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他轻车熟径前往目的地。
多年以后,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兴起披衣行至此,忆起故人,记起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心中的怅惘不言而喻。
现在,他的心里有的只是明朗与欢快。虽然,他也已经在心中将自己的“幼稚可笑”暗暗骂了好几遍了。
人的一生,有一个可以让自己变得“幼稚可笑”的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他远远的就看到他的禁军有点晃晃悠悠地想睡觉了。他心中暗骂道:我让你们守在坤宁宫外是来保护皇后的,你们倒好一个个打起瞌睡来了!
禁军们小小的偷懒,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坤宁宫。
她还是老样子,睡觉的时候不喜(…提供下载)欢关窗户,他轻轻掩上窗子。然后走到窗前,看到她已安然入睡,他的心也稍稍放下,看样子那晚汤药是起作用了。他坐在床沿上,背靠着床柱,静静地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
是时候,让海东青出去透透气了。
芳儿这个晚上睡得很安稳,仿佛有什么可以让人安定的力量守护在她身边,当然不会有人告诉她那个可以让她安心的人就是那个让她朝思暮想,又有点儿小怨念的人。
快晌午时,芳儿接到皇上口谕,说是索尼病重,特准皇后回府探望,以宽其心。芳儿知道这两年来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年轻时受的伤吃得苦,年纪大了就原原本本地体现在身体状况上了。听到爷爷病重的消息,芳儿的心顷刻间沉到了谷底,她嘱咐清雨火急火燎地收拾了点东西,就火急火燎地准备出宫。
正当她们快到宫门口时,苏麻拉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上来,道“皇后娘娘,请留步!”
“姑姑,有什么事吗?”芳儿看到平日里看到的苏麻拉姑都是不急不缓,有她在的地方就能把时间拉慢半拍,现在她开始有点好奇能有什么事情能把苏麻急成这样的,难不成是太皇太后想让她问候爷爷?
“娘娘,”苏麻拉姑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小声道,“请把这个交给索大人。”芳儿看了一眼这荷包上绣着的海东青,从针脚她便能看出这是出自苏麻拉姑之手,她也不多问,点头道了声:“好。”
芳儿心中记挂着爷爷,正欲转身离开,怎料苏麻拉姑又似不放心的叮嘱道:“请娘娘在没人的时候交给索大人,苏麻在这儿谢过了。”说罢,她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芳儿最怕的就是长辈朝她行大礼,总觉得自己无德无能承受不起,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会折寿一般,她忙道:“姑姑,不必如此。我定会将它万无一失地转交到爷爷的手中的。不知姑姑可有什么话需要我传达给爷爷的?”
苏麻拉姑摇摇头:“那就有劳娘娘了。”
苏麻拉姑刚离开,清雨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小姐,我怎么觉得苏麻姑姑今天很不一样啊。一会儿觉得她好像很紧张,一会儿又感觉到她很释然……”
芳儿神秘地一笑,道:“傻瓜,早晚有一天你就会知道其中的奥秘。”
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情呢?
他是否知道她的心呢?还是他也已经接受了她的心?
芳儿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到了久别的家中。
家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以前的样子,仿佛从来都没变过。是呀,这世间最善变的是人,万物都喜(…提供下载)欢它最本真的形态,只有人会因为外界环境的需要而去打磨自己的棱角;当然人也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随意的去塑造其他东西的形态。
苏勒已经四岁了,看到那么久没见到面的姐姐回家,她也不认生,一听到芳儿的声音,她就挣脱了奶娘的怀抱,屁颠儿屁颠儿奔向芳儿,短短的小手臂抱住了芳儿的腿,甜甜地叫道:“姐姐,姐姐……”芳儿俯下身子,轻柔地抚摸着她细软的的头发,哽咽道:“苏勒又长大了。”
这时候,家里的长辈也都接到门房的通传,知道芳儿回来了,纷纷出来相迎。芳儿略带焦急地望着那一群她最熟悉的人,怕他们做出让她最不熟悉的举动来。众人像是看出她的忧虑一样,很有默契地免去了芳儿最怕的那一个环节。
葛布拉道:“芳儿回家了呀,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也好让我们有所准备呢。”芳儿听出来她阿玛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的激动,些许的惊喜。
她像个闺阁中的小女孩一般,唤道:“阿玛。”又福身向家中许久未见得长辈们一一请安,就像很久以前,她随额娘去外婆家小住一段时间,回来后也会向家里人道万福。只不过那时她是一扇门一扇门的敲过去,俏皮话一句一句地说到他们的心坎儿里。
这些美好的时光,正在离自己远去,它们应该属于正在长大的苏勒。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感动,感动于她的家人没有因为她做了皇后而跟她显得分生。
芳儿忙问道:“我在宫中接到爷爷病重的消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索额图略带不解地反问道:“阿玛病重?我们怎么不知道?”
