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了一个满身污秽,又脏又臭的花子,进店沐浴换衣,据店家所形容那花子的身材容貌,颇像杨施主。
不过据说那时杨施主一动不动,除胸口微有气息外,似有重病在身,那名女客尚嘱咐客家侍浴时特别小心谨慎。“
百智方丈神色一振,问道:“你有打听那马车离去方向?”
宏元僧回答道:“弟子曾询问过那店家,据说马车临走时,又出现一位女客,话中似说过急于赶返蜀境。”
百智方丈一愕,却见宏元僧又接下去道:“弟子还听那店家说,那辆马车极为少见,白马黑车,光华亮丽,轻巧玲珑,与众不同!”
慧觉神色一振,失声道:“耳闻四川唐姑娘有这么一辆座车,那女客莫非就是唐家女施主!”
百智方丈也合什叹息一声道:“告佛保佑,若杨施主真遇上四川唐家,或尚有一丝幸存之望!”
纪瑶屏听得芳心怦怦乱跳,这消息实在太令她兴奋了,来时的冷峻之气,不知不觉间,消失不少。
就在这时,百智方丈的话声方落,殿门口倏响起一声朗笑,接口道:“大师在求佛保佑什么?”
殿中所有人皆形一怔,众目视处,一个清癯的青衫中年人已举步跨了进来,风度翩翩,只是脸上那只鹰勾鼻子,颇令人刺目。
那人不是别人,却正是蜀中“惊神鞭”崔九龙。
“惊神鞭”崔九龙哈哈一笑,还礼道:“恕在下冒昧,因寺门大开,见高僧皆在殿中,故冒昧闯了进来,哦——”
目光注视在纪瑶屏身上,闪烁出一份奇异的光采,又柔和地道:“原来纪姑娘也在这里,一别近二十年,纪姑娘还好么?”
纪瑶屏脸色微红,想起这位“惊神鞭”崔九龙,昔年是追求自己最烈一个,可是二十年韶光已逝,人家依然风度翩翩。
而自己却弄得声败名裂,真有不堪回首当年之慨,一时之间,感触万千,盈盈一福,不自然地呐呐道:“托相公之福,贱妾粗安!”
但“惊神鞭”崔九龙似乎没有体味出纪瑶屏的心情,朗声一笑道:“听说纪姑娘与杨兄亲婚燕尔,十八年挫折,至今破镜重圆,可喜可贺,而且还有少林掌门主婚,更羡煞许多有情人——”
这番话在纪瑶屏听来,有点刺耳,但唯有苦笑,百智方丈却白眉微皱,哪知“惊神鞭”
语声一顿,倏转变话锋,以一种困惑的语声接下去说道:“不过,在下感到一件事非常奇怪,难得纪姑娘也在,正好解疑——”
纪瑶屏心中暗暗一震,问道:“崔相公有什么事需要贱妾解疑?”
“惊神鞭”崔九龙皱着眉头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且值新婚,照说杨兄应该与你纪姑娘夫唱妇随,在一起才对,但奇怪的是杨兄怎会住在川中唐家……”
百智方丈精神大振,急急接口道:“杨施主果真落在四川唐家?”
纪瑶屏的脸色也激成通红,也同样急急道:“逸尘果是在四川唐家?”
由“惊神鞭”之言,他们相信宏元探听到的消息,果然没有错,只见崔九龙目光看看百智方丈,又望望纪瑶屏,眉头益发紧皱了,微微笑道:“杨兄岂止是在唐家,据在下所知,快要变成唐家娇客啦!”
纪瑶屏娇容一震,复问道:“娇客?这是什么意思?”
“惊神鞭”摇摇头,神色万分困惑地道:“在下就是感到奇怪,杨兄既由方丈大师作证,与你纪姑娘成婚,怎又会跑到蜀中与唐千金订下百年之喜,听说就在这个月中,就要举行大礼!”
