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捆着捆仙索,由一名力士拉着上了斩仙台。素服白衣,长发披肩,所有饰缀尽除,自己给自己凭吊先。蹒跚地走向刽子手的大刀,步步沧桑,步步凄惶。欲哭无泪,也是再也不想哭。时至今日,所有的言语都显苍白无力。命该如此,夫复何言。
跪在刽子手的大刀下,我平静地抬头,望向监斩台上的西王母。她的跟前跪着神瑛。没想到恨我怨我,到头来还是谁不得我灰飞烟灭。直到失去的时候才想起要珍惜,殊不知为时晚矣。
西王母冷冷道:“神瑛,退下吧,别惹奶奶生气。”
“奶奶,求你饶了绛珠,她可以不做天后不做神仙,但是求你别让她灰飞烟灭……”神瑛泫然欲泣。这一时刻我知道他待我是真心的。
“神瑛,别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退下!”西王母厉声呵斥。
“奶奶……”神瑛还在哀求,磕头不止,涕泪俱下。
我却感到累,累觉不爱了,我好想跟神瑛说:够了,你为我做的够了。
可是神瑛还在哀哀乞求着西王母,西王母不为所动道:“如果你忍心看灰飞烟灭的场景,你便留下吧!”
刽子手已经将我的头押在了台面上,大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明晃晃的光点落满台面,我闭上了眼睛,神瑛的呼唤声充斥耳畔:“绛珠——不要啊——”
“圣旨到!刀下留人——”
“圣旨到!刀下留人——”
“圣旨到!刀下留人——”
“天君有令,擢封潇湘妃子为天后,即刻到凌霄殿举行封后大典!”
刽子手的刀落到了台面上,哐当一声,断成两截。
我错愕地从断头台上抬起头来,西王母也从监斩台上站起了身子。
太白金星已经手执一卷明黄圣旨出现在监斩台上。
“太白,你刚刚说什么?”西王母不可置信地盯着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显得有些无奈,但还是摊开圣旨,尖细着嗓子宣读道:“天君有令,擢封潇湘妃子为天后,即刻到凌霄殿举行封后大典!”
神马情况?怎么可能?这唱的是哪出?
正文、第一百一十七章 废后
凌霄殿上,文武百仙位列两边,天君没有身穿上朝的龙袍,而是素服白衣,长长的黑发没有冠束,瀑布一样披泻肩上,一直垂到腰际。天君的脸上纸一般苍白,他的过分素净的装束不合时宜,却和我的素服白衣显得登对。他一脸淡然神色,两眼中蕴满寂寥,整个人淡雅得像一缕风,仿佛一吹就化了。他坐在天君宝座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凌霄殿殿门口一直走上大殿去。
我一步步走得如踩棉花,白色的衣袍下摆随风拂动,长发也在身后飘扬激荡。我的神情同样淡漠,心头纵有千般疑问,也有明确的一点自知之明:天君封后不过为了救我性命,绝不会再对我存半点非分之想。他与我相知一场,一道圣旨将我从斩仙台上救下来已是仁至义尽,但也从此一拍两散。
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沉静、坦荡、心如止水过。我坦然走到殿中,安安静静地跪下,面无表情。
天君向太白金星挥一挥手,太白便举着圣旨到殿台前朗声宣读:“天君有旨,擢升潇湘妃子绛珠为天后——”
满殿哗然,神仙们窃窃私语,却是敢怒不敢言。
“玉皇——”西王母由神瑛搀扶着急急出现在大殿上,一声“玉皇”无尽怨责。
天君不为所动,依旧一脸淡漠朝太白金星挥一挥手,太白又拿出一卷圣旨,朗声宣读道:“天后绛珠,不保龙嗣,辜负君恩,即日起黜其天后封号,贬为湘妃,谪居潇湘馆,悔过静思……”
立后废后,君王一念间。
我坦然地看向宝座上的天君,四目相对。两潭死水。他的心事我当明了。现在我是天君的废后,怎么可能再和神瑛开花结果?原来战场无父子,这战场也包括情场之战。
西王母已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宝座上的天君道:“玉皇。既然绛珠已废,天后人选不能悬空,不如另选吉日册封警幻仙子为后……”
“朕此生只有绛珠一个天后,就算她是废后,亦是朕的废后……”天君静静地从宝座上站起身,静静地从白玉台阶上走下来,衣袂翩飞,长发飘飘,白色身影美得出神入化。
他如一片云轻轻来到我身边,一只手温润如玉伸到我面前来。声音轻飘飘,仿佛春风和煦:“朕送你回潇湘馆……”
我一颤。他神色超然,淡漠如水:“朕最后送你一程……”
他不再跟我自称“我”,而是自称“朕”。我眼眶发紧,胸口如重拳擂过。我懵然不懂伸手。还是天君自己握住了我的手,拉我起身,携着我向凌霄殿外而去。我们留给西王母和文武百仙的是两袭雪白的背影。
一路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一直携着我的手,穿过缭绕的浮云,穿过香烟袅袅,穿过宫殿万千,向潇湘馆走去。他说最后送我一程。是的,我进了潇湘馆,从今以后就再也休想出来。我将永生永世被幽禁,永生永世做他一人的废后。他得不到我,也不许任何其他人得到我。他用废后之名囚禁我,用一座宫殿幽闭我。我不想说他残忍。也不想说冷酷,我伤他的,实在太深太深了。
神瑛追在后面喊:“父皇,你不能那么自私,你明知道绛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你为什么不能成全?父皇,你对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宽容,对三界又何谈仁慈?父皇,你把绛珠还给我,父皇,我可以不做天庭的太子,不做天君的儿子,但是求你不要幽禁绛珠,父皇,你已经夺走了我娘的生命,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绛珠!父皇——”
我想回过头去最后看神瑛一眼,可是我却不能动。
侧眼看天君,他依旧不露声色,一脸淡然。
“太子神瑛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流放下界蛮荒,如无圣召,不得回天!”
