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闷地回到了灰楼六楼,进了门之后又谁都没有坐下,只是背靠背站着好像在比谁的脸更臭。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还是心浮气躁的李希特首先打破沉默,面无表情地问道。许二欢不说话。李希特又道,你现在又搭上了别的制片是吗?许二欢仍不说话。李希特转过身来面对许二欢,严厉地盯着她道,别跟我说什么潜规则,任何人都可以洁身自好。你就跟我说是还是不是。许二欢平静道,是。也许是这种平静惹恼了李希特,他扬手就是一巴掌。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许二欢的声调也是平静的,她说道,你凭什么打我?我有说过要跟你结婚吗?我有花过你一分钱吗?
轮到李希特不说话,他甚至有些愕然地看着许二欢。
许二欢道,抽屉里的钱是我前段时间当裸替挣的。李希特道,你不是武替吗?许二欢道,如果裸替给钱多的话。那你不是给人都看完了?李希特气道。许二欢道,是的,也可以这么理解。李希特恨道,你怎么这么贱啊?!
许二欢没有理他,转身回到卧室里去清理自己
的东西,话已经说成这样,今晚她是务必要离开了。等到李希特稍稍清醒过来之后,他走进卧室,这时的许二欢差不多都收拾完了。她拎起自己的帆布箱,对李希特说道,我最后只想说一句话,我不是打不过你,我不还手是因为我爱过你。
她冷冷地看着李希特,她看了他最后一眼。
外屋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李希特这才意识到许二欢真的走了,卧室柜子的门开着,虽然许二欢拿走了她的东西,但是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这种弥漫在空气中丝丝缕缕似有若无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让李希特泪流满面。
这样算什么呢?所谓的恩爱又算什么呢?只一句话,就灰飞烟灭了。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难道对自己说,在这样一个乱世,请允许我做一个嫖客?这对他来说,可能吗?
李希特坐下来抽烟,后来干脆躺在旧沙发上抽,一根接着一根,烟雾缭绕之中,熟悉的一切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如果人心即是江湖,他想,那么他若是心淡离场,是不是刀光剑影血脉贲张的武侠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会不会在一夜之间他突然猛醒,我这是在干什么?
难不成真应了人生几大找死之一:虽非富贵身,做尽荒唐事。
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怕一不留神真醒了过来,他这时候醒过来不也是找死吗?所以他什么也不想,逃跑一样地出了门。
夜深沉。
如果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人没睡,可能就是雷霆了吧。李希特去了机房,虽说是深更半夜,雷霆果然还在工作,他在听电影配乐的小样,神情既专注又迷茫。一起工作的还有别人,所以他很不情愿地跟着李希特来到走廊上。雷霆没有掩饰脸上的不耐烦。有什么事你赶紧说。他的语调很是急躁。
他的脸色也是灰白的,像是刚刚断了可卡因变得毫无着落的失重和慌乱同时写满全身的那种人。
李希特看着雷霆的眼睛道,你早就知道许二欢和花制片有一手对吗?他说这话时想起在甘肃柳园的分手之夜,雷霆说过他跟许二欢在一起不合适。他清楚地记得为这句话他琢磨了好长时间。
雷霆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希特在说什么,眼看着他就像火柴头那样满脸发黑,随便在哪儿擦一下就会暴跳如雷,火冒三丈。这是什么时候?居然跟他谈风花雪夜的问题,他简直气疯了,恨不得飞起一脚,叫这家伙先死一会儿再说。不过他强忍着没理李希特这个茬儿,只白了他一眼,转身准备回机房。然而李希特这个人从来不识相,他一把抓住雷霆的胳膊,神情更加严峻道,全剧组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对吗?
雷霆甩掉李希特的手道,无聊。
丢下这两个字他就回了机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但是李希特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雷霆走出机房的时候,就像坟地里爬出来的僵尸,脸色惨暗,双目无光,眼珠就像两颗混浊的玻璃球。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像野草,杂乱无章,横冲直撞。最后冲刺的一个礼拜他没有洗澡,当然就谈不上换衣,即便不是炎热的季节这在南方也是不可想象的,人人掩鼻而过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他回到习武馆倒头便睡,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其间有起来喝水,上厕所,也吃过李希特给他买来的白粥咸菜,但所作所为几乎都没睁开过眼睛,基本是梦游状态,身体是瘫软的,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下,昏睡过去。
通常这种时刻,都是雄鸡报晓,预示着在茫茫的黑夜中,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将横空出世。
然而有许多时候,辛苦并不意味着成功,极度的辛苦未必就是成功的最佳诠释。只不过对于失败者来说,谁还会对他的辛苦感兴趣呢?