纪瑶屏脸色大变。
这消息无异是晴天霹雳,她脑中轰然一声,几乎昏倒。
少林百智方丈何尝不是一样,这消息来得更突然,更意外,使得这位高僧神色连变,不知所措。
只见“惊神鞭”崔九龙困惑地又问道:“只是唐家似欲不张扬这件喜事,故除了通知川中一干近亲好友外,并未对外散发喜帖,在下实为不解,故特来少林探询下落,方丈大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还未说完,呼地一声,只见纪瑶屏像风一般,突然长身而起,掠出大殿,转眼消失寺外,瞬间走得无影无踪。
“惊神鞭”一愕,怔怔道:“这是干什么?”
百智方丈神色又是一变,倏对崔九龙道:“崔施主,老衲现有一事相求。”
“惊神鞭”一怔忙道:“大师言重,只要崔某力能所及,当竭力以赴,十余年相交,何言求字。”
百智方丈沉声道:“老衲希望施主暂时切勿传扬这桩消息。”
崔九龙神色又是一怔,旋即抱拳道:“敢不遵命!”
百智方丈又道:“施主困惑,来日自当解答,现在老衲有事不能相陪!……”
一听这番语气,“惊神鞭”崔九龙知道无异是逐客令,忙笑道:“方丈既有要事,在下也不再打扰,就此告辞!”
说完长长一揖,转身出殿而去,百智方丈依礼随行直送到寺门外,待崔九龙人影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山道上,才倏然转首对慧觉及达摩五老沉声道:“速派宏元,召返所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弟子,午后尔与五位长老一同与老衲下山赶奔川境!”
慧觉方应了一声,闻言不禁大愕,急急道:“师尊是去四川唐家?这……为什么?”
百智方丈沉重地叹息一声道:“老衲不去行么?”
不等慧觉说话,又长叹一声道:“老衲既在杨家人前,承认了那件事,又岂能自捂嘴巴,引人起疑,再说,老衲也不愿见这种孽缘再错误下去,若不急去挽回,老衲不但没有面目再见天下武林,也将使少林留下千古笑柄!”
于是,在午后,少林方丈百智禅师率同了达摩五老及知客慧觉,匆匆地下了嵩山,急奔蜀境。
于是一幕鬼哭神惊的风波,就在蜀中展开,等纪昭洵到达少林,纪瑶屏与少林掌门早已离开三天了。
腊鼓频催。
风雪更寒。
可是四川唐家的后园,却是一片春色,温馨撩人。
园中一株株争艳吐芳的腊梅随风散出阵阵幽香,时正午后,红楼紧闭的窗户中,不时传出轻柔的细语声,夹着一二声轻笑,使本来雅致的后园,平添几许绮丽风光。
也使人感觉到楼上的那对男女,正享受着人生的欢乐和恬静的生活。
接着一角小窗打开了,一位艳赛腊梅,清逾冰雪的少女凭窗依立,秀眸俯视着满院花影,轻呼一声道:“啊!好香,想不到一夜之间,梅花都开了!”
在她身后偎立着一位英俊不凡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霞妹,只是花香焉有人香?雪梅争芳,但比起你来,还是逊色一筹!”
那少女双颊浮霞,回头白了他一眼,轻啐道:“贫嘴!”
神容虽嗔还喜,并且依偎在那中年男士身上,黛眉间闪过一丝幸福的笑意。
不用说,这一男一女就是“傲公子”杨逸尘及唐秋霞了,这正是他们新婚的第三天,燕尔之情,使受尽感情创伤折磨的杨逸尘初次尝到了人生乐趣和家的温暖。
此刻他双手一拢唐秋霞的香肩,心头充满的爱怜,花香和着唐秋霞的体香,梅影艳姝相衬,使他分辨不出此身是在仙境,还是在人间。
他感觉到此间才真正是自己的家了,十八年茫然苏醒,初尝这种久别的家的滋味,使他内心有说不出的兴奋和甜蜜。
然而就在这时,倏见丫环银花在园中急匆匆地向小楼奔来,唐秋霞首先俯首向正在急奔的银花扬声道:“银花?
