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笑道,那你们也应该去啊。王先生例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小美妈飞了他一眼,嘴角挂笑道,我们就算了吧,都这么老了,招年轻人讨厌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小美说那里的大酱村专门有当地人给酱缸拉大提琴,说是酱缸里的微生物听了音乐发酵就格外的好,然后游客和三千个大酱坛一块听音乐会,之后一块儿品尝美味的大酱拌饭。你说我们也千里迢迢地去吃那一口大酱,不是几十年都白活了吗?!这也太忽悠了吧。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小美妈对老王发话道,我先去厨房炒苦瓜牛肉和芹菜香干,然后你来做咖喱蟹。老王说好。如一从小美妈手里拿过围裙道,既然是这么家常的菜,还是我来炒吧,咖喱蟹我是不行,还是要王先生做。小美妈道,也好,你炒的菜比我炒得好吃,也让老王尝一尝鲜,他老吃我炒的菜,可能都吃烦了。
老王进厨房做咖喱蟹时,如一对小美妈说道,老王这个人真挺好的。小美妈笑道,你才第一次见他,怎么就知道他好?如一道,我觉得他对你挺诚恳的,现在哪还有这么老实的人啊。小美妈喜形于色道,那倒是真的,我有时候都不相信会碰到像他这么好的人,我还掐过自己的大腿,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如一问小美妈老王是不是住在她这儿?小美妈说不是,他住在酒店,不过他经常过来,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只顾赚钱养家,几乎都在外面跑,没过过居家的日子,现在反而觉得呆在家里最享受。如一说道,那他这么久都不回去上班能行吗?他不是还没退休吗?小美妈道,他说没问题,他说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是很成熟的,一级管一级,责权利都很分明,重大决策由董事会决定,别说一时半会不回去,就是突然死了谁,一切都照常运转。
老王做的咖喱蟹的确是很好吃。如一吃了很多,席间她还看见老王只要剥出比较大块的蟹肉,就会放在小美妈碗里。这时小美妈不看老王,反而有事没事看如一一眼。如一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似
笑非笑地吃饭,夹菜。心想与其说小美妈叫她来吃饭过节,不如说是要她来看她和老王的恩爱秀。
这样如一很自然地就想起李希特,想起他跟那个年轻的什么欢正在欢度黄金周呢,没准也跑到南韩去跟大酱坛子一块儿听音乐,吃大酱拌饭,然后变成《冬日恋歌》里的男女主角。一想到这里,如一就觉得心里堵上了什么东西,让她透不过气来,而吃到嘴里的咖喱也完全变了味,从香浓变成苦涩。
她坚持着把饭吃完,看上去神情宁静,但是到了八点多钟就坚持要回家去。小美妈不快道,家里有什么宝贝等着你回去啊,老王还要带我们去喝咖啡吃“气死”蛋糕呢。老王也说是啊是啊,那家的芝士蛋糕真的很好吃。
如一当然还是打道回府,只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突然一万个不想回到家里去,那个她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可以百米冲刺想回去的家,现在这一刻在她心中已经土崩瓦解,而且是无比厌倦的,或者那里已经不是家了,她真不愿意相信,李希特就是百无一用也依然能让她找到归心似箭的感觉。然而李希特走了,家的概念也就不存在了,她赶着回去只会让自己的心更冷。
可是她再也想不出来还能怎样打发时间。她以往的消费观念极其贫乏,所有的花销一个手的手指就算完了。
最终如一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出一个她认为还不错的创意,那就是坐公共汽车游车河,总站坐到总站才两块钱,回来也一样。坐在车上,窗外的景象是换来换去没有重复的,这不就等于过节了吗?总比看着小美妈和老王恩恩爱爱强。于是如一就近上了一辆人少的公共汽车,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
汽车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只有倚窗的如一像凝固的蜡像,她望着窗外,侧脸犹如刀削一般冷峻。在这个节日的晚上,窗外移动的街道的确是灯火通明,各色人等千姿百态,有的情侣很是幸福,有的两口子也是争吵不休,但是更多的人看上去是平安祥和的。于是忧伤又像影子一样回到了如一的身边,她的心很痛,她想男人和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呢?像她还沉浸在分离的痛苦之中,而且时间越长痛苦越深,李希特却已经放下了二十多年的情感,重新开始了一段新恋情。老实说,对于李希特的所作所为,她都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奇怪,他的固执,包括他为了钱跟她离婚,这一切都没有跳出她的思维轨迹。唯一她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问题,目前就在她眼前真实地发生了。既然李希特和项春成是一样的,那她真的有必要做一个好女人吗?这个念头让如一着实吓了一跳,原来她心里也是有一个恶魔的啊,她也是相信坏女人走四方,好女人上天堂的啊。
晚上十一点半钟,是所有公车打烊的时间,中年男司机用他的破锣嗓子连喂了好几声,如一才如梦初醒,发现公共汽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男司机一脸疲惫外加一脸的不耐烦,立在她面前清场。如一急忙起身,但还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态度能不能好一点啊大佬?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如果说出来便是我也一样身心疲惫啊。男司机面无表情道,我开宾士就肯定态度好,开巴士就将就一下吧姐姐。之后两个人便前后脚地下了车,公车的门呀的一声关上了。
