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去陪母亲。
韩姐的信常有,韩姐的家我也常去,家里好多的事,我也通过信告诉她。大姨在隔院的厂子找了份临时工作,正好是托儿所,连带韩姐的孩子一起看,挺好的。我们家也有变化,姐夫转的志愿兵,调到离家很近的一处军需仓库,把姐姐也接了去。县里新开张的好多宾馆饭店,分流了客源,所里的工作没先前那么忙了。
可是,家里开始忙了。进了腊月,伯父伯母的病情急转直下,三天两头的就往医院跑,村里来探视的也多起来,少不了陪着抹泪,眼睛一直酸酸的,胀胀的。
认识的好多领导也来探望,县里的还有所里的,所长叔叔就多次到家来,还说要给我长假,让我在家好好照顾他们。伯父坚决反对,说:“老弟啊,让她该怎么上班就上班吧,那样,老哥我倒熨帖些。”
兰花姐姐和姐夫来的也频繁起来,伯父又问起给我办户口转正式工的事情,伯父说:“户口好办的啊,那天县里你张叔说了,办个收养手续,就能迁户口了,怎么这么不上心啊?”兰花姐姐说:“她到这都不改口叫爸妈,人家是不是不愿进咱这个家啊?”“屁话,”伯父说,“她早就拿俺们当了亲爹娘了,改不改口当么?不知道你们咋想的。”
没几天,户口办下来了,我依旧叫着“大爷大娘”。
伯父伯母似乎没了牵挂,都松弛下来,进入了昏睡状态。容不得商量了,我跟所长叔叔要的车,把伯父伯母双双送进了医院。
年事已高的两个老人,被病魔折磨了这么多年,他们实在太虚弱了。看着躺在相邻两张病床上的伯父伯母,都挂着吊瓶,都插着氧气,都那么面容憔悴,都那么艰难的呼吸,便是铁石心肠,也抑制不住情感的涌动和泪水的宣泄。来探望的亲朋好友,没有几个不是捂着脸跑出的病房,反而是我们,早哭肿了眼,哭干了泪,变得木呆呆的了。
医院从省里大医院请了专家会诊,医生的话近乎直白,已经是风中残烛了,好好照顾他们吧,能尽的孝道快尽,我们只能尽力帮着减少他们的痛苦了。
那天,腊八,我把腊八粥熬了好长时间,软软的,烂烂的,撇的浓浓的米汤喂伯父伯母吃,伯母那天清醒许多,喝了不少,还直说:“闺女,好喝。”伯父受伯母感染,也喝了许多。就喝那么点粥汤,就都累的少气无力了。
伯母再次醒来,叫我:“闺女,梳头,擦脸。”小大娘递过来热水打过的毛巾,我轻轻的给伯母擦着,擦完,又帮她轻轻的梳了头,伯母要“眼镜”,我忙替她戴上,伯母满意了,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扭头叫:“老,头,子”,伯父答应着“噢,快扶俺过去,”几个人扶起伯父,抬他到伯母床头坐下,“老婆子,俺在这。”伯父伏下身子,伯母喘了半天,拉我手放在伯父手上,一字一顿的说:“闺,女,你,带,好。我,腿脚,慢,要,先,走,了,我在,路,上,等,你……”好像说得很累,眼睛慢慢合上,脸上没了痛楚,变得那么安详。伯父知道发生了什么,呐呐的说:“放心,走吧,腿脚不好,慢着点,俺能,撵上,啊…”伯父干嚎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什么,“大娘——,妈——”,我撕心裂肺的喊,“您还没听我叫您一声妈呢,您不能走啊,我叫您啦,妈呀——”,兰花姐姐也扑到伯母身上,嚎啕大哭:“妈,您醒醒,菊花妹妹叫你妈了,您不一直想听她叫你妈呀,妈——”
亲戚朋友们帮着我们料理了伯母的后事,遵照伯父的意愿,伯母的骨灰暂存在火化场的骨灰堂。也是遵从伯父的意愿,三叔赶回村,挨着父亲的坟,修砌了一座新的墓穴。
