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推倒重来。
一天傍晚,李希特例牌来到习武馆,却意外地发现大门紧闭,门上贴有一张纸条,告之来上课的学员,雷霆因家事回了乡下,咏春拳的课程暂且告一段落,何时再上另行通知。看完通知,李希特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心里空落得难受,只比当时雷霆说他不是材料痛苦一百倍。他手里还提着一兜茶叶蛋,本是送给雷霆吃的,现在只好自己一点一点剥壳,一点一点品尝,希望那种莫名其妙的惆怅渐渐远去。
打道回府之后,李希特就像霜打过的茄子,不仅没精打采,而且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雷霆已成为他的精神鸦片,猛然之间断了顿,那滋味很不好受。
他先是坐在家里发呆,后来跑到夜宵火爆的大排档去发呆,好在每回兜里都有钱,也能应付一阵。烦了,就去看夜场武打片,全是些零票房的臭大粪,人家坐在里面是动手动脚地谈恋爱,李希特还是为了发呆。对于他来说,不练拳和没有知音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李希特每天都昏沉沉地打发着日子。
在这期间,他外出常常会往习武馆绕一脚,但每回都是失望而返。
忽然有一天,如一下班回家,手里提着青菜和豆腐。择菜的时候她大叹叶子菜越来越贵,肉也贵,排骨想都别想。只能买一两片大骨和鸡脚煲汤,大骨剔得跟人啃过一样,干净得没有一丝肉。见李希特不搭腔,如一也知道自己是鸡跟鸭讲,根本是跟桌椅板凳讲一样,便也不再吭气。隔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刚才在菜场,看见雷拳师了……不等话音落地,李希特整个人弹了起来,忙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如一不解道,就是雷拳师啊,他也在买菜。李希特急道,他跟你说话了吗?跟你提我了吗?如一道,他没看见我,后来一晃又没见他了。
李希特二话没说就冲出了家门。
奇怪的是,习武馆的大门口仍然贴着那张白纸条,日晒雨淋的缺了个角,纸面也发黄了,楠木大门仍旧紧闭深锁。李希特想都没想就从后门冲进屋去,只见雷霆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吃粥,桌上有盐水菜心和咸蛋蒸肉饼。雷霆显然也没想到李希特此时会从天而降,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但就在那一瞬间,李希特从雷霆尴尬的神情中陡然间明白了,他根本没有去过乡下,他也没有离开过本地,他的纸条也只是写给一个人看的,这个人就是他李希特,他嫌弃他了,至少不愿意跟他走这么近。
李希特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他几近发作,是的,他想,或许我没有才华,或许我痴人说梦,但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对待我吗?我还像傻小子盼新媳妇似地日想夜盼着,人心真是深不可测啊。
按照李希特的性格,他一下子变成怒目金刚也在情理之中,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异常平静地说道,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是来问问什么时候开课。雷霆这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他说周五就开课,以后照常,还是每周两节。又问李希特要不要在这里喝点粥?李希特回说吃过了。如此这般,彬彬有礼,很难想象这样两个男人可以突然客气到这种程度。
此后的一段时间,李希特还是按时去上咏春拳的课,还是风雨无阻,准时准点;雷霆也还是净手焚香,在《男儿当自强》的音乐声中拳打脚踢,虎虎生风而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连眼神都不交流一下。
四
明星廊是一家专门营销摩登女人用品的门市部,生意从来就是皇帝女不愁嫁,不仅地理位置好,
身处闹市,而且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会跑到这里来淘宝,偌大的店里总是人满为患,人气十足。
这里可没有良家妇女喜欢的便宜货,全是潮流产品,比如乳沟就不能靠挤,有魔力胸罩,再比如黑色的指甲油,绿色的唇膏这里都有的卖。男人的假发也肯定是家庭主妇来买,否则饿死事小,丢了面子便是天大的事了。所以,如一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买防水睫毛膏,而是因为她手上的大部分福利假发是靠明星廊消化卖出的。
