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她的安危,江剑臣沉吟有顷,最后还是让公孙菊把他劝走了。
离开群仙观,驰行在去苍龙岭的山道上,江剑臣仍在悬挂她的安危。华山苍龙岭,古称翁岭,又名夹岭,坡度极为陡削。
径宽不到三尺,中间突起,两边皆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遥望青松白云,令人心悸目眩,不敢仰视。
古人相传,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来游华山,攀上此岭,回头望时,颤抖失色,自度无法生还。于是写下遗书,裹石投掷岩下。幸赖同去的人,设法用酒灌醉他,方才抬他下来。岭尽处有一块岩石,名曰逸神石,石上摩刻“韩愈投书处”五个大字。
攀登苍龙岭,还须经过一处擦耳崖。此崖路不盈尺,下视千仞,难辨水石,行人必须面壁挽索,贴身探足而进。及至尽头,更须转身就崖,抓紧铁链,登石级而上,共有三十级,名为上天梯。登至巅顶,才算进入苍龙岭的道口。
刚到碧云庵外,快刀哑阎罗迎了上来,平日僵硬刻板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容来。
江剑臣心头一宽。
郭天柱大拇指一竖,道:“我算服了侯岛主,硬把一盘棋给下活了。”
江剑臣心中雪亮,能获取快刀哑阎罗竖指赞叹固不容易,能和孤僻任性的慈云师太解开疙瘩更属不易。难得的是,不光母亲杨氏夫人这二关过了,甚至连女屠户李文莲、生死牌尚天台也都谅解了她,这其中不知受了多些委屈,赔了多少笑脸,吞咽了多少泪水。难得,实在难得!快刀哑阎罗也是成了精的老江湖了,知江剑臣在替侯国英负屈,连忙凑前解劝道:“剑臣,侯岛主总算苦尽甜来,赶快进去看看吧!”
江剑臣刚转过身形,尚天台牵着六岁的江枫在前,慈云师太随后,一齐从庵内走了出来。
江剑臣抢步上前,一一见过礼。
慈云师太老气横秋地说:“侯国英所以能通情达理,全系她义父马神剑教训有方。马醉鬼能敬我华山派一尺,华山派自应回敬一丈。大师兄,这就陪我带着枫儿前去回拜他。咱们还是从前那句话,你只要敢让莲儿受一点委屈,我还照样得揭你的皮!”
连大师兄都怕死了这位不讲理的师姑,江剑臣只好忍气吞声。
身为大师兄的尚天台,不得不替师妹打圆场说:“江枫骨格特异,悟性更佳,可惜这孩子双眼泛媚,嘴角带煞,如不好好潜移默化,不犯淫孽,必成煞星。决定先把他交给马老慕,然后我和任平吾、郝必醉、天山三个老不死,每人再带他一年。”
不容江剑臣致谢,尚天台、慈云师太早把江枫带走了。
江剑臣天性仁厚,事母至孝,进入庵内,首先扑奔母亲所住的静室。
也只有杨氏夫人这样的才女,方能孕育出江剑臣这样的武林奇英。
进入静室,发现太夫人正默默垂泪。
开始,江剑臣还认为老夫人是心疼孙儿江枫的远离;随即又觉得不大对,老娘饱读诗书,深明大义,曾被挑选入宫,陪侍公主读书,岂有明知孙儿去受马神剑教诲,反倒伤心落泪之理!江剑臣的这一谜团,被杨太夫人随手递给他的一封素笺打破了。
注目一看字迹,江剑臣就心中一跳,映入眼内的,竟是侯国英留给他的豪放潇洒字迹:“君阅此书,妾早远行,善待莲妹,慎勿追我。”
以江剑臣的耳力之聪,早察觉出李文莲现在门外。心中虽然怜惜侯国英,表面上丝毫不敢再流露。收起素笺,便想示意老娘说话注意。
