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经过了来来回回地走错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高楼,林朝澍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家。十几栋八九层高的楼被周围的高楼围住,因为填海的关系,从楼道的窗口望出去,海岸线已经相隔遥远。
从范佩云那里拿到的钥匙已经打不开这扇落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铁门。锁匠对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安静利索地帮她换了锁。林朝澍推开门,门摇摇晃晃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惊动了一屋厚厚的灰尘和墙壁上大大小小的霉菌,让她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扇曾经被她撞破的窗户被人修理过,重新安上了玻璃,除了高明,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做。把窗户都打开,林朝澍才敢正常地呼吸。这一套九十几平米的房子,曾经温馨的过去,已经被时间侵蚀得不成样子。
林朝澍试了试水电,都还有。她放下背包,去楼下不远的超市买了新的水桶毛巾和拖把,一寸一寸地开始清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当林朝澍洗干净毛巾,放好水桶,把垃圾扔到楼下,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粉红色,城市已经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林朝澍坐在木沙发上,倦意层层卷涌,她把背包当作枕头,就这么睡在了沙发上。
关意晟很早就醒了。或者,可以说,这一晚,他几乎没怎么睡过。床头点着夜灯,手机关了静音。林一一抱住他给她新买的泰迪熊,粉色的小嘴唇窝成O型,睡得口水淌了一枕头。他还记得自己带她去海边的那一次,那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一整夜都睡在他旁边。只要女儿一翻身,关意晟就神经质地惊醒。要是她睡得沉,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不安会驱使他伸手去探女儿的鼻息。他知道孩子容易生病,关意群就是的,两三岁的时候常常发烧,夜里更厉害,保姆彻夜地守在他们兄弟的房间,累得精疲力竭。林朝澍自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想象那些画面,关意晟的心就像被蜜蜂蛰了一般。
昨天一大早,门铃便响了。关意晟打开门,见到一大一小,睁着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让他觉得自己一定仍在梦中。林朝澍一定是看出了他的不清醒,留下林一一和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说自己要去找答案,便离开了。等他回过神来,冲出门去,电梯门早就关上了。林一一还在屋里,他不能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只能悻悻然回去。林一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些不高兴地说:“I think she is mad at you…”关意晟如坠云雾之中,一边和女儿大眼瞪小眼,一边拿起手机给林朝澍打电话。
那一日,林朝澍哭了很久,哭到累了,昏昏沉沉在他怀里窝了很久,当时明明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只是,当他提出要她们母女搬过来时,林朝澍迟疑了,说要再考虑。现在,女儿倒是来了,妈妈却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林朝澍很快就接了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让关意晟兴师问罪的虚张的怒火马上熄灭。他看着林一一自顾自去沙发上坐好了,好奇地四处打量,心突然就定了下来,转身背着女儿说:“要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会太久。”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的。”
“…这件事情,我想自己去完成。”
“那把一一放在我这儿算是什么?是人质?还是为了拖住我,好让你自己溜走?”关意晟戏谑地,半真半假地问着。
林朝澍有一两秒没有说话,只有轻浅的呼吸声传来。“外婆身体还在休养中,黄姨忙不过来。正好…你不是想让我们搬过去吗?你不如先试试看,能不能和一一生活在一起。”
关意晟轻轻笑了起来:“你这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他转身看了看已经自己在玩iPad的林一一,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我明白了。你自己万事小心,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记得,要给我打电话。”他听到那边回了一句“好”,仅只一个字,他却听出了缠绵悱恻的意味来。
最近,关意晟是真的忙。除了制药的老本行,前几年在他的主导下,华越开始跨界涉足相关的其他领域,现在,已经慢慢进入了盈利的阶段。他配合方琼的安排,接受了两家财经媒体的专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财经界很是炒了一轮话题。在旁人眼里,大概觉得他是雄心勃勃的企业第二代,然而,现在回头再看,他自己心里明白,驱动自己的,不过是无聊而已——断了其他的想往和希望,只剩这一个方向可以狂奔,可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绝望和愤怒,那就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吧。
因为忙,关意晟没办法留在家里陪着林一一。老宅那边,他想了想,实在不是可以托付的地方。他的爷爷奶奶虽然很喜欢孩子,但自己这件事情还没有和他们漏过口风,贸然地送一一过去,怕是真的会惊到两位老人家。他正想着,林一一突然抬头,一本正经地问:“爸爸,你失业了吗?为什么你还不去上班?”关意晟哑然失笑,再想想,又有些受伤的感觉,虽然是刚刚才开始学着做父亲,但在女儿面前渴望被崇拜的虚荣心却不比别人小。
关意晟一手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一手牵着林一一,搭着他的专属电梯到了华越的办公区。一路上,他对众人眼中的惊讶与好奇视若无睹,如常笑着与他们点头致意。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他打开门,讨好般对女儿说:“这是爸爸的办公室。是不是很大?”