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我们紧绷的神经又投向伯父。伯父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靠输液维持着,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我倒希望伯父就一直糊涂着好,因为,稍一清醒,他就要扭头看旁边的床,就会晕厥过去。我们求医生换了病房,可一点也没用,清醒了的伯父更着急,他要回原来的病房,无奈,我们又求医生,搬回到原来的病房。
我开始叫伯父“爸爸”了,我不想再留下遗憾,伯父清醒过来就找我,我会连声叫他“爸爸”,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好像怕打断我,脸上看得出痛苦中有欣慰和满足。兰花姐姐每次来,伯父也叫她,姐俩一起叫着“爸爸”,伯父看看兰花姐姐,看看我,显得开心许多。
过小年了,母亲、三叔三婶儿带着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来到了病房,晚上,兰花姐姐他们带着孩子也都来了。伯父费力的“嘿嘿”笑着,对我说:“闺女,来了这么多客,快扶俺起来,咱都家去,一块儿过小年儿。”三叔抢白道:“哥,能坐您就坐会儿,这不,三满家子大大小小的都来了,都是来陪您过小年的。”伯父吃力的靠在床头,扭头看了眼旁边的病床,仿佛伯母还在似的,“好啊,头一回这么齐整,到城里来过小年,俺们高兴啊,菊花,咱可不能慢待大伙儿,快去招待所定菜…”,“老哥哥,我都安排好了,饭菜都来了。”所长来了,拉着伯父的手接着说,“考虑到大伙儿都不想离开,所以就在医院作了安排,腾出了旁边的病房,用床头橱拼了个饭桌,饭菜都摆好了。老哥哥,您可得好好的,过了年我也退下来了,开春了就陪您进山,咱哥俩好好把玩些日子。”伯父定定的看着所长叔叔,动情的说:“俺还真盼着有那么一天呢,不过,你有空儿了,俺怕是没那福分了。还有,俺这小闺女,命苦啊,到这,还没转正,还没成家,都是些遗憾事儿了,唉——”。所长拍打着伯父的手说:“老哥哥,您可没打过败仗的啊,别说那丧气话。对了,菊花的转正的事儿,上午她姐夫就去所里办了相关手续,该是没啥问题了吧?”姐夫忙凑前说:“下午劳动局的手续也办了,爸,您老放心吧。”伯父精神一振,“咳,咋不早说呢,俺这又去了块儿心病,嘿嘿,俺谢谢你们了。”我忙起身,鞠躬道谢。母亲也站起来,“她大爷,她叔,她姐夫,她兰子姐,俺也谢谢您这些好心人了。”说着,也是深深的鞠了个躬。伯父撑起身子,“这些日子让大伙儿都跟着受累,俺也谢谢大伙儿了。”所长站起身说:“老哥,都不用谢来谢去的了,今个你们一大家子好好过年,我就走了,改天再来看您。”伯父目送所长出门,许久才收回目光,说:“兰花,别难为你妹妹,菊花想必有心上人的,那回到家看过俺们,还给你妈打针,该是他吧?她不说,俺不问,可俺明白,不孬。”说着拉着我的手接着说,“喜欢就说明白,不要埋在心里,委屈自己。不行,也不受罪啦。”我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不知该说啥。兰花姐抬手看了眼表,说:“爸,我们约好要去孩子她大伯那过小年,我们先走了,你们也快吃饭,菜别放凉了。”伯父点点头:“嗯,你们去吧。”兰花他们走了,伯父这才说:“对不住大伙儿了,让你们陪俺在医院里过小年了,扶俺起来,咱去吃饭。”三叔按住伯父,“不用了,让孩子们把饭菜都端这屋来,还不一样啊?”