耳边响起天君清晰的声音,我一惊,可是定睛看向天君脸上,他依旧风轻云淡,面无表情,可是那声音又清晰地响在天庭每个角落:
“太子神瑛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流放下界蛮荒,如无圣召,不得回天!”
风停了,云住了,时光就此静止。我的泪夺眶而出,却落得无声无息。
身后神瑛的喊声也消失了。
伴君如伴虎,今日,这话终于应验了。
潇湘馆的匾额已在云中若隐若现。天君松开我的手,转身平视着我。那幽深的目光仿佛万顷桃花转瞬落英,一股颓废萎靡的忧伤直击我的胸膛。我自是泪眼模糊,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天君手起袖飘,整座潇湘馆就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光罩,那是天君设下的结界,结界还没有封口,只等我进了潇湘馆,便自此与世隔绝。
“我有一事相求。”我静静说道,如待宰的羔羊。
天君没有吭声,微微点了点头。
我道:“绛珠被幽禁永生,无怨无悔,但是潇湘馆其他宫人无辜,绛珠不想拖累她们,可不可以将她们遣散,重新安排到天庭各宫室去,不要跟着绛珠囚禁?”
“可以。”天君平静如水地看着我。他的手轻轻一挥,我的身子就飞了起来,面对着他,向后退去。他的白色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渐渐远去,化作云雾之中一道银白的光点。
我进了结界,摔落在潇湘馆的园子里。馆内所有宫人都围上来,我抬头见那结界封口还没有合上,赶紧起身,施法将她们送出那个封口。紫鹃、宝蟾和玉儿惊慌失措地攀住殿门,哀哀地看着我。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们,而是加重了法力将她们更加迅疾地送出结界封口。大多数宫人都被我的法力送出了封口,紫鹃、宝蟾和玉儿还死死地攀住殿门,不愿意出那封口。
“姐姐,我们不走,我们陪你一起幽禁!”
眼见封口越来越小,结界就要关上了,我闭上眼睛,脚重重跺地,猛吸一口气,使出浑身气力施法,只觉身边阴风潇潇,竹林呜鸣,宝蟾和玉儿的喊声湮没在风声之中。
“姐姐,救我,我被卡住了!”紫鹃凄厉的喊声响起。
我猛然睁开眼睛,见紫鹃双手死死攀住门梁,双脚却卡在结界封口,封口已经只剩碗口大小了,我忙施法将她从封口里拖了出来。紫鹃摔在我身边,那封口迅速合上,结界已是铜墙铁壁,天衣无缝,一片血红的光闪现又熄灭,结界的光罩就消失了。
“姐姐……”紫鹃从地上爬起身,红愁绿惨地看着我。
“湘妃姐姐……”
“湘妃姐姐……”
潇湘馆外响起宝蟾和玉儿的哭声、拍门声,我横了心肠,不理会那些声音,拉了紫鹃的手惨淡地向翠竹轩走去。
穿过竹林,竹身上的红斑仿佛魔头张开血盆大口,从竹身上窜出来,阵阵煞气袭人。我惊跳起来,那些血盆大口又消失了,竹身上依旧几道醒目红斑。
“姐姐怎么了?”紫鹃担忧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盯着那些红斑,许久才回过神,讷讷道:“没事,太累了,扶我去歇息吧!”