越辛苦越没有价值。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残酷所在。
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因为自觉拿不出手也就格外小心翼翼。雷霆大梦初醒后,便开始大洗特洗,理发刮脸,虽说瘦了整整一圈,但是看着还是跟新郎倌似的,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按照惯例,他启动了宣传攻略,手下的人遍请各色媒体,各路记者来看小型的放映会,然后由他们全力炒作,用一切办法把观众吸引到电影院来,争取票房全面飘红。
试映期间,雷霆的情绪高度紧张,他无法坐在电影院里,只能在院外一处僻静的地方来回踱步。但这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忐忑不安,所以他手心一直出汗,以至于像水洗过一样。的确,他以前没有成功过,他也从未有过成功的经验,难不成一个背字能走一生?就是一辈子不出头的命?
他以往是极端的我行我素之人,否则也不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一直认为坚持是艺术家的底线,尽管以前的作品不卖座他也不曾后悔,多少人劝过他若不把武侠片当作商业片来拍,除非是有病,立什么牌坊啊?!但是他仍旧认为商业片也是要有追求的,也是可以和艺术兼容的。然而这一次,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他决定向市场这个摄人魂魄的美女低头,做这件事情的从头至尾他都遍寻市场良方,并将这些因素烂熟于胸。
他彻底地放弃了自己,他没有失败的理由啊。
但是试映的结果非常不好,一周之内,报纸陆续出现的文章竟是骂声一片,劣评如潮。所有的意见都说这是一部失败之作,故事分尸三段,完全都不相干,好像是三部电影素材剪辑在了一块儿,它们热闹是热闹,看得出来导演和演员都很卖力,可是没有方向的使劲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最可怕的是似曾相识,总能找到经典武侠片里的章节,总之阴魂不散,但却又是经典武侠片的山寨版。更有牙利嘴尖的记者写文章说,此雷一出,天下无雷。《雪剑长箫》简直是集雷片之大全,成为雷片宝典。
仅有两家影院同意上映此片,预计上映一周,但只上映了三天,就因没有观众而取消了场次。这种情况就像霍乱病菌一样传播出去,在一个行事匆匆人云亦云的年代,外省外地就更加不会有人敢买这部影片的拷贝。
市场女郎摇身一变,成为白骨黑洞的骷髅头。
票房惨败。
在知道败局已定的那个晚上,李希特又买了两瓶九江双蒸和一些熟食来到习武馆,意外的是他看见雷霆一个人在打咏春拳,他看上去十分平静,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但是他双眼殷红,布满血丝。李希特知道他心苦,又说不出,见到他大汗淋漓又不肯收手,便走上前去打断他。雷霆不理,甩开他的手后又去打沙包,雨点一般的拳击令他的汗水喷射出来,眼看着双拳出血,他都无法停止。最终还是李希特从后面抱住了雷霆的双臂,但他的双臂仍像上了发条通了电那样一抽一抽地想要出击。
这样一个骨子里斯文的人,竟然爆发出野狼一般的嚎叫。
李希特死死抱住雷霆,仿佛一放手他便炸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他冲他喊起来,他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啊!我们只是生不逢时,我们是最好的!只是这个时代病了,这个世界它睡着了。
雷霆渐渐平静下来,两个男人垂手而立。
雷霆突然笑道,这样的话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说这种话的人是输得最难看的人。市场是永远不会错的,我们只是愿赌服输。
李希特茫然地望着雷霆,无言以对。雷霆注视他良久道,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李希特说道。
二十
吃晚饭的时候,如一问李想想你去过你爸那儿了吗?李想想说去过了。如一说你见到他了吗?也没听你提过这事。李想想道,见了,有什么好提的。如一想了想道,那个女的你也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清蒸鲩鱼,好像是在跟鱼说话。李想想也看着鱼,用筷子杵着鱼眼睛道,见了,我觉得那个女的人还不错,反正比他强多了。
如一觉得一下子给噎住了。
你爸没跟你说什么吧?如一继续问道,这时反而紧盯着李想想察颜观色。她有些担心李希特把她中奖的事说出来,这件事她思前想后,觉得最最对不起的就是李想想,见到儿子落落寡欢的模样,一整天一页书都不翻,却常常坐在那里发呆,什么都不说也知道他不快乐。
如果是有钱,情况一定不会这么糟。所以如一首先是不让李想想知道这件事,其次是让这件事石沉大海。
他会跟我说什么?李想想没精打采道,你觉得从小到大他关心过我吗?李想想这样说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一种深深的落寞。如一深以为然,便无话可说,神情略有哀伤,这时李想想抬头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无比纯良,关切,他说妈你不用担心,你还有我呢。
如一有些心酸,她其实并不希望儿子小小年纪就扮演大人的角色。但她确信李想想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敲门,如一起身去开门,有两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位问道,请问如一女士在家吗?