老夫人早叹息一声说:“娘以往确实错怪国英了,难为她知道你绝不肯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竟跪求为娘出面作主,责令你不满六年正,绝不准前去找她,她也不会见你。娘可断言,你和文莲假如违约,国英不自杀必定出家,她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李文莲果从门外踉踉跄跄跌入,扑进老夫人的怀内痛哭失声。
目睹女屠户李文莲的苗条背影,江剑臣的眼前蓦地幻化出三幅画面来:第一幅是七年前在黄河古渡口,李文莲湿衣裹体,凸凹毕现,泼辣娇蛮,咄咄逼人;第二幅是五年前在承德帅府小楼上,女屠户玉容惨淡,声如泣血,立逼江剑臣互换服装,背老娘突围先逃,她自己化妆诱敌,身坠火窟;第三幅是午夜深更,双塔山上,李文莲错认江剑臣和女丧门吴守美苟且私通,悲愤尖笑,刺耳锥心。知道只有狠下一条心,暂时委屈侯国英,一心一意来怜取眼前的李文莲,才能对得起女屠户。
基于此念,江剑臣先帮母亲劝止李文莲别哭,然后别有用心地将两位副主考被杀、老驸马冉兴之子、玉屏公主的遗腹子一齐失踪,以及自己在玉泉院和群仙观所发现的岔异情况,一一细述一遍。
平日蛮横娇狂而又素无心机的女屠户,哪知这是专为她投下的钓饵!
女屠户果然一下子就上钩了,又见老夫人早就点燃了烛火,着急得一顿纤足,埋怨道:“三哥你也真是的,出了这么大的塌天祸事,并且还牵连上了华山这一带,哑叔这个总管咋当的?走,快快随我找他去!”
嘴里不光像连珠炮似的爆炸,还伸手拉住江剑臣的健腕向外走。
自承德那次洞房花烛夜之后,在他们中间老是隔着的一道篱笆,如今一下子搬开了。
杨氏太夫人也欣慰了。
李文莲秉性再泼辣,毕竟还是黄花女儿身。女孩家一般都心细如发,所以,没走出后院的小角门,她就咂出味儿不对了。心想:自从承德那一夜假凤虚凰后,我决心离开三哥哥,不再和侯国英争夺他。只要求收养教诲孺子江枫,把爱心转移到孩子的身上。再者,以三哥哥那超尘绝俗的飘逸人品,自己在玉容未毁前都觉得配不上他,如今貌如丑鬼,三哥哥和婆母再不嫌弃,我也得自惭形陋,躲之犹恐不及,今天这是怎么啦,反倒手牵手,偎紧依近,落在别人的眼里,不说我丑女犯贱吗?李文莲柔肠千转,芳心冰冷,就想松手。
江剑臣知该是自己霸王硬上弓的时候了,不等她松开,左手先滑如游鱼一抽而出,乘身形微转之机,双掌陡地平按在女屠户的柔肩上,语音深沉地说:“文莲,你要再任性糊来,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女屠户果真不敢甩手避走了。
江剑臣趁热打铁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南京发生血案,鸣儿陷入绝境,老驸马的独生儿子失踪,先天无极派是否蒙羞,我能不能保全以往威名,都是未知之数。国英走了,我敢肯定她六年内不会再出石城岛。你不帮我不要紧,却不能给我添乱。否则,不光我一人恨你一辈子,你也对不起国英的一片苦心。”
江剑臣的这贴药方——不,应该说是侯国英开的这贴药方真有效。
女屠户李文莲先是一震,娇躯慢慢地向江剑臣怀内贴来了。
江剑臣两手向下一滑,轻揽她的软腰,语调变柔说:“七年来的漫长岁月,真是太苦你了。从今夜起,我要好好地补偿给你。”
女屠户李文莲像蝎子螫了一下似的,马上挣脱出江剑臣的怀抱。
江剑臣没想到会有这一手,连忙说:“真不怕我恨你一辈子?”