这么急匆匆的样子,是有什么事么?“
银花闻声,在花影小径中停步,抬头急急道:“小姐,大爷有请!”
神色间似乎异乎寻常。
唐秋霞怔了一怔,问道:“是大哥叫我?”
银花点点头,唐秋霞推开杨逸尘轻轻道:“你就独自躺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杨逸尘点点头。
唐秋霞轻移莲步下了楼,走到院中,对银花笑着问道:“什么事?”
银花立刻趋前附着唐秋霞耳际急急道:“小姐,有人找上门来了!”
唐秋霞一怔问道:“找谁?”
“找杨相公!”
唐秋霞心头顿时暗暗一震,急急轻声问道:“是什么人?”
银花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听说是个女的,不过大爷要我请小姐出去时,吩咐婢子暂时勿让杨相公知道。”
唐秋霞神色微微一变,她虽猜不出那女的是谁,但已感到不是好兆,于是就低声道:
“那么你就暂时陪着相公,我出去看看再说!”
说完急匆匆地向前院走去。
小楼窗上的杨逸尘见了爱妻与丫环那种神秘耳语的样子,虽感到奇怪,但他心中已被幸福填得满满地,并没有去多思索。
而唐秋霞急急走到前厅,秀眸瞥处,却见自己大哥屹立门口,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清丽脱尘的白衣少妇,肩斜长剑,双靥一片苍白,正隐隐抽动着,像强抑着什么伤心悲伤的心事一般。
唐秋霞心中微愕之下,不由忖道:“这妇人是谁?她这种神色,找自己丈夫又是为了什么?”
她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心中转着念头,人已急急走到门口,向屹立在门口的大哥低声问道:“大哥,是你找我?”
这位在江湖上有“铁色毒神”之誉的四川唐门第二十八代的掌家主人,此刻正神色复杂,浓眉紧蹙,粗犷的脸上,本令人有威猛的感觉,而现在却阴沉得怕人。
他正是唐秋霞唯一的大哥唐义,虎目炯然地望了望唐秋霞片刻,倏然低声吐出一声叹息,轻声道:“大妹子,你知道我始终不同意你与杨逸尘的婚事……”
唐秋霞听兄长劈头就是这句话,心头猛然一震。
她当然了解,这位胞兄为了自己爱上杨逸尘,曾坚决地反对过,但经不住自己的执拗,不得不答应。
这一点也是杨逸尘所以极少出后园的缘故,盖他极力避免与自己胞兄接触见面,以免不愉快!
不过,事情终究算过去了,杨逸尘在事实上已是他的妹婿,自己的丈夫,而现在还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是干什么呢?有什么作用呢?
唐秋霞的念头未落,只见胞兄唐义已接下去道:“……只是爹娘临死时,要我好好照顾你,不能使你伤心,所以我不能坚持反对你,现在麻烦来了,你自己好好应付……”
说到这里,他那语声突顿,一指门口的白衣少妇,提高声浪道:“这位就是终南纪瑶屏……”
唐秋霞一听“终南纪瑶屏”五个字,心头猛然大震!这时她才明白兄长说这番话的来由了。
可是她念头未落,纪瑶屏已脸色一沉,尖声笑道:“唐当家的,这位大概是令妹了,但贱妾要找的是杨逸尘,你把令妹请出来做什么?”
唐秋霞震惊之下,弄不懂纪瑶屏怎会得讯找到此地来的?想起江湖传言,下意识地感到对方莫非是为了找杨逸尘欲报父仇?
她以前对纪瑶屏本怀着一份同情心理,此刻停了停神,忙盈盈一福道:“原来是纪女侠,请问找杨相公有什么事?”
纪瑶屏并没有把唐秋霞的温顺放在眼中,此刻她眼见大门口喜灯高挂,尚未取下,心中早已知道来迟了一步。
感觉上犹如万箭钻心,欲哭无泪,哪还有好脸色给唐秋霞看,顿时厉声道:“你叫杨逸尘出来,有什么事我自会对他说!”