如一回道,我就是。并且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否认识他们。
这两个人虽然穿着便服,但是出示了他们的警官证。由于来的是陌生人,李想想下意识地紧随母亲之后,他从打开门的间隙中,看见有一辆警车停在家门口,警灯一闪一闪的,足以让半条镇水街的人吊起了好奇心。
两位警务人员倒是态度和蔼,他们阻止了要去泡茶的如一,其中有一个胖胖的警员,眉毛分得很开。一派乐天的样子。他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吃饭了,你们抓紧吃饭,我们坐在旁边等一等。
如一哪还有心思吃饭,急忙收了碗筷,坐到警员的对面去。
胖警员说也没有什么事,你不要紧张,就是需要你配合我们调查一个案子,你照实说就行了。
如一急忙点头,但不知是不是胖警员的提醒,她真的有些紧张起来,心脏突突地跳着。家里从未来过警察,停在门外的警车她刚才也看见了,普通的老百姓见到这一阵势就早已吓破了胆。
另外一个警员比胖警员严肃一些,他不瘦,但是面若焦炭,他说这件事不能在家里谈,要到局里去录笔录。这时如一面色苍白,人都有些抖了。幸好李想想在家,李想想告诉警员他是在校的大学生,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专门请假回家探望,希望能够被准许陪同母亲一起去警局。
两位警员对视了一眼,还是同意了。
如一和想想一起上了警车,虽然天色已暗,仍然可以透过车窗看见邻居错愕的表情。理发的,下棋打牌的,吃饭的,神聊的,统统定格,半晌都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如一和儿子被警车带走。
没有人敢上前询问,只听见人肉发电机的电推子突突突的空响。
到了分局,情形并没有多么可怕,还不是一间一间的办公室,还不是桌子椅子,来回走动的川流不息的警员。
但是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家里的气氛要随意得多,但是这里就完全不同,陌生与紧张产生的压抑感让人喘不上气来。李想想感觉母亲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右臂,这让他的右臂先是剧痛,后来就有些麻木了。他小声地安慰母亲道,没事的,只是协助办案,这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并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毛,不知母亲牵扯上了什么麻烦。
他们被带进了一间办公室,问话和做笔录的是另外两个人,他们都穿着藏蓝色的警服,正襟危坐,没有表情,无所谓和蔼还是凶恶。桌上空无一物,只有纸和笔。
警察首先问如一认不认识雷霆?如一当然说认识,警察又问了如一许多雷霆的情况,有她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反正她都是照实说。警察突然话锋一转,问如一知不知道雷霆拍电影的事。如一也说知道,而且报纸上还登了剧照。警察说那你知道他拍电影的钱是哪来的吗?
如一顿时就哑了,半天不作声。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想想,低着头说道,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警察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并且目光如炬。见如一仍不作声,警察加重语气道。这件事关系到人命案,所以你务必把全部的情况如实地告诉我们。
如一呆如木鸡,半自语道,人命案是什么意思?
警察说道,今天凌晨四点,雷霆已经自杀身亡。
如一哇的一声叫出来,她捂住嘴巴双目圆睁,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脱口而出道,是我害了他,的确是我害了他。
原来,当天上午十点左右,习武馆所在地的街道办事处,有一位工作人员例牌去各家收清洁费,一家每月六元,用以支付收垃圾的临时工费用。这个人发现雷霆穿戴整齐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唤不醒,随即报警。
后经法医查明,雷霆是服了整瓶的安眠药,又喝了大量高度白酒,加强血液循环导致药效的快速吸收,已经在五个小时前过世。
他走得很平静,只留了一封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