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福临疲惫地招招手,“玄烨你留下。”
待众人退下后,福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年方八岁的儿子。好像他长这么大了,自己都没好好看过他。他的眼睛和佟妃很像,当初自己就是被她的明眸所吸引的;他的鼻子跟自己的一样挺;他眉宇间流露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与冷静。呵,自己像他一般大的时候,好像还只是一个只会躲在额娘身边的小毛孩子。
“玄烨,你怪皇阿玛吗?”
“儿臣不敢。”
“玄烨啊,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苦的差事是什么吗?就是坐太和殿的那把龙椅。人人都想把你从这上面拉下来,人人都想看你在上面出丑……一旦一坐上这把椅子,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你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考虑再三,你在做任何决策之时必须考虑到每一个人的利益,你必须在各方力量之间斡旋……每天不是人家在算计你,就是你在算计别人……这样的一把椅子你还敢坐吗?”
“敢。”
“好,好!”福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若不想成为和你皇阿玛一样的皇帝,你就必须得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什么是你爱得最深的,必将成为你最致命的弱点。”
“儿臣明白。”
福临苦笑,有些事情想想很简单,但是做起来却异常艰难……
顺治帝福临于初七日,逝于养心殿。
第九话 君临天下
似乎一切来得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是梦,还是命?
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个改变他一生,甚至是许多人一生的谈话时,他自嘲道:“是梦,亦是命。”
他高高在上,俯瞰着跪倒在他脚下的百官们,听着他们的“吾皇万岁万万岁”。稍稍偏头,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祖母,她的脸上保持者她惯有的完美的弧度,但是眼中却全是担忧。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牵着线的木偶。从今以后他所做的一切,都得满足各方的需求:他必须得让自己的祖母和母亲宽心;他必须得让百官们安心……皇阿玛临终前的那一番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一旦一坐上这把椅子,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你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考虑再三,你在做任何决策之时必须考虑到每一个人的利益,你必须在各方力量之间斡旋……每天不是人家在算计你,就是你在算计别人……”。想到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身边的奶娘曹氏以为他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而有点害怕,所以就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如果说,这辈子他有真真切切地得到过谁的爱的话,那个人必定是曹氏。
他记住了那双略带着茧子的双手。
鳌拜与其他三位辅政大臣跪在最前排。若论忠诚,在大清他们四个绝对可以当仁不让。他抬头,打量着那个八岁小儿,心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能不能守住我们用鲜血换来的江山啊?”一寸山河一寸血,鳌拜年轻的鲜血也曾洒在这片热土上,爱新觉罗的马蹄是踏着无数的尸体入关的,而他就是那个为他们铺路的人之一。他爱这江山,爱这他用鲜血换来的江山。
碰巧在这个时候,索尼和苏克萨哈瞧见了鳌拜那“不甘”的表情,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战,坦白说他们四个辅政大臣都有自己的“野心”,只是没想到鳌拜会那么早就表现出来了。这以后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这个时候的鳌拜是绝对的忠心不二的,他比任何人都想守住大清的江山,那种感觉甚至比上头坐着的两位还要来得强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已经把大清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接到家信的时候,芳儿和她的额娘正在承德外祖母家中。芳儿看着额娘苍白的脸色,担忧道:“额娘,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她摇摇头:“不是,是宫里头出事情了。皇太后怕是不好了。”
芳儿听了,一时愣在那里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半年前,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阿玛,现在他的额娘也要离他而去了。老天爷真是吝啬,连一点家庭的温暖都不肯赐给他!