仿佛生活的大门也这样关上了,对于如一来说,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家庭是她唯一可以坚守的阵地。
如一搭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此前她换乘过什么车,坐过多少总站到总站的来回,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同时脑子里思绪纷乱,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些什么。有人说过,女人通常是年轻的时候一脑袋浆糊,等到清醒的时候已经是饱经沧桑,没有人肯多看一眼了。而如一觉得自己现在是够老,够浆糊。一个明明知道应该放下的人,却无论如何不能释怀。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钟。
打开房门,屋子里竟然亮着灯,李希特坐在椅子上,凶巴巴地瞪着她,劈头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了不回家?!如一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李希特更火了,道,我跟你说话呢,我等你四个半小时你知不知道?!小灵通也扔在家里,你到底跑到哪去了?!胸口乱麻一团的如一也瞪了李希特一眼,心想,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是谁呀?!
本来如一想说,你找我有什么事?结果说出来的话却是,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叫我去见一见。李希特顿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如一,神情充满了疑问,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如一在说什么。
如一见状,继续说道,是一个马来西亚的华人,做方便面生意的,姓王,人还挺不错的。李希特还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在他的心目中,如一就是如一,就是一千年不死不倒不腐的胡杨,是他脚下永不改变的大地,是他头顶千年万载的日月星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变化,更加不可能跟别人在一起。
所以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意外了。
这时的如一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他请我吃了咖喱蟹,味道还真挺不错的,但是咖啡和气死蛋糕我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如一似乎还想说下去,但已被李希特厉声打断,够了!听你说话这口气你很得意是不是?!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骗子,就是专门骗你这种人的?!而且婚介所全是这种婚托?!
他居然还知道婚托,看来真是回归社会了。如一心里冷笑一声。
但她看上去面色平静,这种平静当然是最让李希特抓狂的,他的眉毛又拧起来了,五官变形。好好在家里呆着你会死吗?他说。
如一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服气,她想,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想让我当旧家具。
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是,我才不会去什么婚介所,这个人是朋友介绍的。李希特火冒三丈道,你还有什么朋友?!不就是那个恶俗的小美妈吗?!她会给你介绍什么好人?有好的她自己早留下了,她看男人的眼神就像一只母狼,有免费午餐她吃三份都还嫌不够,哪就轮到你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可以断定那个人百分之百是骗子。这时的如一被李希特深深地激怒了,同时心里又升起无限的悲哀,她想,是啊,李希特,我跟了你二十二年,现在人老珠黄,你到灯底下仔细看看我,我还有什么东西能给人家骗吗?!
以往的生活是那样现实,一针一线,一餐一食,男人最怕的就是琐碎、重复和豆腐账,可是女人又何尝不怕这些磨砺?
只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被人骗,而且是骗财骗色,经历一个纸醉金迷的大骗局。如一的声音小小的,但是双眼凄迷,吐字清晰。而且带有一种一往无前的病态的固执。然而话音未落,她的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不要忘记李希特是练过咏春拳的,所以让他随便打一下也要承受千钧之力,如一只觉得脑袋轰隆一声巨响,好像里面的东西全部坍塌,四处散落,紧接着是被扇过的脸颊完全麻痹了,而且明显地肿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四目相望,眼光全都变成了锋利的刀片,深深地割伤了对方的身心。隔了好一会儿,如一才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然而不知何时,李希特已经离去了。随着房门一声山响,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和冷清。如一觉得脸是木的,麻的,没有知觉
的。
后来才慢慢有了钻心的痛楚,但是脑袋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愿意与你终老一生的人,如果有,也许就是自己吧。
她想。
不过这一次有些奇怪,如一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不仅没有哭,反而心中有一点隐隐的快感。她拿出毛线来织。
自从李希特离开了这个家,如一的毛活就织得飞快,因为无论是伤心还是晚上睡不着觉,她都像编织机一样机械地动作,任何有难度的织法都好像不在话下,琢磨一下就会了。连甘笔都说,你不是超人吧?活计也做得太快了,就算是自己的公司也不用这么玩命吧?