专柜经理的英文名字叫海伦,是一个瘦瘦的满脸透着精明的女孩。当初她跟如一谈批发价就是步步紧逼,直到如一无路可退收拾样品准备离开,这才得到了一点薄利,彼此接纳。然而随着交往渐近,海伦觉得如一这个人实在,本分,算是跟她有了浅显的友谊。
这个周末,如一像以往一样提着红蓝相间的编织袋来送货,海伦见到她便面有难色。海伦说道,真的不好意思,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可能是个坏消息。如一心里一沉,但还是回道,你说吧。海伦道,以后你送来的货我不能再按照批发价一次性付款了,只能放在店里代售,然后每月跟你结算。如一道,为什么呀?我们一直合作得挺好。海伦道,可是这是一个竞争的社会,我们有了新的供货商,他们的产品很好,是日本的原材料,韩国生产的,包装也相当精美,在市场上走得很好。如一道,他们的东西我也见过,是做得不错,可是价格很贵啊。海伦笑道,如一啊,便宜绝对不是硬道理,现在的社会,人人追求高质量的生活,有时候跟客人太强调便宜他们反而会发火呢。
如一无言。海伦又道,其实说实话,如果不是咱们俩认识得早,还有点交情,我都不会同意你的东西在我这代售,我们可是寸土寸金啊,你看看挤在这里的女人,有几个是有脑子的?就我这个平台,放双旧袜子都卖得掉。经她这么一说,如一又转念感激海伦了。
这一次送来的货算是留下了,可是没拿到钱。如一心里很不好受,但又不敢怠慢,急忙又跑了相熟的几家门市,人家都有供货商,而且国货免谈。
如一回到镇水街,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刚走到家门口,便有一辆自行车急刹在她的身边,她扭头一看,见是番薯昌。番薯昌两脚点地,笑嘻嘻地从车把手上拿下一个白塑料袋,隐约看见里面上下摞着两只白饭盒。他把外卖递给如一道,这是你家希特叫的两份叉烧饭。如一接过外卖问道,多少钱?随即掏钱包准备付钱。番薯昌道,一共二十四块。如一惊道,以前才八块钱一份,一下涨四块,你们抢钱啊?番薯昌一点不恼,仍旧笑嘻嘻地说道,猪肉涨价了,姐姐。不等如一回话,一个蹲在地上纳凉的男邻居不紧不慢道,我就属猪啊,也不见我升职加薪。番薯昌一边接过如一递给他的钱一边笑道,那谁知道你是不是蠢猪啊。男邻居跳起来拿着蒲扇追打番薯昌,但那小子已经骑着自行车一溜烟似地跑了,身后留下一串得意的笑声。
然而如一根本没有心情讲笑,她提着外卖回到家里,忍不住埋怨李希特道,你就不能等一等我回来做饭吗?叫外卖多贵呀。李希特的心情也不见得有多好,心想我没埋怨你,你还挂着脸回家,便不快道,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去抢大米了?!如一突然就火了,道,我抢大米怎么了?!我不抢大米你吃什么?l你也不出去看看,谁像我们家这么过日子?!
李希特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被如一这么一吼,当即提高嗓门喊起来,你觉得别人家好你就到别人家去过呀,我又没有拦着你!你摆这张臭脸给谁看?!
两个人叮叮咣咣的吵起来,如一一气之下出了家门。刚一来到街上,眼泪便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怕人看见,便疾步拐到多宝路上,多宝路上灯火通明的挺热闹,如一找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让自己静下来。想一想叉烧饭买都买了,又何必生这个闲气?而且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想不到一块儿去,气也是气了自己。
回到家以后,如一看见桌上的两盒外卖,动也没动地放在那里,李希特坐在他的电脑前生闷气。这让如一想到李想想小时候跟人打完架之后的模样,竟然生出万般的柔情,一时母性大发,不仅把一个盒饭递了过去,还去冲了一杯热茶奉上。李希特把头别到一边不理她,如一便从后面抱住他,默默地待了一会儿,又伸出一只手把他的头发捣乱。李希特就像小孩子一样拿过盒饭吃饭了。
如一的假发在明星廊代售的情况每况愈下。只要一送货都要听海伦一通念叨,仿佛她对如一有着天大的恩情。然而如一拿到的钱却是越来越少,日子就过得更省了。
逢是桑拿天,家家户户都开着门透气,这天如一看见蠢猪男邻居的老婆坐在电视机前打毛衣,两眼盯着屏幕,丝毫不影响两手紧着忙活,右边的肩膀上搭着一只毛衣袖子,左肩搭着一条毛巾,看着催泪弹一样的韩剧便拽下毛巾擦把脸。如一见状,不由自主地走进门去问道,怎么又织起毛活来了?蠢猪老婆说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干这种吃力不便宜的事,这不是在编织大王手工社领的活儿嘛,说是外国人喜欢手工制品,他们出样式,我们出人力,每批活儿的量都不多,所以按照毛线的重量付工钱。如一道,那你交活的时候带上我,我也领点回来织。蠢猪老婆笑道,可不全是平针,菠萝花你会吗?有的可难了,还给你一本书对着织,你得琢磨。如一道,我这双手天生是沾了灵气的,什么东西我织不出来?蠢猪老婆一听,也没饶了她,真的拿出一本编织的书来,问她领子的织法。如一看来看去,还真是会呢。
