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昭洵眼见这种情形,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纪福是在探路兼而搜查那可疑的地方,由于他清楚了纪福的意图,于是也不惜问长问短,分散慧觉的注意力。
经过膳堂,经堂,修堂,已到了第三进深院,一条白石小径,在排列整齐的二行松树中,一分为二。
正中一条直通一座月牙门,岔出的一条小径左转向一排极为幽静偏僻的房舍,却见慧觉大师突然止步,笑道:“二位参观,只能到此为止了!”
纪福一怔,指着前面月牙门道:“这里面是何处,大师何不带老奴与小主人去观瞻一下?”
慧觉僧歉然笑道:“那已是敝寺方丈清修精舍,贫僧未奉谕,不敢擅入,施主千万包涵。”
纪福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贵寺方丈精舍,老奴莽撞了,那末咱们到那边再参观一下!”
说着一拉纪昭洵,就向左转进幽静偏僻的一排禅房闯去。
慧觉大师慌忙伸手一拦,笑道:“施主请止步!”
纪福一愕,收回步伐,诧然道:“那地方也不准人去么?”
慧觉微微一笑道:“贫僧之意,并非不准施主参观,只是那排房舍,只是敝寺弟子居宿之处,无物可供观瞻,故觉得施主不看也罢!”
接着抬头望了暗下来的天色,又道:“时将入夜,山路难行,二位施主还是早早归去,再晚恐怕赶不到城中了。”
纪福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既然大师如此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多谢大师引导,我们就回去吧!”
纪昭洵主仆抱拳告别,于是在慧觉恭送下,出了少林寺。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纪福引纪昭洵走至山腰人道旁僻静的松林中,得意地一笑,低声说道:“少爷,你知道老奴刚才的用意么?”
纪昭洵点点头,纪福又道:“我们走遍全寺,就是到了那个僻静院落中,被那个知客和尚挡驾,老奴觉得那个地方大有问题,尤其是左转一排禅房,更令人起疑!”
纪昭洵沉思着道:“福伯,你是认为人就被藏在那僻静的禅房中?”
纪福点点头道:“老奴确实如此猜想,现在路已摸熟,咱们就在此休息,用过干粮,等半夜好歹要去探一探,看看老奴是否猜错。”
新月黯淡,繁星点点。
初夏的夜风,触肤生凉,少林寺中已是灯火零落。
时正二更,两条黑影,倏出现于少林寺外,略一静听,觉得寺中无人,立刻疾如轻烟,翻人墙中。
仗着白天已来过,各处道路已了然于胸,纪昭洵与纪福双双扑向殿后。
各处禅房灯火全无,只有几处佛殿中尚燃着昏黄的长明灯,整个少林寺更加显得肃穆幽静。
可是纪昭洵内心却紧张无比,他第一次做夜行不速之客,而且他知道百年来,从未有谁胆敢夜闯少林寺,若被僧侣发觉,后果之严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但是他见纪福的神色,虽然极为谨慎凝重,却丝毫没有紧张之色,这平时显得老态龙钟的老仆,此刻行动间,显得无比的机灵与矫健。
不用说,一颗仇恨之心,已使他把生死置之度外,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纪福已把杨逸尘恨之入骨。
纪昭洵暗暗一叹,循着白天来时的途径,扑至那三进深院靠左僻静的后排禅房前。
因为已是夏天,那一排禅房窗户皆半启,自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中熟睡的和尚,纪福向纪昭洵靠近低声道:“小心点,咱们一间一间查着过去。”
纪昭洵点点头,亦步亦趋地依着墙边,顺次巡查,可是走完沿廊,却并没有发觉什么可疑之处,更看不到半个俗家人士。
纪福顿有失望之色,向纪昭洵默然地摇摇头。
方在这时,漆黑夜色中,倏隐隐有声长叹,在大气中流浮,纪昭洵顿吃一惊,循声四扫,却未见半个人影。
但目光瞬间,却见左角另有一段矮墙,有一座圆门,只见纪福立刻施了一个眼色,向那圆门掠去。
纪昭洵急忙跟着,过了圆门,却见眼前是一座小巧院落,花木扶疏,随风摇曳,极是清雅。
院尽头有一座独立房舍,门户紧闭,隐隐中有一阵喃喃语声传出,显得房中人还未安寝。
在这深夜,寺中僧侣,皆人憩乡,这房中的和尚怎未人眠呢?又在同谁说话呢?
纪福及纪昭洵同时引起了好奇心,同时轻若狸猫地扑近屋边,走近才发觉这间禅房颇为特别。
房门漆黑,竟是铁制的,另外还加上铁栓,门上多了一个铁栅小窗,露出一丝微弱的灯火。
二人分扑二边一看,四周竟然没有窗户,而门户铁栓在外面插上,把屋中人关着,好像是监房一样。
二人四周打量清楚后,更加疑心起来。
纪福向纪昭洵摆摆手,示意特别小心点,轻轻地一步一步挨近房门,伸首向铁栅小窗边,向内一望,心头同时一愕!