两张病向外搬开些,床间重新拼好了饭桌,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大家架着伯父坐在躺椅上,两边的病床上挤坐着两家人,伯父又是一个一个定定的看着,仿佛要把每个人都刻到记忆里,然后,沙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好了,大伙儿吃饭,咱也过年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小大娘的“吧唧”声也没了,饭菜在嘴里无声的研磨着,久久难以下咽。伯父打破沉默,沙哑的“嘿嘿”笑着,“吃了不疼瞎了疼,咱是过年呢,都高高兴兴的,都好好吃,俺才高兴,不然,俺更不过意,她小大娘,你带个头儿,还有闺女,让着大伙点儿啊。”小大娘和我连忙让大家吃,大伙儿像是为了取悦伯父,气氛活泛了许多,伯父眯着眼,现出了许久不见的笑意,“这就对了,俺谢谢大伙儿了。”说着,还抬手抱了抱拳。
饭桌收拾干净,病床回归原位,伯父躺回病床,疲惫的睡了,梦里喃喃的说着“老婆子,等我”。
我招呼大伙儿到了隔壁病房,也让大家挤着轮流休息。我嘱咐母亲:“您老一定要睡会儿,天亮了就先回去。”母亲说:“俺看着这光景不咋好呢,俺们就不家去了,都说这好夫妻不过百日,俺看着你大爷怕是也要上路了。唉,走吧,老两口相依为命几十年,到如今,真的是无牵无挂的了,就剩下他俩你挂着我,我挂着你了。”三婶儿凑过来也说:“唉,拉巴咱们都开始过上好日子了,也该轮着他们享享福了,可天不遂人愿,大嫂这一走,大哥是一天不如一天,明里不说,梦里可老在念叨呢,俺看着也是不能家去了。对了,二嫂,明日咱就给她大爷准备寿衣裳吧?”母亲点着头说:“俺也这么打算的。”
第二天,伯父一直昏沉沉的睡着。来的没走,村里倒是又来了许多人。我跑招待所又打来的饭菜,就那么一直热来热去的,没人吃上几口。
母亲和三婶儿忙活了一整天,赶制出表里全新的制服棉衣还有棉鞋、棉大衣,我去买了整套的内衣和军便服。
第三天清早,昏睡的伯父醒了,像是养足了精神,叫我:“闺女,俺要擦把脸,对了,也想剃剃头,刮刮脸,还想喝碗你做的那个鸡蛋挂面。”我高兴的答应着,冲三叔说:“三叔,擦完脸我去煮面,您帮我爸刮刮胡子剃剃头吧,咋啦,三叔,您看起来…”三叔摆摆手说:“闺女,你去吧,俺给剃头刮脸就是了。”我放下毛巾,快步往外走,关上房门,却听见了三叔低声对母亲和三婶儿说的话:“俺哥怕是不行了,把您俩做的寿衣裳拿进来,俺给哥换上…”三叔哽咽了。
“天哪,”我愣怔地站在走廊,“难道又是回光返照?”“二姐,你不是去煮面,咋还站这不走啊?”明子端着大盆叫我,我反问他:“你这是干吗?”明子带着哭腔说:“咱三叔要帮大爷擦擦。”我说:“那把水兑兑,别烫着啊,”我跟明子去水火炉那接了热水又兑上凉水试着温度可以了,才让他端走。
我赶紧跑医院的食堂里求人家师傅,亲自动手,煮好了伯父要吃的鸡蛋面。交了钱,道过谢,端着面急忙赶回病房,病房外母亲和三婶儿拦住了我,只听见三叔哽咽的说着“哥啊,您光剩骨头架子了,俺给您擦洗干净了,换上新衣裳了,您就好好睡吧,甭醒了,醒了多受罪呀,啊。”哥哥也在哭,可哥哥说的是“大爷,该俺孝敬您了,您可醒醒啊。”
明子出来倒水,说:“换好了,进去吧,不过,大爷又睡了。”