蠢猪老婆说道,你还真行,那我明天就带你去吧。如一说行。
原来如一年轻时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工艺美术大师,说得具体一点就是织毛活能织出所有的花色,妙手绘春,装扮人们的生活。当然后来因为革命,下乡,跟资产阶级思想彻底决裂等种种原因,使这一理想变成了玻璃碎。
遥想当年,还是在海南岛农垦建设兵团的时候,她手上有点毛线,可惜有几种颜色,加在一块儿只够打一件毛背心,总不能前面一个色,后面一个色,领子袖口一个色吧。如一小时候就跟母亲学过织各种各样的花式,当时一琢磨,就织了一个波浪花,不同颜色的毛线像波浪一样的相间着排开,不仅好看,而且谁也看不出是因为毛线不够的原因,都以为这是艺术花式的需要。
这件毛背心织好以后,她送给了当时的男朋友项春成。项春成割胶的时候热了,脱了外衣,大伙都说他的毛背心好看,尤其是女同胞趴在他身上翻来覆去地看,一时间掀起了打波浪花毛背心的狂潮,都拿着一对毛衣针来问如一这块怎么织,那块留几针。当然她跟项春成的地下情也被铁证如山地逮了个现行。
转眼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毛线比毛衣贵的年代,重操旧业还能贴补家用,这让如一多少有些感慨。第二天她就去编织大王手工社领来了毛线,而且选择了难度最大的编织任务。
手工社的社长是一个八〇后的小男生,名字叫甘笔,原本是学服装设计的,于是和两个同学一块儿成立了工作室,还起了一个洋名。工作室深藏在一座陈旧的办公大楼内,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被隔成
两间,最旺的时候外屋有十台缝纫机和十多名工人,房子里到处是布料和配饰,做出服装样版送往各种服装公司、百货商店,或直接参加服装大赛。然而几年下来,他们设计的东西在市场上完全走不动,不是不流行,就是太古怪。结果是那两个同学一个去了童装厂,另一个干脆改行搞室内设计了,剩下一个甘笔在此坚守,但也苦于经济压力,找些活计来养活自己,改名叫作编织大王,直观通俗。
等到如一跟着蠢猪的老婆来到这里时,外屋只剩下两台缝纫机了,工人完全没有看到人影,桌子上凌乱地扔着羽毛、珠片、蕾丝、拖着毛边的布料,还有稿纸、画册、铅笔什么的。
外屋没有人,甘笔在里间的工作台前,更是乱得不堪入目。甘笔戴着黑边眼镜,人长得像个小河马似的,外加一点睡不醒的模样。
他的话不多,显然对发包毛线活不感兴趣,反倒是蠢猪的老婆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东翻西翻,找这找那,把各项事宜处理妥当,甘笔完全不理会。告别的时候,甘笔的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望着电脑,随便嗯了两声,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懂人情世故的毛栗子。
从手工社出来,如一暗自吁了一口气。她问蠢猪的老婆,这孩子怎么叫这个名字?挺怪的,猛一听我还以为他叫钢笔呢。蠢猪的老婆道,谁说不是?我说要是你爸爸姓毛,你岂不是叫毛笔?如一笑了起来,她谢过蠢猪的老婆。蠢猪的老婆笑道,有什么好谢的,又不是我帮你织。之后还是不忘问多一句,你家希特醒了吗?如一例牌摇头,蠢猪的老婆也例牌叹了口气。
终于有一天,海伦拒绝再收如一的货,她说销路越来越差,积压还要占仓位。她对如一说,我这也是一份工,上面也有头头脑脑的,不是我要为难你,你都知啦,明星廊不是下岗一条街,我要是扶贫我就下岗了,你总得让我过得去。经她这么一说,如一也很惭愧,深感自己拖累了海伦。
海伦又说,你们真的要在产品质量上下功夫,你看你的国货投诉就特别多,有个客人反映他用了你们的假发,开会开到一半就要跑到厕所撸下来在脑袋上扇风,不透气实在是太热了嘛,多耽误事,还要被同事嘲笑肾虚。还有一位领导干部,陪客人参观虎门大桥,风一吹,假发就像帽子一样吹到水里去了,你说多尴尬?据说这个领导干部以后都不能听桥这个字,姓乔的人他都不感冒。
如一忍不住笑起来,海伦不解道,你怎么还有心情笑?如一道,都说是假的了,怎么样都不会舒服,想舒服就只有不怕丑。海伦道,你不能这么说,那人家进口产品就比较人性,而且注重细节。如一道,对了,我早想叫你给我看看你这儿的进口产品,听你说得这样好,估计又换代了。
海伦的办公室在商场楼梯口的拐角处,房间里有个会计模样的人在埋头工作,海伦打开样板柜,拿出一个漂亮的长方形纸盒,纸盒上开满樱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