林一一慢腾腾地走进去,四处看了看,对这个挑高而宽敞的空间没有半点赞叹的眼神,叹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抱过泰迪熊,好似忍耐地说:“我可以玩iPad了吗?”
第六十七章 归来恰似辽东鹤
“男人的幼稚,只有那个让他缴械投降的人才能见得到。”——关意晟
每周二的上午,关意晟和市场、公关、销售这几个部门有一场例会。
这一天的例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和尴尬的氛围。各位老大们神情已经平复,大多和往常无异,但是一旁列席会议的秘书们,几乎内心都在纠结着到底是现在就找个借口退席去讨论这个惊天八卦,还是留下来多收集些细节。而造成这种场面的,正是乖巧地坐在关意晟旁边低头看着iPad的林一一。
关意晟领着林一一进会议室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到场,他浅浅笑着说:“这是我女儿一一。”然后拍拍她的头,让她跟大家打个招呼,抱着她放在了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销售部总监正拉开椅子要坐下,听到关意晟的这句话,有些发福的身体半弯着在空中僵住,好一会儿才慢慢落座。其他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众人面面相觑,办公室里简直成了一片石林。之后,便是各种眼神在空中飞来飞去。之前关意晟带着个小女孩儿上班的消息的确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公司。没有人摸得清这个女孩儿的身份。关家三代都是男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冯家那边也没听说有个这么大年纪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人猜测是关意晟的孩子。但华越是上市公司,每年的公司年报里,股东的婚姻状况是必须公布的,他这些年的确一直是单身的状况。如果是私生女,那就更诡异。关意晟素来私生活极为低调,自律甚严,不太可能做出这样高调“晒女儿”的事情,更何况,方琼的身份在公司里几乎是半公开的,因而这样的猜测很快就被枪毙了。
然而,关意晟那声风淡云轻的介绍,令大家下巴掉了一地,有些人反应快一些,不露声色地左右打量,寻找着方琼的身影。所以,面对小女娃那声甜甜的“叔叔阿姨好”,大家几乎全体慢了半拍,才陆陆续续有了些回应。
在心里哀哀地叫了起来,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这接下来的几天的悲惨时光。她是方琼的秘书,方琼被塞在路上,让她独自先来,孰料却遇上了这么生猛的场面。到时候,方琼碍于面子,肯定不会当面问关意晟,只会回去对自己三堂会审。
果然,大概十几分钟之后,方琼微喘着气推开门走进会议室,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座位,就见到了关意晟身旁的林一一,她呆立了一刻,马上又回过神来,斜斜地扫过了Ada的方向,然后刻意保持自然的表情和姿势轻轻安置好自己,为了自己的迟到,歉意地冲其他人笑了笑。
关意晟并没有注意到方琼,他正一边听着报告,一边拧开一罐鲜奶递给女儿。林一一皱着眉头,慢慢地伸手接过,像是灌药一般喝了一小口又放下,那神情令关意晟不禁莞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关意晟心想。他还记得认识第一年的春天,林朝澍感冒了很久,他逼着她喝牛奶,结果她每次都是站在水槽旁捏着鼻子一口灌下的,喝完了还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关意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想到那人应该还在飞机上,便硬生生按捺下给她打个电话的冲动。
其实,关意晟本也没想过要带着一一来开会的,怕她耐不住无聊。只是,当时林一一对iPad表现出来的兴趣远超过对他,这让他觉得心口一疼,好似一箭穿心,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林一一和白皓在一块儿自在亲昵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幼稚,但嫉妒的毒液已经浸泡了整个大脑,他恨不得把自己历年来的丰功伟业都列张表,摆在林一一的面前。因为有个小自己七岁的弟弟的关系,关意晟对孩子还算了解,但关意群是男孩儿,对着香喷喷软乎乎又甜又娇的小女孩儿,如果不事先做好准备,关意晟其实很难有自信能应对自如。今天,林朝澍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几乎在女儿面前失了章法。
虽然知道自己向女儿显摆,这个做法有点儿幼稚,但是,关意晟再想想,也不觉得有多不妥——让女儿多了解自己的,不是坏事,而且,他从没有想过要把林一一藏起来,再说,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谁家能有呢?