唐秋霞脸色一变,沉声道:“有什么事女侠对我也是一样,我唐秋霞可以完全担待。”
她感觉到自己庇护丈夫是义不容辞,但是这一番话,更触伤了纪瑶屏的情怀,顿时神色悲痛而凄厉地喝道:“你凭什么?”
唐秋霞娇容神色又是一变!她料不到纪瑶屏对自己竟这般横蛮,这刹那,往昔对她那份同情之心,立刻破坏无遗,冷笑一声,沉静地回答道:“杨相公已是我的丈夫,夫妻同命,你认为我能代表丈夫作主么?”
“哈哈哈哈……”纪瑶屏脸色铁青,身躯微微颤抖,发出一声尖笑,以讥嘲的口吻说道:
“好一个你的丈夫,你知道我是他什么人?”
唐秋霞冷冷道:“我当然知道,江湖上传言,你在这十八年来矢志不忘与我相公的仇恨——”
语声微顿,语气缓和了一些,转变语锋、叹道:“对昔年尊府惨变,令尊仙逝之事,我唐秋霞虽不太清楚,却非常同情你,但杨相公已是我的丈夫……”
话来说完,纪瑶屏却被“丈夫”二字,一再刺得心头酸苦,截口讥笑道:“听说杨逸尘神志不清,已成疯子,我纪瑶屏不懂,你唐姑娘怎会爱上一个疯子?再说对这件婚事杨逸尘有表示意愿的能力么?”
唐秋霞微微一笑道:“女侠问得好,不瞒你说,拙夫神志早已完全恢复正常,不过因他心病初愈,受不了刺激,为了避免他旧病复发,我所以没有敢叫他出来,这点,希望女侠能够原谅,故若有什么事,我唐秋霞只有一肩承当。”
纪瑶屏一听杨逸尘精神已恢复正常,心中不知是惊是喜,但听唐秋霞说完,心头酸意更甚,冷笑道:“唐姑娘,你以为我找杨逸尘是为了报仇么?”
唐秋霞淡淡道:“尊意不敢妄测,但我相信江湖传言,绝非子虚!”
纪瑶屏觉得在这种情形下,不用一点心机,是不行了,否则会师出无名,理亏而完全立不住脚。
于是凄惨地长笑一声,道:“江湖传言误了我十八年,却误了你一生,想不到你还这么深信不疑。”
唐秋霞不由一怔,讶然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找拙夫报仇的?”
纪瑶屏尖锐地大叫道:“唐姑娘,看在我们同是女人,我不愿粗言伤害你,但希望你别把‘拙夫’二个字挂在口上,老实告诉你,我此来是欲与逸尘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这句话,不但唐秋霞大吃一惊,就是一旁静观情势发展的唐义也不由讶诧欲绝。
这位唐家的掌门人此刻再也沉不住气,沉声插口问道:“破镜重圆,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瑶屏冷笑一声道:“你们是假的不懂?还是真的不懂?嘿嘿!其实你们早该打听清楚,杨相公是我的丈夫,男人虽能娶三妻四妾,但多少应该先求大妇同意,然而你们却不把纪瑶屏放在眼中,告诉你们,我自信气量尚能容人,但你们这么偷偷摸摸地抢我丈夫,却使我吞不下心头这口冤气!”
其实,纪瑶屏虽说得理直气壮,但心内不免暗暗自歉,可是眼前,她知道若不用这番谎话先唬住唐家,自己就根本没有立场对人声讨。
命运使她饱受凄凉,一错再错,弄成现在这种局面,为了纪昭洵,为了已发出去的红帖,她已不得不极力争回杨逸尘,否则将贻笑天下,自己也没有面目活下去。
然而唐秋霞兄妹听完这番话,顿时大吃一惊,双双变色,唐秋霞首先脱口叫道:“你胡说!”
纪瑶屏冷冷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