房中陈设很简单而清洁,一床一几,一盏油灯火焰昏暗地伸缩不停,然而床上盘坐的人,却并不干净,长发蓬首,衣服垢秽,形如乞丐。
那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要找的杨逸尘。竟是上山途中所看到的疯居士,此刻正呆呆坐在床上,瞪着无神的目光,默默地望着灯火。
纪福看清楚房中的人后,向纪昭洵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原来是那个疯子,少爷,我们还是离开吧!”
语声方落,突听得那疯居士在房中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叫道:“瑶屏……纪瑶屏……我好恨你……”
这含糊不清的喃语声,虽极低沉,但听在纪昭洵主仆耳中,无异是晴天霹雳,同时一呆,二人不约而同地忖道:“这疯子怎么在叫主母的名字?”
纪昭洵念头尚末转过来,纪福的神色却倏然一动,再度伸首从铁栅小窗口中望去,这一仔细打量,立刻精神一振。一拉纪昭洵,附耳恨恨道:“就是他,他就是杨逸尘,十八年不见,老奴不仔细看,几乎不认识了!”
纪昭洵始则一愕,继则心头砰然大震。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父亲竟是个疯子。
这刹那,内心百念潮涌,五味俱陈,人整个呆了!
想像中的父亲,应该像杨逸凡的潇酒,或像杨逸仁的威猛啊!怎么他竟会落到这般境地呢?
一丝天生的孺慕之情,在纪昭洵的心中升起,他只觉得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虽说他已决心要杀父亲,但这种骨肉亲情,是自然产生,无法抑制的。
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够消灭人类间,这种最原始而最纯正的感情呢?
一旁的纪福,脸色也是惊愕万分,可是旋即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这个心中深植老主人血仇的忠仆,觉得冥冥之中,若有天意,杨逸尘竟已是个疯子,看来合该伏诛,受到应有的报应。
就在纪昭洵思绪混乱,不知是悲是苦之际,纪福已轻轻拔开门塞,拉开门户,闪身而入。
斗室中令人感到幽暗而阴森,坐在床上的杨逸尘,哪还有当年的英俊潇洒,落泊狼狈的外表,简直比乞丐还不如,他捧脸呜咽着,对纪昭洵主仆人室,恍若未闻。
纪福一抬手把纪昭洵肩头长剑抽出,紧握手中,沉声喝道:“杨逸尘,你还认识我么?”
杨逸尘缓缓自双手中抬起脸来,木然望着纪福,又看看纪昭洵,茫然地问道:“你是谁啊?”
纪福冷笑一声,充满煞机地道:“嘿嘿,姓杨的,我就是终南纪家的老仆!”
“杨家……杨家……”神态木然的杨逸尘,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中,蓦地射出二道奇异的神采。
但这神采像天际的虹光一般,瞬即消失,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纪家……我根本不知道……”
纪福低沉地厉笑一声说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此来奉纪瑶屏之命,要你的命!”
“纪瑶屏……纪瑶屏……”杨逸尘又喃喃吟了三遍,蓦地张口发出一声狂笑,叫道:
“哈哈……她要我的命……我去找她,我去找她……”
身形猛然挺立而起,向纪福扑至,他是想冲出门口,但这声狂笑,立刻使仇火中饶的纪福猛吃一惊,若被少林寺的和尚听到,岂不功败垂成,眼见发疯的杨逸尘扑至,长剑一挺,猛然对腰刺了过去。
这一剑已用上了全力,杀机炽燃的,立意一举毙对方于剑下。
但是杨逸尘人虽成疯,武功却并未失去,只见他举掌一撩,迅速向剑叶磕去,劲气如涛,啪地一声。
纪福长剑被震偏三尺,人被带得斜撞三步,而杨逸尘的身形已撞出门口,纪福见状大急,忙喝道:“少爷快截住他!”
神思复杂的纪昭洵一醒,下意识地右掌猛甩而出,向杨逸尘左腰劈去。
但杨逸尘身法却快速异常,早已冲出门口,带着比哭声还难听的凄楚狂笑,向院落外腾身狂掠。
一掌未奏功,纪昭洵急忙冲出门外,蓦听得半空中响起一声冷笑,道:“施主胆大妄为,竟敢潜入少林寺中谋害人命,打!”
一条人影,挟着一道奇功无比的掌风,凌空当头而下。
骤遇强敌,纪昭洵慌忙斜纵一丈,避过袭至的那道掌风,停身凝神一看,心头顿时一凛!
只见距离丈余处屹立着一位老僧,月白僧衣飘拂,目光如炬,脸色如霜,正是白天引导参观的知客僧慧大师。
这时,纪福手执长剑也出了斗室,月光一瞬之下,神色也顿时一变!
只见慧觉目光来回一扫,冷笑声,说道:“原来就是二位施主,你们以为贫僧白天蒙于鼓中么?
嘿嘿,贫僧早已一目了然,只不过想看看二位究竟要捣什么鬼?“纪昭洵怔怔不知怎么答话,心头也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滋味,紧张无比地愣着。
慧觉大师接着又冷声说道:“武林中百年以来,还未看过哪一位,胆敢夜闯少林,二位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嘿嘿!你们一路来以为如人无人之境么?其实贫僧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要想摸清楚你们企图而已,想不到竟想谋害人命!”