她一面怯嚅嚅地说声:“不!”然后又忸怩羞涩地悄声说:“人家经常在师父面前指天说誓喊着要削发,你偏要今天晚上……”
江剑臣低声一笑,说:“放心吧!你师父早想到你的前头了!”
女屠户哦了一声,问道:“你说我师父今天晚上不在庵内?”
江剑臣依实说:“何止你师父,连尚大叔和枫儿刚才都走了。”
李文莲红脸低头了。
江剑臣几乎是把她抱进房中的。
快刀哑阎罗郭天柱,亲自率领两名侍女,送上一桌数量不多、却极精美的酒菜来,并亲自替二人斟满洒,方才缓缓转身退去。
江剑臣点头感叹道:“今天可是郭大叔二十年来最高兴的一晚!”
女屠户李文莲两眼通红,接上一句说:“也是你三十四年来第一次向女人献殷勤。并且,是向一个丑如鬼怪的女人献殷勤。”
二人碰过酒杯后,女屠户流着泪说:“国英姐没有这福分。”偏疼李文莲的杨氏太夫人,赶在亥时之前悄悄来到窗户下,隐隐约约听到李文莲悄声说:“三哥哥,你真不嫌我这丑八怪?”扑的吹熄了烛火。
老夫人几乎脱口而出:“吹不得”。
火光一亮,烛火重新燃起,忽听江剑臣威赫道:“再吹非揍你不可!”
老夫人越听越不敢再听了。
良宵苦短,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屠户被触惊醒,睁眼见江剑臣正两眼赤红,轻轻抚摸她身上的伤痕,嘤咛一声,伸手想去拉被子,用以掩住赤裸的躯体。
江剑臣捉住她的两条手臂,说:“当年曹操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舟避箭于渭水,幸得许褚赤膊操舟,舍命相救,方未惨死马超枪下。而大将许褚却身中数十箭,九死一生。许褚伤愈后,曹操摆酒慰问,曹命许褚席前脱衣,流泪查点伤疤,每数一处,敬酒一杯,灌得许褚大醉。曹操尚感其救命之恩,何况你我是缘结合体的恩爱夫妻!从现在起,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准你轻纱蒙面;第二,不许自惭形拙;第三,别怕外人说丑。”一口气说完,更加抱紧了她。
压在女屠户头上的那片乌云,结在她胸中的坚冰,终于全部消失了。
起床嗽洗后,女屠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挽着丈夫给婆母请安,当场就一个劲地催着开饭,饭送来,风卷残云般狂吃猛咽。
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夫人,竟吐出一句:“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新娘子!”
重新恢复原有一切的女屠户,毫不在乎地冲婆母哧声一笑,拉着丈夫钻天鹞子江剑臣,回房收拾自己的兵刃暗器去了。
片刻后,女屠户不光背上华山镇山之宝飞虹剑,还带上回旋飞刀和沙门七宝珠。
留下快刀哑阎罗看守庵门,偕同钻天鹞子火速扑向群仙观。
依着江剑臣,还想谨慎一些,女屠户可不管那一套,何况又在她的一亩三分地,自然是横无忌惮地直闯而入。
群仙观的执事道姑、一个年近四旬的俊秀女人,恭恭敬敬地打着稽首,想引他们入内。
女屠户站着不动,寒下脸来,责叱道:“一点规矩都不懂,怎么配当执事!赶快去唤你们的观主,就说我来找她。再告诉她,你的职务我免了。”
江剑臣心想:哪有说话这么横的!女屠户的脸要是没烧坏,这位群仙观女道士早吓得狗屁颠颠了。也是该她倒霉,没认出她是女屠户,听罢心中来气说:“我们观主是什么身分,怎会随便出来迎香客?你凭什么开口就免了我的……”
下面“职务”两个字尚未吐出,左腮上早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江剑臣脸色一变。
