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圆如银盘的月亮光影朦胧,照亮了程维哲归家的路。
程维哲站在大门外面,一边等着门房打着哈欠给他开门,一边抬头盯着那月亮瞧。
十五月儿圆,阖家人团圆。这个本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外面晃荡许多日,也没瞧见他父亲派人寻他回家。
想到这里,程维哲不由嗤笑一声。他那个父亲啊,真是许多年的书都读成了假道学,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做的确实猪狗不如的事情。
程维哲心里嘀咕他父亲,面上却淡淡的什么都不显,那门房开了门,敷衍地叫了一声:“大少爷,久等了。”就靠在门边半闭着眼睛,似乎困极。
对于下人这样无理,程维哲已经十分习惯,他懒得同这些人计较,应声都没应声,径直迈开腿进了家门。
程家同杨家差不多大小,也是前堂中园后宅样式,程维哲一路穿过静悄悄的中花园,走到后宅拱门边敲了敲门。
后宅的门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门见是他,忙迎他进门:“大少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大老爷很担心,早都等急了。”
“廉叔,劳烦你起身为我开门,已经晚了,快去睡吧。”看宅门的廉叔是从小看着程维哲长大的,小时候就对他十分恭敬,如今虽然成了这个样子,也对他从来不曾改变,这个家里,如果还有几个程维哲惦记的人,那他肯定是其中之一。
程维哲跟廉叔随意讲了几句话,便一路顺着小路往后宅西北角走去,一路上,能看到几座精致的小楼,尤其是靠近宅门的那一座最为气派,上下足足有三层之高,那是程家主屋的所在。
可是,作为程家的长子嫡孙,程维哲却偏偏不住在这里。他只抬头扫了一眼主屋屋檐下悬着的铜铃,便头也不回地往西北角走去。
可越往那边走,楼宇就越显得破败凋零,途径几处都是下人住的院子,等到程维哲一直走到小路尽头,才看到一作青瓦白墙的院落。
平心而论,这座院落的整个看上去十分干净整洁,虽说比不上主屋大气,却也十分别至,让人一眼便能知道是读书人的住处。
院里种了好些毛竹,在晚风的吹拂下,响起阵阵沙沙声,仿佛有什么在耳畔轻声细语,又仿佛是在诉说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这条紫馨巷里,谁家敢说没有秘密?隔壁的杨家有,对面的吴家也有,然而程维哲总是觉得,他们家的那个秘密最为龌龊,让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浑身难受,夜里也不得安寝。
可他到底不能整日整日不回来住,程家的那些人,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他爹的孝还没过去,只要五个月,最后的这五个月熬过去,那么……
就在程维哲看着院中毛竹发呆的时候,一把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响起:“少爷,你回来了!”
程维哲低头一看,竟是他的小厮二毛,程维哲忙冲他打眼色,叫他不要声张,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维哲,这么晚了,你怎么才知道回来?你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你看看维书,就算外面生意再忙,也会回来陪你叔叔叔父用膳,你呢?你太不孝了!”程赫扬声训斥着自己的儿子。
程维哲抬头扫他一眼,见他一如既往地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眼孔里只写着两个字,那就是厌恶。
是的,程维哲作为程赫唯一的儿子,却被父亲从小厌恶到大。
小时候他会委屈,会不满,会抱怨,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懂得了许多事情。那份骨肉亲情早就被长辈经年累月的谩骂与漠视淡薄了去,留下的,只有那个名叫亲情的枷锁。
他看着自己父亲那张虽说年近五十,却也依旧俊美苍白的脸,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个家让他难受,难受极了,他恨不得一把火烧光这个地方,让他这个“父亲”深切体会一把他从小到大忍在心里的愤怒。
“父亲,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末了,程维哲也只低着头,淡淡应了一句。
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五个月,只剩五个月……
见儿子被他一顿训斥得低下了头,程赫不由觉得高兴和舒服,他得意地看着二十几岁还被他像小孩子一样数落的儿子,道:“你叔父想起首诗,忘记是哪本书上的了,我帮他找找看。
听到这里,程维哲一惯带笑的眼中也不由闪过一抹讥讽:“是啊,叔父的事情,总是最重要的,小叔叔能得到这样一位伴侣,真是他的福气。”
他这是大实话,可程赫听在耳中,却分外不高兴,他沉下脸来:“你叔父的好,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书香门第出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的人才来咱们家可惜了。”
程赫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程维哲挑眉,可惜吗?他觉得真是一点都不可惜。
原本继承权排第二位的小叔叔住进了主屋,而他们一家占着长子嫡孙名号的,却缩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看人脸色生活。他真不知道他父亲这些年来过得那么如意舒心,都是为了什么。
他也曾经一路考取功名,做了举人老爷,最后虽然没有参加殿试,但到底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后来又做了一阵子教书先生,可谓大半人生都是靠书本生活。
可他却不明白他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幼时好奇,后来便渐渐放下执念,他父亲这个人,已经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了。他一直觉得,他或许早就疯了。
整日守着一个破竹园还有那一屋子书,作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美梦,然后自诩高高在上读书人,对别人的人生妄加指点,并且总是瞧不起靠自己努力生活的人。
比如他爹,也比如他。
他凭什么?如果程家把他赶出去,他连教书先生都做不了,几天就能饿死街头!