纪福倏然冷笑一声,道:“和尚,你不必逞威风,咱们来也来了,事情也闯出来了,你要什么办?”
慧觉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本寺订有铁例,擅闯入寺,故生是非者,不论是谁,都得受囚十年!面佛忏悔!二位若自信能凭功力闯出寺,就可免除监刑,否则,还是随老衲去见掌门方丈,听候发落。”
纪昭洵心头一震,他知道要闯出去,已根本不可能,但自己怎能受囚十年?
却见纪福狂笑一声道:“老奴倒要问大和尚一句话,如果不是故生是非,又该怎么办?”
慧觉大师重重一哼,道:“你手执长剑,谋害一个疯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纪福又狂笑一声,道:“谋害?你和尚这顶帽子加得太严重,我们不向你们少林兴师问罪,已经算是不错了。”
慧觉大师神色一变,沉声问道:“敝寺罪从何起?”
纪福大声道:“江湖上为了一个杨逸尘,闹得天翻地覆,纪杨二家,俱在找觅他的下落,你少林寺却把个杨逸尘隐藏了十八年,秘而不宣,现在事证俱在,你和尚说,咱们该不该问罪?”
慧觉大师神色又是一变,沉声喝道:“谁指示你们来的?”
纪福冷笑道:“能知道藏匿姓杨的,又有几人?大和尚何不自己去找答案?”
慧觉大师鼻中重重一哼,自言自语地道:“可恶的崔九龙!”
纪福及纪昭洵心头同时一震,他二人想不到昔日在黄鹤楼旁,指示消息的人,竟是名震武林,江湖上不易一见,行踪飘忽的蜀中崔家“惊神鞭”崔九龙。
却见慧觉双目精芒又来回一扫,沉声问道:“二位恐怕不是姓杨吧!”
纪福哈哈狂笑,说道:“大和尚,你猜对了,老奴是终南纪家的人!”伸手一指纪昭洵道:“那是已故纪大侠外孙,也是被害人纪瑶屏之子,假如大和尚知道昔年我老主惨死之后,谅必不用我再赘言了,现在大和尚认为咱们杀姓杨的,应不应该?”
慧觉听完这番话,神色连变,一阵默然。
蓦地院外奔入一名小沙弥,向慧觉大师合什一礼然后诧道:“启禀师叔,堂门师祖传命带那位小施主入见!”
慧觉点点头,扬声向院外叫道:“宏本、宏弘弟子何在?”
小院外顿时响起回应,只见二名手执戒刀的黑衣青僧人飞掠而人,慧觉僧一挥手指着纪福沉声道:“看住这位施主!”
转首目视纪昭洵:“小施主随贫僧去见方丈!”
纪福大叫道:“少爷,要囚老奴与你一起囚,要死咱们一齐死!走!”
举步就向纪昭洵奔去,哪知那二名手执戒刀弟子立刻掠落纪福面前,双双横刀一拦,沉声喝道:“施主若再蠢动,小僧只有失礼了!”
纪福突然分刺宏本、宏弘二僧,厉声道:“我早把生命置于度外,还怕你们失不失礼。”
他功力虽不高,这一招却极凌厉,但少林寺中弟子,身手岂会比他差,宏本,宏弘二僧戒刀一举,立刻架住纪福长剑,回声厉喝道:“施主是想找死?”
纪福一声狂笑,收剑正要再度出招,蓦见纪昭洵大叫道:“纪福住手!”
纪福一呆,垂剑悲痛地道:“少爷!受活罪还不如拼他一拼!”
纪昭洵叹息一声,沉声说道:“动手是反遭屈辱,纪福,你沉住气,现在急也无用,好歹待我见过少林方丈再说。”
说完对慧觉冷冷道:“大师,我们可以走了。”
纪福这时呆呆望着纪昭洵随着小沙弥及慧僧走出院落,暗暗长叹,又惶又急,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自己也非常清楚,真要动手,恐怕连眼前二个年青和尚都打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他惶然无主,苦苦焦候,这时,他反而有求饶的念头,只要纪昭洵安全,他觉得自己生死已无所谓。
时光在惶急中,好像过的特别慢,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没有半点动静。
只有宏本、宏弘二僧像木头一般,仗刀监视着,使纪福愈等愈不是滋味,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外倏传来一声嚎叫狂笑声,显然少林和尚把发疯的杨逸尘,又找回来了!
果然,随着那阵哭笑声,只见二名僧人挟着杨逸尘奔入院中,纪福目送杨逸尘被挟着关入斗室,心中更加焦灼不安。
倏然又见一条人影奔人,原来是刚才传少林方丈命令的小沙弥,只见他扬声道:“二位师兄请把那位老施主送出寺外。”
纪福心头顿时一松,急急随着宏本宏弘二僧奔出寺外,却见纪昭洵早已站在寺门口等候着。
此刻的纪昭洵脸上容光焕发,昔日的忧烦神色,一扫而空,神态明朗,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他见纪昭洵匆匆奔出,意外地惊喜叫道:“少爷,那老和尚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纪昭洵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纪福,走吧!路上再谈,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