紫鹃扶住了我的手,仰着她赤诚的小脸。我心里暖暖一酸,跟着我幽禁永生,她自是无怨无悔的。感动与愧疚,五味杂陈,无法言说。只能低叹一声:“紫鹃,对不起……”
“姐姐别这样说,当日你让我们回灵河,我还有初龙相伴,度过漫长时光,而今初龙不在了,如果我还不能和姐姐在一起,生命就再也没有意义了。”紫鹃期期艾艾地说,眼中是和我一样死灰般的寂静。我心里还担忧神瑛,却是身陷囹圄,无奈其何,只希望西王母能再次以奶奶的身份保护他。而初龙已死,对紫鹃而言的确生无可恋了。只是这丫头不知道初龙尚有一缕魂魄依存,我从前瞒着她,不过因为她病体虚弱,需要复原,而今就更无必要告诉她了。漫漫幽禁的岁月,如果外头的世界有她牵挂的东西,她却不得出去,那样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自此以后,这潇湘馆便是我们主仆二人永远的栖身之所了。
我携着紫鹃慢慢走近翠竹轩去。
幽禁的岁月对我而言倒也不难捱,我从前就鲜少出门走动,和幻儿瑰儿闹掰之后,我就更无地方去了。现在名义上幽禁,于我内心深处却是能得到真真正正的宁静,甚至我要感谢天君,他不但又一次将我从斩仙台上救下来,而且用一个结界隔绝了潇湘馆与天庭其他人的联系,看起来是处罚,实际上却是保护。有了天君设的结界,谁敢来潇湘馆闹事?我是废后,被囚于结界之内,西王母再也不能肆意挑衅,天君从另一个意义上保证了我的人身安全。
悟到天君的良苦用心,我蓦地豁然开朗,落寞的心绪也振作了起来。
“紫鹃,我肚子饿了。”我微笑着道。
“姐姐肚子饿了?那紫鹃去厨房做吃的……”紫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她无法想象我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情吃饭。我拉了她的手,道:“我和你一起去。”
“姐姐?”紫鹃眼中盛满疑惧。
“既来之则安之,混混沌沌战战兢兢也是一日,开开心心平平和和也是一日,所以你选择怎样的一日?”
紫鹃茅塞顿开,握紧了我的手,我们一起沿着抄手游廊向厨房奔去。时光仿佛又回到了灵河。每日里不为别的筹谋,只为一日三餐费心机。这样的岁月便是幽禁岁月的开始——
正文、第一百一十八章 幽禁
天庭神仙都不吃荤腥,我当然也不吃,紫鹃每日里都把素菜做得又好看又好吃又花样百出。我好奇地去厨房翻看那些食材,没想到潇湘馆里的食材囤积如山,真是太奢侈太挥霍了。哦哦。
“我们潇湘馆什么时候囤积了这么多食材?这别说幽禁永生永世了,幽禁永永生永永世,也未必吃得完,咱们两个小肚鸡肠的……”我伸出食指戳了下紫鹃的小肚皮,紫鹃拍开我的手,用嗔怪的眼神看着我:“姐姐,你太过分了,你要自嘲请不要带上我,好么?”
“平常你们这些食材都哪儿领的啊?”
“哪儿领的?天君托人送来的啊!那时仙童们每天大担大担地挑了食材来,我还奇了怪呢,如今想来,天君早就想把姐姐关起来了,姐姐太过美丽招摇,只有关起来才不会被人抢走。”紫鹃说这话的时候侧着头,一脸可爱,切姜丝的刀落得飞快。
我立时噤了声。现在我不要再让潇湘馆以外的人和事侵袭心扉。
幽禁的日子闲来无事,每日就是吃吃吃,我跟着紫鹃学下厨,厨艺日渐精湛,和紫鹃两个原来瘦弱娇小的身子竟养得白嘟嘟水嫩嫩的。
幽禁的日子原来也不难过嘛!我没心没肺地想。一个人尽量傻一些,糊涂一些,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除了吃,便是睡。睡醒了吃,吃饱了睡。这样的神仙像猪一样自由洒脱。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练字吧,还可以看书下棋画画抚琴,趁着幽禁,学精了十八般武艺,万一将来有一天出去了……想到这里,我就好沮丧,我居然还想着出去。
夜深人静,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满室黑魆魆的光线。外面的夜晚一定月光满地,夜色怡人吧?可惜,我在结界之内,连月光都进不来。伸手不见五指中。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声。我知道是紫鹃。
刚开始的时候,一到夜晚,听见紫鹃的哭声,我就会摸黑下床,摸索着到隔壁间去寻她,她却总是佯装欢笑。久了,我便对她的哭声麻木了。她不需要有人去分担或者抚慰她的伤心,她只是用哭声去祭悼她的初龙她的爱情。我有时候想,紫鹃到底会不会知道初龙心里爱着的人是谁?如果她知道初龙到死都不放心割舍不下的人是我不是她,情何以堪?
紫鹃的哭声细细碎碎、期期艾艾。勾yin得我的心事也沉沉浮浮起起伏伏。结界封口的那一日开始,我就自觉封闭了自己的心门,如烟的心事被封锁在心灵最底层,只有这样的夜晚,听着紫鹃暧mei不明的哭声又会重新释放出来。
无所事事的日子。回忆成了唯一的寄托。从灵河到天庭,一路行来,所有人和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天便也要亮了。
下半夜,紫鹃的哭声终于止住,她想必是哭累了睡着了。我突然觉得心里不安,头顶的绛珠红光隐隐。将满室的几案映衬得影影绰绰的。我烦闷地起身,盘膝而坐,指尖轻轻施法,眼前便有晶莹幕布缓缓拉开。
幕布上现出神瑛的面容,我的心顿时疼得激灵灵一凛,整个身子都发了颤。那是一片荒漠。黄沙漫空,骄阳如火,神瑛蓬头跣足,衣衫褴褛,独自一人行走在沙漠上。灼热的沙子烫疼了他的脚。他时不时停下脚步,调试自己行走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