程维哲没说话,他就低头盯着鞋尖上早就磨断了的粗线瞧,等到程赫在那一阵长篇大论感叹完了,突然问他一句:“维哲,你如今二十有五了吧,是不是该寻个伴侣了?”
☆、028叔父
程维哲听他父亲这么说;心里止不住的冷笑;只淡淡道:“过了年;才二十五。”
程赫被他堵得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好半天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光顾着守孝,也没好好给你寻觅亲事;你看你弟弟;如今也已经开始相看了。”
果然,要不是程维书开始找伴侣,他父亲也不会想到他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维书年纪不大,人也好;能找到好对象。”程维哲答。
听他说起程维书,程赫的夸赞之情溢于言表:“你看看人家维书,只比你小两岁,却早就已经考取举人,如今为了家里生意回家经商,也做的像模像样,咱们家的米铺子多亏了他,生意越发兴旺。再看看你,真是没法比。”
程赫这么说,程维哲简直要嗤笑出声。
他十八岁就考取举人,后来因为程赫一句话,他便没有再考,二十岁时就因学问甚好去丹洛书院做了教书先生,别看他岁数同书院的许多学生差不了多少,却从来不曾被学生们轻看。
他凭的什么?凭的是天生的好头脑,凭的是十几年来的刻苦读书,凭的是温和的态度和认真的教课。他程维哲一向做什么是什么,不会像他父亲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只会空幻想。
可是做教书先生没一年,他爹爹就病逝了。当时程维哲非常痛苦,他觉得他的人生都被程家这个牢笼控制着,恰逢他父亲又改了主意,说想让他也经商,于是程维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要了城北那一个铺面,自己倒腾起茶叶来。
这一做,就是两三年,现在茶馆也稳定起来,程维哲原本想等过了孝期再打算其他,可如今看来,还是早准备得好。
“是,维书是很好,我啊,一无是处。”程维哲低声回了一句,使劲给二毛打眼色。
二毛人小却机灵,瞅见自家公子一脸不耐烦地样子,于是忙说:“哎呀老爷,刚才点墨给您送了水来,您赶紧去沐浴休息吧,待会儿水该凉了。”
程赫被打断了思路,扭头狠狠瞪了二毛一眼,但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些困了,索性撂下一句:“明早不许早出门,我再跟你细说。”就回了正屋。
留下程维哲一个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终于迈开双腿:“二毛,去帮我也准备一下洗澡水,送来你便回去休息就成,不用伺候我了。”
二毛十来岁的时候就来了程家,一直跟着程维哲,但是程维哲近些年来并不时常回家,也不爱出门带他,所以二毛总是觉得无所事事。可算等程维哲回来了,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他如今十三四岁,在程维哲看来还是个孩子,等他蹦蹦跳跳去要了水回来,又一脸八卦地凑在程维哲边上看。
程维哲正在看书,被他瞧得烦了,索性问:“怎么了?”
二毛做贼一样看了看竹窗木门,见外面静悄悄的,忙压低声音说:“少爷,你知道维书少爷的伴侣谈的谁吗?”
只要不祸害自己,程维哲对程家的事情一贯不感兴趣,不过他看二毛挤眉弄眼的,不由好笑地问道:“谁?”
听他问了,二毛兴奋地说:“我听说,原本竹老爷给他说的冯家的三公子,那也是个诗书礼仪都顶好的少爷,可咱们家维书公子看不上,咬死了只要一个人。”
这倒是奇了,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虽然有些傲慢挑剔,却一直非常听他爹爹白笑竹的话。现在居然为了一个人跟他爹作对,可见对这个人颇为痴心。、
见二毛还要卖关子,程维哲不由用书本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这孩子,快说。”
二毛嘿嘿一笑,伸手捂住被打的头,这才说:“是竹老爷的家中侄子,每年都来咱家拜年的那个,白家四少佑夙。”
白佑夙?程维哲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白家四少好像真的年年都来程家,逢年过节的,从来没少过他的身影。难怪,程维书认准了他,两小无猜嘛。
他点点头,说:“那倒也相配,年纪差不多吧我记得?”
