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他吗?”他问,几个字吐出来,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酸涩。
很怕下一刻会听她说出肯定的答案。
“这和爱或者不爱都没有关系,只是——”梁汐垂下眼睛,脸上的笑容依旧清雅平静,“师兄你还没有跟我道喜呢!”
她的目光纯粹,点尘不惊。
他曾一度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事是水到渠成,根本就不需要特意说出来的,可是这一刻看着她眼底这般平静的目光他才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想当然了一些?
“涵芯,”收拾了散乱的思绪,他勉强压抑住狂躁不安的心跳开口,“如果——我要你退了这门婚事呢?”
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恳切而热烈,忐忑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下一刻,梁汐却是笑了笑道:“如果我不想嫁,谁也逼不得我,这门亲事,其实是我自己挑的,师兄你是知道的,京城这里,我早就想要离开了。”
她没有追问他要她退婚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她也知道吧,明知道他对她有请,她却还是这般决绝的转身,选择了去做别人身边温柔缱绻的新嫁娘。
“为什么?”几个字出口,自嘲之余他突然觉得眼眶里被什么温热的液体充斥的十分难受,“你明知道我的心意,至少你给我个机会,现在——”
“我只是不想跟你有所谓的开始。”梁汐打断他的话,起身把打包好的书籍交给身边的宫婢捧着,“你是刚从江北赶回来的吧?”
他的心中一抖——
对于父亲褚沛的野心和抱负,褚易安从来都知道,只是他之前也从未想到褚沛的所谓抱负竟会膨胀至此,眼见着宪宗统治下的政权渐渐腐朽衰败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就因为这件事,回来之前他还和褚沛狠狠的吵了一架。
却不曾想,远在千里之外的梁汐竟然已经东西了褚沛的意图。
褚易安心惊肉跳,再面对他的时候突然就有种无地自容的尴尬,“我会试着劝他,就算实在不行——”
“政权更替皇朝覆灭,本来就是历史变迁毕竟的规律,不是单独的一个你或者我能够改变什么的。”梁汐没等他说完已经开口打断,“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罢了,你放心,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事迁怒于你。不管真正的东窗事发会在什么时候,最起码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你是和我同窗七载的师兄。至于别的,命里定数,都随缘吧,谁也不要强求!”
这座王朝腐朽衰败,根本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就算不是褚沛起了外心,也保不住多久了,也不就是她有多么的冷血薄凉,而是——
真的力所不及,何必徒增困扰?
可褚易安是褚沛的儿子,这一点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我从来就不信命!”褚易安也跟着站起来,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疼痛的神色一把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们离开这里不好吗?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想要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你。你说的对,你跟我太过渺小,皇权更替朝代变迁,这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隐姓埋名,却掩盖不了血统和真相!”梁汐的言语犀利,半分的余地也不留,“现在你这样说,说可以抛开你的姓氏,你的家族,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颓败到需要你去操心和支撑的时候。这样的局面发展下去,却又有谁能一直的置身事外?有些变数,不是人为能提前预料到的。”
“涵芯——”褚易安再开口,那语气里都近乎带了乞求。
这么久以来他早就认定了她,心里勾勒了无数的蓝图和未来,每一个都要有她出席才算圆满,可是现在——
却是一纸荒唐,在他的满腔热情全都不及说出口的时候就遭遇了这样的一场无妄之灾,她便是连最起码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不想又开始!
于是也就不会所谓的结局!
她聪敏睿智,又胜在有气魄有决断,但凡是她决定的事那就再没有回旋变更的余地。
“你给我一点时间,”最后,他也只能再尽量的争取,“我马上赶回江北,我会说服我父亲让他改变主意的,到时候我回来找你?”