等到芳儿他们返京的时候,皇太后已经仙去了。
葛布拉到京郊来接他的妻儿,由于是在大丧期间,即使是见到了几月不曾谋面的至亲也不可表现出丝毫喜色。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说道:“皇上有口谕,若芳儿回京先让她进宫,一刻不得耽搁。夫人你就坐马车随家丁们先回府,我领芳儿进宫面圣。”说罢,他翻身上马,向芳儿伸出手,示意她也上马来。坐在阿玛最喜(…提供下载)欢的马背上,芳儿心中一阵窃喜,这距离她上次骑马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是多么地喜(…提供下载)欢风吹拂耳的感觉啊!但是这种喜悦马上就被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悲伤所取代了。
她突然想到了玄烨,或许他从未与自己的阿玛同乘一匹马,也未曾在自己额娘的怀里撒过娇;而她,从小享受到了家人无微不至地关爱。她很感激自己所拥有的。葛布拉发现那个小人儿往自己的怀里蹭了蹭,一丝幸福的笑意爬上嘴角。
“芳儿,你和皇上自小就有深厚的情谊,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安慰他的伤痛。但是皇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三阿哥了,你言语上千万要小心,万不可出言冒犯,知道吗?”葛布拉小心地叮嘱道。
“皇上,应该在养心殿,阿玛就不陪你了。”下马后,葛布拉对芳儿如是说,“李公公,还劳烦你把小女领进去。”李德全鞠躬道:“大人客气了,这是奴才应该做的。格格这边请。”
一路上李德全都在嘱咐她宫里的一些规矩,当然还向她报告了皇上近日不是很规律的饮食起居。“主子,你好歹劝着点皇上啊,皇上年纪轻,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这时候是万不可以咯下病根的。”
芳儿点点头:“你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
推开门,火红色的阳光洒在了毫无生气的大理石上。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由于还没适应屋内的昏暗,她甚至没看到坐在地上的那个人,只感觉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撞到柱子上。
“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芳儿这时才看清楚绊她的的原来是玄烨,就顺势坐到了他身边,“玄烨,你还好吗?”
“我不好。”
原以为他会假装坚强地说“我很好”,芳儿心中一阵酸痛,带着哭腔道:“玄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你看,”她指着门口的那一片夕阳的光辉,“夕阳会下山,但是明天还是会有另一个新的太阳升起。无论多漫长的黑夜,也总会有尽头的。”
两个人静静地望着那一片金黄逐渐地东斜,最后慢慢地消散。
多年以后,他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相互依靠着坐在养心殿冰冷的地板上。他也一直记得她的那一句“无论多漫长的黑夜,也总会有尽头的”,这一句话伴随着他挺过了无数辗转难眠、雷电交加的夜晚。
第十话 和硕柔嘉
冰月自小就被养育宫中,一则因为福临子嗣单薄,二则因为女性尤其是皇室中的女性被认为是维护统治最好的工具。
相较于建宁公主,冰月的命运就显得那么的顺畅、平坦。
从出生那一刻起,冰月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指婚、册封、远嫁。所以她非(提供下载…)常珍惜在京城度过的时光,她让自己记住皇宫中的一草一木,别人对她说的每字每句……因为这些他日都将成为她在沙漠中最美好的回忆。
不像芳儿对草原沙漠有着极其热烈的渴望,冰月甚至很少有机会走出围困着她的高高的红墙,所以她对“自由”没有多少向往。
当你喜(…提供下载)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连带着喜(…提供下载)欢他的附属物。
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你对她的影子都会心生厌恶。
太皇太后对董鄂妃的态度应该就是后者。董鄂妃生前宠冠后宫,那些人是为了阿谀奉承也好,攀龙附凤也罢,千方百计想要讨好她,为了博红颜一笑,使尽各种招数。其中一个例子,讲得是一个一个尚书的夫人,在一次宫廷聚会上,看着活泼可人的冰月说道:“贵妃娘娘,果真好福气啊,不仅自己美得跟个天仙儿似的,娘娘的女儿冰月格格也是一副晶莹剔透的模样,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我想小格格以后定是福寿齐天啊!”这个紫禁城的人都知道,冰月不是董鄂妃的亲生女儿,但她却故意当做不知道,既捧了董鄂妃,又夸了冰月,甚至连冰月的亲族也跟着沾光了。
说好听的话,博个会心一笑,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尚书夫人这话恰巧让坐在上头的太后听了去。
她对冰月并无什么好恶,但是就因为尚书夫人那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开始考虑她该如何处理这根正在成长中的肉中刺了。
“苏麻,”太皇太后正在摆弄她的花草,不经意的问道,“冰月今年有多大了?”
“回太皇太后的话,冰月格格已经一十有二了。”
“噢,原来已经这么大了。”她看着眼前那一株茶花,缓缓道,“你看,这株花我都是细心照料着的,原想它会开满花儿。怎想这些日子却只冒出这么一个花骨朵儿。你说等它开茂盛了,岂不是一枝独占鳌头了。你说我该不该把这花骨朵儿给折了?”