进屋我先看吊瓶,我忘记交待,怕他们碰掉,看着吊瓶还在缓慢的滴着,我想起,三叔懂这个的。
伯父换上新衣,头发和胡须也修整过,少了许多病态。
“闺女,俺闻见鸡蛋面的香味了,快给俺。”伯父睁开眼,显得很急切。我连忙过去,一口一口的慢慢喂伯父吃。伯父慢慢咀嚼,艰难下咽,可吃得津津有味。一小碗面,吃了足有一小时,伯父舔舔嘴唇,满意的闭上眼。我知道,这又几乎耗尽了伯父积攒起来的体力和精力,这一觉不知道要睡到啥时候才醒来。小大娘拉我出去,逼着我趁空也睡会儿。
我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了傍晚,还是小大娘叫醒的我,她说:“快过去,你大爷醒了,俺怕他找你,只好叫醒你了。”进了病房,伯父正叫着“老三”,三叔凑近伯父,“大哥,有啥话您就吩咐,俺一直守着您呢。”伯父吃力的说:“俺说的,靠着你二哥给修的坟修好了吗?”三叔抹着泪说:“修好了,也砌好了砖,怕潮,还撒了石灰呢。”“那就好,让乡亲们受累了,”伯父喘着粗气,停了半晌才又说,“我走了,也火化,跟老婆子,一块儿发送,合葬在咱家那坟地里。”三叔眼泪鼻涕的又抹了一把说:“大哥,您放心吧。”“好,您都好好的,俺放心了,俺闺女呢?”伯父声调急迫,我赶忙说:“爸,我在这,兰花姐下了班也来了。”兰花姐叫着“爸”也忙凑近来。“兰花,俺放心,儿女双全,有家,有业的,俺还是,不放心,菊花呀,俺走了,家没了,咋办啊?可俺,真的,顾不了,你了。喜欢的,去说啊,早成个家,让俺,放心。”我泪眼模糊的点着头,连声说:“爸,您老放心,俺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好好养病,别再说了。”伯父“嗯嗯”的答应着,又昏睡过去。
夜深了,伯父手动了动,眼皮抖了下,似梦似醒的说着“老婆子,你等会儿,俺来了,撵上了,嘿嘿”,嘴角儿,挂着微笑。
吊瓶不滴了,我赶忙去叫医生,医生和护士来了,低声说“不行了。”护士拔吊瓶,我喊“干吗拔了?”医生拉被头盖上伯父的脸,我发疯一样呵斥“你想憋死他啊?”母亲抱住我,流着泪说:“妮子,想开点,你大爷他是想你大娘,去找你大娘了,这么好的夫妻,你舍得拦着不让他去啊?去了好啊,路上有了伴了,也甭再受罪了。呜呜…”病房里一片哭声,我明白过来,头扎进母亲怀里哭喊着:“娘啊,俺也想大爷啊,俺也舍不得他走啊…”
三天后,县里给伯父开了追悼会,开完会,安排灵车送伯父伯母回到他们向往、牵挂了大半生的小山村,兰花姐姐和我分别抱着伯父伯母的骨灰盒缓缓朝墓地走去,送葬的人群哭声一片。
安葬好伯父伯母,母亲说我:“闺女,要不在家住下,你自己回去,娘不放心呢。”我摇摇头说:“娘,您老多保重,俺没事儿。”小大娘颤巍巍的走过来,“要不,俺跟你回去,给你作伴儿?”我还没说话,兰花姐姐递给小大娘一个存折,说:“大娘,这里头有二百块钱,您老拿着,别让我爸不放心您,您就不用回城了,您家走吧。”我稍感疑惑,想想也是,没说什么。兰花姐姐又对母亲说:“婶子,谢谢您老送菊花妹妹进城,这么多年,没白没黑,不怕脏累的照顾我爸我妈,我给您老鞠个躬吧,算是表达我的谢意了。”母亲说:“那还不是应该的啊,走吧,闺女,家去坐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