女屠户早格格一笑,左手闪电似地抓紧俊秀道姑的领口。
江剑臣一声:“不可造次”音还未落,嘶的响起了袭帛声——女道士的道袍早被撕下来大半截。
映入江剑臣眼内的,是女道士那件绣着鸳鸯交颈的粉红色亵衣。
女道士脸色一变,叱喝一声:“你想找死!”双袖暴然一抖,左三右四,七点寒星,暴袭女屠户李文莲的全身上下。近距离偷袭,一发还是七支袖箭,决心要追去李文莲的一条命。
女屠户七年前已尽得慈云师太的真传,功臻一流。葬身火窟被救后,一度心灰意冷,随大师伯尚天台匿迹潜踪,又跟尚天台学了金凤十八切,蹑空凌云步,除去江湖经验和心机,一切不比女魔王侯国英差。区区七支袖箭,焉能伤得了她!形如鬼魅,反附贴到女道士的身后,双掌一探急收,并用上金风切的重手法。
疼得女道士一声惨叫,手臂下垂,两肩的所有关节全被震开了。
江剑臣既关心公孙菊的安危,又怕田玉仙漏网,不惜施展一气凌波浑元步,形如一缕轻烟,扑入后面正殿,专挑一个年纪最大的道姑问:“潞王府的人哪去了?田玉仙可在观内?公孙菊在哪里?”
那道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一个年轻道姑倒颇有胆气,口清牙白地说:“观主至今未回来,潞王府的郡主和郭总管昨天就回去了,临走还杀死了公孙菊。”
江剑臣心中一凉,沉声问出一句:“你是说郭紫云杀了公孙菊?”
年轻道姑:“不错。何止是杀了她,应该说是百般折磨杀死的。”
江剑臣不问了,快步登上后面园中的翠楼,除去家具陈设、床上被褥等一切杂物仍在外,基他贵重衣物,包括床下那双玲珑纤巧的绣花拖鞋,完全不见了。
江剑臣正暗暗自悔失策,致使公孙菊惨死。泼辣黑狠的女屠户,早将那位残废双臂的道姑提上楼来,抖手往地上一抛,笑着说:“三哥哥不要懊恼。现成的一个活口,还怕问不出口供来!”
江剑臣一想,也是。
那位道姑可能让一代娇屠给整惨了,没等审问,就一五一十地承招了。
原来,这位风流假道姑,乃是观主田玉仙的心腹爪牙,道号悟性,俗名叫田爱华。如论辈分,还是田玉仙的本家侄女。私下跟田玉仙学过六七年武功,手底还真过得去。特别和田玉仙的嫡亲娘家侄女田陶,绰号甜死人的荡女淫娃,更是臭味相投。她在观内还兼有一项特别差事,那就是田陶按期掳来面首,先由淫妇郭紫云拔去头筹,再留给田陶和她二人享用。
说到郭紫云来到就走的原因时,这个无耻的道姑迟疑了一下。
女屠户伸手一抓剑把,假道姑哆嗦了一下,招出说:“因为昨天郭总管带来的轿夫头目,企图逼奸公孙菊。突然,双腿一疼跪下了。开始那轿夫不在意,谁知跪了半天硬是起不来,直到郭总管和郡主从旁侧归来,问起情由,才验看出是被极为高明的人用两粒小石子击中的。听那轿夫说,当时只有一位儒雅斯文的相公从对面走过去。”
说到这里,声音一岔,改用极为不屑的音调,接着说:“想不到就这么平平常常一句话,吓得郭总管和郡主一齐变了色,连预备好的酒饭都没吃,就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惨杀了公孙菊之后逃走了。”
女屠户瞟了丈夫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打草惊蛇,看起来,这个窝巢被弃了。
江剑臣突然问:“田爱华,你不是说,每次田陶都是按期送来面首吗?这按期两字指的是每月的哪一天?只要你能好好配合,我马上就给你接正肩骨。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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