梁汐看着他,只是平和的微笑,眼睛里有一种陌生而尖锐的东西,刺的他心里发疼。
她不答应,哪怕是连最虚伪的承诺都不肯给。
那一刻褚易安的心里却调动不起任何和愤怒有关的情绪,心里就只有一种感觉,她此刻看似以最近的距离站在他面前的,却又是以一种他完全追逐不到的速度迅速从他的世界里抽离。
突然之间,他就再不敢在她面前待下去,仓惶的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空旷的屋子里,梁汐站在原地目送他踉跄而行的背影。
她的神色始终淡然,旁边她的心腹丫鬟却忍不住落了泪:“公主,您的婚事要不还是拖一拖吧,保不准少将军他真能说动褚沛的。”
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自家公主和褚家少将军的确是天作之合,别人不知道,她却十分清楚,梁汐对褚易安的感情也不一般,只是更遗憾的是——
自家公主却是个理性大于天的人,她就是有这样的气魄,在关键时刻断情绝爱,也不要去做那些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事。
“不必了!”梁汐摇头,接过她手中书本亲自捧着往外走去。
褚易安当天就又马不停蹄的离京直奔江北褚沛的驻地。
梁汐果然没有犹豫,按照预期的计划,半月之后就盛装出嫁远走浔阳。
而褚易安,却是在出京之后也彻底断了回头路,因为只在他奔赴江北褚家军驻地的路上褚沛就已经传出褚沛揭竿而起打出了讨伐昏君的旗号——
彻底和大荣王朝对垒了起来。
那一晚,他孤身坐在一间荒野小店的屋顶喝了个乱醉如泥,天下之大,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
想要回头去找梁汐,可是后路被断掉了,继续北上去追随自己的父亲建功立业——
那更不是他真正想走的路。
浑浑噩噩四海游荡了许久,直至有一天噩耗传来,宪宗为了胁迫褚沛妥协将滞留京城的褚氏一门全部屠戮。
灭族之仇!
那一刻他才不的不承认,梁汐的所有远见都的对的,的确,他们彼此都注定了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试想如果当初她真的答应随他一起远走高飞,那么到了这一天听了这样的消息他又该如何抉择?哪怕为了她,他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心里也总要带着一辈子的愧疚和疙瘩吧?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才改了主意,回归褚家,回到了褚沛的身边。
日后的数年间,他领兵驰骋沙场,抢夺着她梁氏一族的江山天下,而她偏居浔阳一隅不问世事,和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过了几年她向往之中最平静安乐的日子,直至那一日——
兵临城下。
他去找她,却发现这一路走来两个人竟然真是走到了相对无言的境地。
“我送你走吧!”他这样说。
“走去哪里?”她反问。
如果她真的想走,早就可以走的无影无踪。
宪宗虽然是个昏君,但是他对梁汐这个女儿却是十分宠爱的,她能走去哪里?
何况——
褚沛也一定不会容她脱身的。
于是那一夜,他站在浔阳城下,仰头看着烽火硝烟笼罩下她的身影。
看她浴血厮杀,手起刀落时候的决绝惨烈。
心里的痛,没有一刻停歇,可是自始至终他能做的却只是冷眼旁观,哪怕是想再唤一声她的名字都不能。
那一刻他才恍然记得多年前她与他诀别时候那一眼笑容之中的讽刺和凛冽,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预料到了两人之前必定是要赶赴的这一场结局。
他的父亲对大荣王朝早就存了不臣之心,横亘在他们彼此之间的迟早都是国仇家恨不死不休的厮杀争斗。
当初她那般不留余地的放弃,曾经叫他怨恨和怅惘。
可是那一刻,他兵临城下,看着自己唯一深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慷慨赴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面对这一切时候的无能为力。
她的离开和放弃,为的——
只是给彼此之间都留下余地。
与其痴缠纠葛等到这一刻在拔刀相向,实在不如早一刻就挥剑断情,把曾经萌动的情丝断掉。
也许从她决绝转身的那一刻,她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悍然操刀的结局,她和他从来不谈感情,哪怕他最后质问她的时候她也是淡淡的唤了他一声:“师兄!”
她说不要开始,是为了在这一刻迎来结局的时候也给他洒然放手转身的余地吧?可是说到底,他做不到她的洒脱和豁达。
他的爱,注定了一辈子都要随着她的死深埋黄土,从来就没有机会说出口,可是那段感情却如碎沙石一般磨砺的在胸口,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痛彻心扉。
那曾经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会长久的看着襁褓里幼小的婴孩发呆,那孩子猫儿一般大,却不常哭,待到过了几个月眉眼稍稍长开的时候那轮廓竟是奇迹般带了几分她少年时候的影子。
梁汐没有求过他,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为难,可是在他决绝狠心下令射杀她的那一瞬却是用了自己的生命起誓——
既然他护不住她,那么就代她护住这个孩子吧!