二毛说:“可不是嘛,但不知道为什么,竹老爷却不同意,非说两个人不合适,以后过不到一起。”
不合适?无论怎么样,他们两个也算从小认识,家里还是亲戚,门当户对的,哪里来的不合适一说?
“算了,甭管他家的事了,二毛,我最近经常不在,你帮我盯着大老爷,他要是动什么歪心思,你得赶紧告诉我。”程维哲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操心自己的事情要紧。
他父亲惯来不靠谱,他又是晚辈,到时候他那个好叔父别又跟他父亲随便说几句,他未来一辈子就被这么草率定了,这可万万不行。
二毛握紧拳头,小脸上一片严肃:“好!少爷,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显得特别滑稽。
程维哲笑了笑,觉得人也不再那么紧绷,他向后靠坐在椅背上,眼睛无神地看着房梁。
“二毛,以后我要是走了,就把你托付给廉叔,跟他一起守个宅门,也没人能欺负的了你。”程维哲声音很低,直到这个时候,才隐约透露出一丝疲惫。
二毛愣住了,随即有些急道:“少爷,你可不能丢下我,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到底年纪小,这么说着竟然要哭出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程维哲看着他,不知道为何却想起了早就离去的爹爹。
自从爹爹走后,程家就没几个人真正在乎他了,如今二毛这样表现,程维哲到底觉得有些温暖:“我以后可能要离开丹洛,你家人都在这里,跟我走了干什么?到时候我就不是什么少爷了。”
二毛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他在程家过得十分痛苦,听他说将来要远远离开,苦着脸想了半天,还是坚定道:“少爷,我两位爹爹早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下哥哥坤兄,他们两个日子过得苦,我回去还要照顾我,你还是答应我,带我一起走吧。无论少爷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程维哲想起许多往事,对二毛执意要跟着他并不是很意外,于是终于点头答应下来:“好,你要是不嫌苦不嫌累,以后就跟着我混,将来咱们做了大买卖,我一定亏待不了你。”
主仆两个说了好半天话,洗澡水才迟迟送到,程维哲也没说什么,只让二毛早早下去休息,一个人泡进浴桶里闭上眼睛。
这一天异常忙碌,他跟着杨中元一起忙个不停,根本没心思静下来想事情。
现在夜深人静,他才终于有些滤清头绪。
好半响过去,程维哲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还好你回来了。”
第二日,程维哲早早便醒来了。他起来后自己打了水洗漱洁面,然后换好衣裳坐在院中看书。虽说不当教书先生已久,但闲暇时候,他还是经常会挑些有趣的来读,权当打发时间。
约莫辰时三刻,程赫打着哈欠从屋子里出来,抬头一看儿子正在读书,只淡淡道:“好了,一同去主屋用膳吧。”
程维哲点头,起身把手里的书扔回椅子上,也淡淡回道:“父亲,早安。”
程赫扫了一眼那本书,一边往前面走去,一边道:“竟看些志怪杂谈,不求上进。”
“我倒是想考功名,您不让啊。”程维哲头也不抬,回了他一句。
走在前面的程赫顿了脚步,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后头程维哲也不甚在意,父子俩一路沉默地来到主屋,老远就看主屋院有个年约四十的男人,正在舞剑。
那人同程赫有七八分像,浑身上下却多了英朗与干练,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待到程赫父子俩走近,他便收起剑招,朗声同程赫打招呼:“大哥,早上安好。”
对于自己的弟弟,程赫是一贯态度都很温文尔雅的,听到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便笑着说:“你也早,二弟武艺还是这么好。”
如今的程家当家人,程赫的亲弟弟程耀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好好抹了一把脸,才迎了大哥和侄子进院:“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
他说着,扭头扫了程维哲一眼,程维哲忙冲他行了礼,恭敬叫了一声:“二叔。”
程耀笑笑,说:“维哲好久没回来了,你那个茶铺子哪里能跟家里比?你经常不回来,你叔父总是念叨呢。”
程维哲笑容含蓄内敛,彬彬有礼,他每次面对这个比父亲小了三四岁的叔叔时,总是一丝不苟,半点破绽都不会露出。
“铺子里忙,时间总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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