这个晚上,如一一分钟都没有睡,她把一件本来已经快织好的毛外套收了针。剩下来的线和时间,她织了两条长围巾,完全不用动脑子,一泻千里,长而又长,但因为两边总是挺不住地要卷起来,如一便打开柜子,找出多少年前的一块棉布被面,热烘烘的红底子上是一大朵一大朵的黄牡丹,非常的喜兴和怀旧。她把被面剪开,把它缝在长围巾的一面,这样不仅解决了卷曲的问题,而且稀松的针法配上艳俗的棉布,居然产生了化学反应,那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洋气和韵味。
在她决定剪被面的一瞬间,也许是三秒或者五秒,她有过片刻的犹豫。这是她跟李希特结婚时用过的被面,后来旧了,土了,不时兴了,她洗净,收藏在柜底。如果是从前,她会下不去剪子,因为剪开这样的记忆总不是那么吉利吧。但是这个晚上,也只是片刻的凝神,一剪子下去心就变成了两瓣,所有的痛楚和伤心仿佛也得到了化解,告别自己的珍藏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如一的黄金周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之后她还是照样上班下班,小美妈见到她时还问了一句,你的脸怎么肿了?如一笑道,吃了你们家老王的咖喱蟹,牙就肿起来了。小美妈眼珠转了转道,你不是血口喷人吧?!如一道,可能我吃太多了,所以上火。小美妈道,那岂不是又轮到我请你吃面?如一道,吃面也得等我牙好了再说吧。隔了好一会儿,小美妈端详了如一几眼,突然说道,如一你没事吧?如一笑道,我没事。
这一天,如一去编织大王手工社送毛活。
见到甘笔,她把自己织的两条长围巾递给他看,甘笔当即有点瞠目结舌,惊艳道,你这是在哪里买的?如一道,是我自己织的。甘笔问道,有版吗?如一道,没有,我想织就织了。
甘笔摊开长围巾,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一边又道,肯定是看韩剧的时候织的吧?如一道,什么意思?甘笔道,这两条围巾看上去很伤心啊,我看就叫忧伤系列吧。如一瞪大眼睛道,围巾也能看出伤心来吗?甘笔道,当然可以啊,这有什么出奇吗?一件物品上可以看到岁月、历史、富贵、寒伧所留下的痕迹,怎么会看不出喜悦和忧伤呢?
你不会告诉我这就是艺术吧,如一笑道,她还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却被甘笔一眼看穿。这时甘笔郑重其事道,这当然就是艺术啊,而且是小众的艺术,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皓首穷经要追求的东西啊。而且你知道吗?在我看来所有美的东西都带有一种或深或浅的忧伤。
如一认真想了想,还是茫然道,对不起甘笔,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说到拍电影对李希特的好处,除了他回归了社会以外,还回归了正常的作息时间,他现在不再晨昏颠倒了,算是告别了夜猫子的生活习惯。
但是那个夜晚,他也没有睡觉。
当时他被如一气得已经不太清醒了,头脑发昏地回到灰楼的六楼。许二欢并不在家,就是黄金周她也还是要全国到处飞,到处跑,从一个剧组到另一个剧组马不停蹄地干活。生活并不是总在沙漠里谈恋爱,许多美好的东西反而更容易灰飞烟灭。
当然屋子里还是留下了许多许二欢的痕迹,桌上就有一张许二欢的照片,古装打扮,身体仰躺着几乎接近地面,眼神漠然犀利,手中的一杆红缨枪直指前方,至少它一枪挑翻了李希特的心理防线。
说起来许二欢并不是太年轻,虽然她体轻如燕,上下翻飞,但她也有二十七岁了,不过在生活上依旧跟那些小女生没什么区别。屋里的梳子,粉色的圆镜子,小碎花的睡衣,还有小小的盆栽仙人掌,无不提示着这间屋里有过女人出现,而这个女人已经悄然地走进了李希特的生活。然而李希特对这一切却熟视无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对如一的所作所为产生那么大的反应,不是都已经两不相欠了吗?他以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