会议开到一大半的,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关意晟偏头一看,胡特助推开门,冯月华从她身后走出来,扫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挥挥手说:“抱歉打扰了,不要管我,你们继续吧。”然后笑着轻声对林一一说:“一一,快来奶奶这儿。带你出去玩儿去。”林一一欣喜地看着冯月华,又转头看向关意晟,得到他的首肯后,才跳下椅子,一路小跑着奔向冯月华。两人牵着手走了出去,胡特助跟随其后,轻轻带上了门。
刚才的那一幕,几乎是夺去了全部人的注意力。方琼正在总结上个月媒体投放的效果,被冯月华打断,听到她自称“奶奶”,感觉到周围的眼神,有的同情怜悯,有的幸灾乐祸,让她几乎撑不住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垂下眼帘,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PPT上来。
会议一结束,关意晟和赵卓说着话就出去了。其他的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三三两两地离开。方琼既不争先,也不刻意落后,如往常般,踩着十二公分高的红底鞋,微扬着下巴,身后跟着Ada,妖娆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走到公关部的办公区,Ada拿着会议记录就想回自己的座位,前方的方琼像是长了后眼睛一般,停下脚步,旋身过来,轻声说了句:“你跟我进来一下。”
觉得小腿肚都开始抽筋,低眉顺眼地跟着方琼进去了她的大玻璃房。
“坐吧。”方琼把百叶帘拉上,坐到办公桌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
有些战战兢兢地,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背挺得笔直,不敢看自己老板的表情。
“关总怎么跟大家介绍那个孩子的?”对Ada,方琼很少迂回试探。Ada是方琼跳槽的时候带过来的,两人共事了几年,还算是有些相互的信任和情谊在。
“…关总说是他的女儿,叫…其他就没说了。”Ada回答得简要精准。她深知关意晟是方琼的死结,凡事只要跟他扯上关系,方琼就容易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外人看不出来,遭殃的却是她身边的人,比如自己。
沉默了很久,方琼什么也没说就让Ada出去了。Ada如释重负,落荒而逃。
这段时间,方琼很不好过。关意晟拒绝的信息并不只有传递给了她,而是同时告知了自己的父亲方卫国。最初时,方卫国是气得跳脚的,在书房里转着圈骂着“浑小子”,还指着方琼的鼻子说:“你现在,马上,辞职!”方琼是软磨硬泡地跟父亲说好话,说服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降服了关意晟,撒娇示意他帮忙跟关家长辈们通通气。方琼明白,冯月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关孟河虽然一直不太热络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关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卫国被女儿的迷魂汤一灌,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斩钉截铁地表示要把这件事给办好了。谁知道,过了不久,他的态度急转直下,跟方琼打起了太极,明里暗里地劝,话里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太执拗。就连一直支持她的柳青也摇头了,还骗着她去了一场相亲宴。后来,方琼偷偷打听才知道,关意晟让了一块几乎能生金子的地皮给了她的二叔,花了大价钱平息了方家的怒气。
这样的结果让方琼气得把自己的房间砸得稀巴烂,还冲到方卫国的书房,顺手操起方卫国最爱的一个青花笔筒就砸在地上。方卫国虽然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收来的宝贝,但是面对女儿的怒气,他也是心虚的。
然而,就算背后一团混乱,但面对关意晟时,方琼尽力表现得落落大方心无芥蒂。她感觉得出来,即便关意晟对自己还不到“爱”的份上,但一定是欣赏的。每次,在各种公开场合站在他身边时,她都觉得彼此心灵相通,没有人更懂得他在事业上的用心,也没有人能比她更衬得起他,他身旁这个位置,理当是她的。即使他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会看得见的。她一定会赢!
可是,林…的公开亮相,几乎是一个耳光扇上了她的脸,像是在笑话她的妄想,令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瞬间就让她从“太子妃”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花痴。而冯月华,当初也曾对自己疼爱有加、赞许有加,现在,却已经根本不会关照她的感受了——和关意晟的态度相比,冯月华的出现,更令人绝望,像是一手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连一丝幻想都不留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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