一群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半响,葛布拉才道:“也不能说他没病,前天他染了点风寒……”
索额图道:“大家也别站着了,我们有什么事情进屋去说吧。”
路上葛布拉向芳儿说着家里最近发生的各种琐碎的,但又是芳儿最喜爱听的事情,末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索尼,补充道:“芳儿,你爷爷还等着你去给他道万福呢。他呀,刚刚听说你回家了,不晓得高兴成什么样子了。我说:‘阿玛既然这么想念芳儿,何不随我们一道去迎迎芳儿呢?’他却说:‘哪有长辈去迎小辈的道理,你们去吧,我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她来给我请安呢!’随后他又叮嘱你奶奶安心在房中等你。”
众人听到,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阿玛,也知道败家子了。哈哈……”索额图笑道,“芳儿,你赶紧过去吧,免得他们等急了。”
芳儿知道爷爷的良苦用心,心中不免又泛起一阵涟漪,连忙向众人告辞,提起裙摆朝她爷爷的书房奔去。
傍晚时分,芳儿的额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芳儿最喜(…提供下载)欢吃的菜。餐桌上虽然是有说有笑,但是隐隐也透着些忧伤。因为没有皇上的旨意,妃嫔是不能擅自在外留夜的,即便是在自己的娘家也不可以。所以吃完这顿饭,芳儿又得回宫了。
席间,芳儿道:“爷爷只是偶感风寒,玄烨怎么说你病重,唬得我出了好几身冷汗呢!”索尼听后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又哈哈大笑道:“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啊!”看着全家好奇地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边开始故弄玄虚地解释起来:“其实啊,事情是这样的……”
正在这时,门房通传,说曹寅曹大人到。
众人正欲起身相迎,就听得曹寅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索大人,请勿起身,您还在病中呢!”语气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戏谑的意味儿。曹寅进屋后,看到满满一桌子家常菜,感叹道:“这么丰盛啊,若不是我有公务缠身,我定厚着脸皮坐下来和大家一起享用这顿丰盛的晚餐。”
曹寅看着面露忧色的芳儿,笑道:“娘娘放心,我不是来接你进宫的,我是来传达皇上的口谕的。由于索中堂卧病在床,理应由孙女尽孝道,皇上恩准皇后娘娘在府中多留几天,待到索中堂痊愈后再回宫也不迟。”
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而后心知肚明地笑了笑。
皇上果然是良苦用心啊。
第二十五话 心知肚明
饭后,芳儿被索尼交到了书房当中,就像她未出阁时,每晚都会和爷爷秉烛夜谈。
芳儿将宫里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跟索尼描述了一番。
索尼不动声色的听她讲完了宫里的近况。他面上虽无表情变化,但是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他在前朝也早已听说葛璐岱小产的事情,但是他原本以为此次事件只是单纯的为了给遏必隆一个警告,想不到连自己的孙女都被拖下了水。
“你说你葛璐岱为你说了谎,你才躲过一劫的?”索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对遏必隆家的了解,他们绝对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扳不倒皇后,也可以是她在东宫的地位摇上一摇。他们父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芳儿点点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只能说,葛璐岱她太了解我了,我想以后我都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受到她的牵制的。”
索尼叹息道:“老三啊,难为你了……”
芳儿摇摇头:“不为难,真的,爷爷。我还因为此时因祸得福了呢,你看玄烨给我放了这么长的假……”芳儿的笑意才刚到眼眸之中,随即就被索尼那严肃而寒冷的表情给浇灭了。索尼冷声道:“芳儿……你可知道宸妃和董鄂妃的下场!你可知道为何这次单单是你受到牵累!你可知道……”
芳儿连忙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爷爷,我不想听……”
索尼本想说出几句狠话来,但是见她这般模样,他那刚刚才武装起的心瞬间又变得柔软,他的孙女,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扶起芳儿,替她拭着眼角的泪水,道:“我倒宁可你能糊涂一点儿……”
芳儿无奈地摇摇头,意思是已经晚了。从小受的熏陶,再加之她自己的聪慧,宫中女人那点小心机她还是能看穿的。
她不动声色,并不表示她对此一无所知。她也不是明哲保身,只是她不想变得和她们一样,要靠出卖自己的灵魂去换取家族和自己的利益。
她是纯粹的赫舍里芳儿,而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她。
索尼道:“罢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那爷爷也早点休息,芳儿先告退了。”
回到房中,一声甜甜地“姐姐”把芳儿的所有愁云都抛到了身后,她走到床边,抚着苏勒的小脸,柔声道:“小不点,你怎么还没睡呢?”
