁的滋味萦绕舌尖,比起哈跟达斯,这里让我舒服多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黑啤?
你喜欢吗?
黑啤比较厚。我觉得厚度很重要。还有色泽,也稳。
你酒量怎么样?
一般,不过,很爽气。
难得遇见像你这样的女人。试试这个吧。
吴限叫服务生过来:一个鸡蛋。
过了一会儿,吴限敲碎了鸡蛋,蛋黄和蛋清就倏地一下子滑进了酒杯,吴限搅拌了几下:这样厚度就更足了,而且有营养,就是口感比较粗,老外很喜欢这样喝,不知道你习惯吗?
看着那杯混浊了的酒,我突然想了起来:那你也换种喝法吧。
我叫服务生拿来了听装的贝克,然后倒了小半听进去。
吴限问:有什么说法?
我笑了: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坐在吧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很久都没切入题目,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题目,但是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方式。我们既没有谈到我们在法国共同相处的那几天、也没有提到他的走、他也没有问我的婚离的怎么样了。好像我们之间从来不存在那些话题,我们只是很老的朋友,熟到只能谈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
然后,我们面前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贝克混着Guiness慢慢的让吴限进入了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他搭着我的肩说:你的喝法有意思,果然着了你的道,喝啤酒居然都能把人喝成这个状态,你危险了?
我说:怎么个危险法?
他摇摇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我到现在,还没真的追求过你呢。
真的追求,你倒说说看,怎么叫真的追求?
这怎么能告诉你呢?一说,就没意思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真的追求我呢?
我想想看,起码等我安定一些。
怎样才算安定呢?
等我决定就在上海过一辈子的时候吧。
你还没决定?
是啊。春情荡漾的地方,不光女人没安全感,男人也觉得缺乏安全感。
48.预热
我看着不远处桌子那边,几个男男女女不一会的功夫已经转换了几圈,不由笑了起来:这倒是,你看看对面,那边两个女人本来不在这桌的。
是吗?吴限很吃惊地看着我:和我的说话的时候,你还注意这个了?
岂止啊。我告诉你,这两个女的,穿黑衣服的一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那个穿红衣服
的就比较老练。一定是学生,也是好奇。那三个男的,正在卖弄自己呢。
吴限也笑了,为我的判断。
我喝着杯子里的酒,突然做了个决定:我说,咱们给她们上堂课吧。别这么装腔作势的,直接点,不好吗?
吴限的眼睛从迷朦的酒色中惊喜起来:怎么上?
我附到他耳边说:你别急,我原来第一志愿是考电影学院的导演系。今天,你就听我的,尽量表现,自然点就行了。
吴限激动地笑了起来,好,听你的。
我突然靠在他身上,用手摸着他黝黑的皮肤,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被我的热情一下子怔住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演戏嘛。
我的手缓缓滑过他的鼻梁,轻轻的对他说:我想走了。
他很入戏:去我家好吗?
我一笑:你有钱吗?
吴限继续入戏:别的未必有,钱倒是有的。说着,他掏出了钱包。
Polo,我挺喜欢的。真想看看男人的钱包里都有什么?
吴限把钱包塞给我: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叠钞票:最喜欢这个。
那就算你的。
这个也不错。我拿着银行卡在他面前晃。
也算你的。
真的?
满意了吗?
还行。
我一边说,一边瞟着对面的三男二女,他们已经拘束了起来。这毕竟被他们认作雅致的地方,我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大概也很少见。起码,当着他们的面把一个男人钱包里的现钞塞进自己的小包,终归有点触目惊心。
为此,我有点得意,我决定演的再像一点,我掏出了小包里的镜子,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颇为不屑地看了看那几个言谈举止越来越不自然的男女,然后对吴限说:你演技不错,咱们走吧。
吴限站了起来,尾随着我离开。
出了门,我高兴地一路小跑,笑得喘不过气来:吴限,你可让那几个女人长见识了,装什么呢,掏一叠钞票出来吧,谈什么理想?你没看到,那几个男人本来肯定有一大堆准备好的台词,现在全乱了。
吴限开了车门,我们坐了进去,他看着我,突然用手抚摸我的脸说: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我晃开了他的温存,笑话他:干吗?钱没还你,就急着占我便宜啊?
他无奈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