隐约间苏麻拉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并不作声,她知道一旦她的主子下了决定,就没有人能够劝她改变主意了。
话音刚落,她就伸手折断了新枝上那个娇嫩的花骨朵儿。
聪明的人会在灾难发生之前,就把它解决了。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聪明人,也有许多自作聪明的人。
索尼下朝回家,看到芳儿正在花园里逗她的小妹妹苏勒玩,想到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情,不免心中一酸:“芳儿,过来陪爷爷说会儿话。”
自从半年前,芳儿有了这个小妹妹后,就收拢了自己的玩性,仿佛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成熟懂事的少女。让人半是欢喜半是忧。
“爷爷。”芳儿欢快地跟他去了书房,待他坐定之后,就开始帮他揉肩了,“爷爷今天很累吗?怎么脸色不好看呢?”索尼拍拍放在他肩头的手道:“没事,是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了。”想当年,自己也是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英雄豪杰,今日已老得爬几步台阶都要喘上半天的气。他老了,但是鳌拜没老,他的同僚们都还没老……还有他的芳儿还没有长大呢……
芳儿帮人揉捏肩膀的技术是得自她奶奶真传的,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索尼享受地闭上眼睛,想道:人生如此,足矣。忽地,他又想起今早太皇太后下的那一道懿旨,不禁长长叹出了一口气。他心道:反正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事,不如早早的告诉她,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芳儿,今早太皇太后下了道懿旨。”
“哦。谁那么荣幸升了官位了?”芳儿想起前几日,太皇太后为牢笼皇族的势力,纷纷给皇族的人加官晋爵。
“这次的懿旨,是给冰月格格晋爵的。”
“冰月姐姐?”芳儿心头一惊,“难道是太皇太后要给冰月姐姐指婚了!”公主得到册封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受到皇帝的喜爱;二是处于政治上的考量。冰月册封显然是第二种,冰月是当今皇帝的堂姐,两人一起长大,自然感情颇深,册封冰月为和硕公主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就算要册封,也应等到他亲政之后。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迫使册封的日子提前了。更为重要的一点,这道懿旨是太皇太后颁的,在芳儿看来她是不怎么喜(…提供下载)欢冰月的。
索尼点点头。
“把她指给了谁?”芳儿忙问。
“靖南王耿仲明的孙子,耿聚忠。”
“耿聚忠?就是靖南王留在京城的质子?”芳儿觉得指婚这事大有蹊跷,心中略微一沉,“那冰月姐姐会变成第二个建宁公主吗?”
许多年后,建宁公主还是建宁公主,冰月还是冰月。但是此刻,作为皇家的女儿她们的命运是完全一样的。
索尼身子僵了一僵,掩着心中的激动问:“此话怎讲?”
“爷爷,芳儿不懂你们朝堂上的考量。只是觉得若冰月姐姐嫁给了耿聚忠,那么她的后半辈子只有两种结果非福即难,难的可能性要大大超过福。她和耿聚忠的幸福就掌握在三藩的手中,只要他们的旗帜不在朝北方吹,冰月姐姐的一生也就走到尽头了。”
“你说难的可能性要大大超过福。你是说……”
“人一旦掌握了全力,岂肯轻易让手。等皇上亲政之后,这一战应该是在所难免的。”芳儿想到若真的是这样,那冰月姐姐该怎么办。遇到事情,芳儿总喜(…提供下载)欢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因为她总觉得只要是她想到的应该就不会发生。
索尼听她如此说道,开始有点后悔让她读那么多兵书了。
第十一话 失去
登基一年多来,各种事情各种麻烦接踵而至。虽说他有四大臣辅政,天塌下来也有他们先担着;但是有些痛苦与失去的滋味儿只有自己心里头最清楚。
先是自己的母亲去世。
论情感亲疏,他这位生身母亲于他而言的重要性不即自己的乳母曹氏。但是她是这个世界上与他血脉最相近的人,在她病重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似乎能感受她身上的痛,但是现在那个可以让他身痛让他心痛的人不在了。当她的手在他手中滑落的时候,他有一种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感觉了,这种让人窒息的孤独,让他不顾君王威严,号啕大哭。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独自在养心殿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当他难过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芳儿,那个总能带给他温暖与希望的女孩子。但是当他看到她时,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了。不是不想说,只是心中固执地认为即使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明白他的心。因为从小到大,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猜中他的心事,总能适时地给予他温暖……
有时候,不是不懂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