苏勒仰着小脸,道:“我在等姐姐呢,我要和姐姐一起睡!”
“好呀,姐姐最喜(…提供下载)欢和苏勒一起睡觉觉了。”
那夜,苏勒折腾到很晚才沉沉的睡去,她把自己有趣的事情都跟芳儿讲了一遍才罢休。
养心殿。
“皇上,还不歇息吗?”一个柔柔的声音道。
玄烨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朕还不困。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奴婢也不困。”她强忍住一个哈欠,他看到她眼中闪动的泪花,强忍住笑意:“还说不困,你的哈喇子都快流到朕的奏折上了。赶紧去睡吧,这儿也不用人伺候。”
她也不好再坚持,也就告退了。
她退出养心殿,回眸时,偏见那块高高悬挂着的匾额:“我离他又进了一步。”
玄烨随意的翻了几本奏折,他现在开始有点厌烦这个有名无实的虚位了,每份奏折缺的只是他印章,并不是他的意见,他的江山现在正操控在别人的手。
他带着几分自我厌恶,把手中的走着扔到一边,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那一轮明月,喃喃道:“芳儿,你现在可好?”
有时候,他会深深地自责,为何要拉她下来趟这趟浑水呢。有时候,他想就这么将她送出宫,让她平安终老。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想将她留在身边,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如果连她都不在自己身边,那么这冰冷的皇宫里还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呢。
番外1:玲珑心
清雨依旧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到她伏在案前,写这些日记时的样子。
她倚在门口笑问:“小姐,这是在写什么呢?连我都看不得?”语气里半是抱怨半是宠溺。
她抬起头朝门口那个娇俏的身影,神神秘秘的一笑:“就不告诉你。”刚要去蘸墨水,忽又想起什么,问道,“我不是让你去看玲珑姑娘了吗?你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清雨撅撅嘴,顺着门沿,坐到了门槛上,低声道:“我没进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
她搁笔,走到清雨身边,叹气道:“你呀,就这脾气……也不知道改改……”她边说边抚弄着清雨地略微有点卷曲的刘海,看着这张伴了自己十几年、稚气未脱的脸庞,她就把想要“训导”的话,给咽了回去,摇摇头:“我也不难为你了,明儿个我亲自走一趟吧。”
清雨刚要出口反对,就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只得悻悻道:“那我明天陪你一块儿去吧。”
她到时,婢女通报说,玲珑姑娘说身子有点乏了,去炕上躺一会儿。那个年纪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已出落的十分俊秀的小宫女道:“主子才刚躺下去呢?您还是先回去吧。”
她年纪虽小,却也已对宫中种种都已谙熟于心。她知道这时候,谁受到皇帝的宠爱,谁又受到两宫太后的冷遇。她很清楚自己利益的天平该往哪一边倾斜。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个小宫女一眼,心道:谁又敢保证她不会是下一个玲珑呢?她让清雨把那些补品以及一些衣物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清雨心中对那个小宫女自是十分不满的,那些东西几乎是被她扔到桌子上去的。
清雨故作声势地环顾了整间屋子:“你主子这间屋子可是潮湿得很呐。你可千万要小心了,别让她受凉了……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甚至你的小命,都系在她的肚子上了!”
小宫女听到这话,不免惊出了一身冷汗,讷讷地看着芳儿不晓得该如何接话。芳儿见她年纪小,不忍心刁难:“皇上圣明,只要你尽心了,他自然都会记在心里的。你只要做好你本分的事情就好……对了,等你家主子醒了,告诉她就说东宫的主子来看过她了。让她安心养胎,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就好。”
康熙六十一年。
我来到养心殿的时候,他还在昏睡当中。因为病痛的折磨,他整个人都已消瘦了许多。但是,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说:他会没事的,他会好起来的。
我坐到他身边,问道:“皇上,好些了吗?”他的眉头皱了一皱,似乎是想睁眼。他紧锁着眉头,像是在在忍受巨大的煎熬。英雄如斯,却被病痛折磨至此!
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