这已经是他这一生唯一能替她做的事情了。
值得庆幸的是好在当年的宪宗昏庸无道,常年沉迷后宫女色,他接见朝臣命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遑论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去书房再就不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的梁汐了,褚浔阳如今的模样只是鼻子和嘴巴和当年的梁汐如出一辙,小时候却至少是像了五成的。
他密室里的那些书都是后来攻占京城以后叫人从上书房的书库里移过来的,只因为梁汐喜欢,这些书她从前几乎全部都翻阅过,可是看的久了,却渐渐发现褚浔阳才是梁汐留给她的最真实的记忆。
这个女儿,他视若珍宝,一半是因为梁汐,而现在——
细想起来,其实更多的,他的真的将这孩子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来看待了吧!
可是现在——
褚浔阳的存在又如是当年的梁汐一般,又和他眼下的安稳生活起了冲突碰撞。
褚琪晖的死,又让命运的本身替他做了一次不容他拒绝的选择。
“陆元!”抬手揉了揉眉心,褚易安对门口的方向唤道。
“殿下!”陆元推门,站在门口对他拱手一礼。
“叫曾奇过来!”褚易安道。
“是!”陆元领命,出去了有一会儿,外面曾管家才急匆匆的赶了来。
“主上——”看到他满脸的倦色,曾管家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之前安排你做的事怎么样了?”褚易安问道。
曾奇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点头道:“都安排好了,主上尽管放心,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那就好!”褚易安点头,这里没有外人,他突然苦笑了一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但凡是我有心,琪晖也许就不会——”
最后的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曾管家的心里也是被堵了一下,安慰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主上也就不要再想了,其实——”
曾奇说着也就不知道如何再继续,停顿片刻,终还是话锋一转道:“生在皇室之家本来就是这般,主上提前把小殿下送走,好歹了提前留了条血脉下来,属下都安排妥当了,主上放心就是!”
曾奇口中所谓的小殿下是褚琪晖的儿子,褚琪晖出事以后,他的妻儿自是一起都被贬为庶人,不过皇帝做事也是留了一线的,因为前面还有褚易安在,所以并没有说要罪及妻儿,只将褚琪晖一个人流放甘州,他的妻儿则是褚易安出面安置的。
褚琪晖的妻子冷氏当初是褚易安挑的,是翰林学士冷家的女儿,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知书达理,为人又十分低调,虽然上面有个上蹿下跳的婆婆雷侧妃,她却深居简出,从不掺和府里的事。褚琪晖很不喜欢冷氏这样的性格,所以夫妻两个的关系十分表面化。
褚琪晖虽然被贬为庶人,但冷氏嫁的到底也是皇家,改嫁是不可能了,已经自请去家庙修行了。
而孩子,褚易安却没有准备留在东宫,已经秘密让曾奇安排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挑一户好人家送出去,甚至于孩子具体去处他都没问,显然也是没准备再找回来。
他能给孙子做了这样的安排,保他平安一生,其实如果真是有心的话自然也能替褚琪晖部署一二,但是他却知道哪怕是被贬为庶人了褚琪晖也已然没有收敛罢手的意思,提前就做了准备,他一出事就让长森将他收拢的部分钱财和人脉转到地下,准备来日方长伺机而动。
褚易安也是因此对他失望透顶,所以干脆就没有干涉他被流放甘州的事,只是不曾想又会半途出了这样的意外。
怎么说来都是亲父子,曾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口安慰他,一时间主仆两个就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还是褚易安先开口道:“皇叔去了让你传信把朱远山那些人给调回来了吗?”
“是!”曾管家赶紧收摄心神,道,“应该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等他回来,这件事交给他去办。”褚易安道,“琪晖留下的那些事情都料理干净了吧!”
“属下明白!”曾管家领命,想了一下又道,“主上,还有这一次长孙殿下的事,要不要——”
褚易安抬头打断他的话,“让琪枫和芯宝去吧!”
褚琪晖的事肯定有蹊跷,至于是不是南河王府做的并不好说,这件事不仅触了他的底——
褚琪枫或许没什么,但也足够把褚浔阳给激怒了的。
褚浔阳的脾气他了解,所以还是让她自己去翻出真相来她心里可能会更痛快一点。
主仆两个都没提褚琪晖这事儿的善后事宜,褚易安只就吩咐了一通就打发了曾管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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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浔阳回屋换了身衣服出来,青藤正在厅中等着:“郡主!”
“嗯!”褚浔阳点头,脚下不停的往外走,“前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延陵大人来了有一会儿了,青萝正陪着呢!”青藤道,跟着她快步往外走,“郡主现在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