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每一位家祖都曾为韩氏点茶做出过贡献,他们不能少了供奉。
可韩世谦也确实实在喜欢程维哲跟杨中元这两个孩子,私心来讲,他也想跟他们一同离去。程维哲的手艺还没学完,他曾经说的大茶楼也没有建成,韩世谦到底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碌碌无为一生。
韩家的百年基业可以说是毁在他手上,他还有看到韩氏茶饼与点茶技艺再度发扬光大的那天吗?
韩世谦不知道,程维哲也不能空口白话就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从小到大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能做到的事,很痛快就会答应下来,但凡有一点风险,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承诺出口。
一时之间,就俩空气都仿若凝固起来,杨中元站在韩世谦身后,他看不到韩世谦的表情,却能清晰知道他的肩膀崩得有多紧。
师父肯定心中百般纠结,杨中元知道,程维哲也知道。
所以,就在沉默许久,韩世谦都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后,程维哲又道:“师父,您留在这里,确实能日日供奉师祖们,可祖宗流传下来的手艺却也要被埋没了去。师父,徒儿没用,努力一载有余,竟也未学到师父三成手艺,离开这里,我也没脸说是您的亲传徒弟。”
“可是师父,我想让韩家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将来我跟中元有了孩子,便挑一个资质出众的跟了您的姓,韩家的香火,不会断在您这里。师父,您就跟我们走吧。”
他说到后面,几乎都已经在哀求了。
可韩世谦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讲。
他没有看自己的徒儿,却死死盯着自己一双手。
曾经,他也做出过龙凤团圆这样一个闻名大梁的茶饼;曾经,他带着龙凤团圆与小荣华懵懵懂懂进了京,最后年轻的他靠这两个拿手茶饼博得文帝的青睐,被圣上亲点为御用茶商。
从那时起,韩家的事业终于步入辉煌。
一年又一年,龙凤团圆始终是御用茶饼,他们家的茶馆也开遍了北地各郡,成为北茶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大抵是因为年轻,也大抵是因为那个人真的太会表现,后来的他被情爱蒙蔽了心智,给韩家招来了灭顶之灾。
何其惨痛。
他父亲爹爹相继过世,他哀痛至极。茶树毁了,他也无力回天。韩家的茶馆一个个相继关门,他最后典卖了韩家的祖宅,一个人搬到银红巷避世,想要就这样了却残生。
可是二十年后,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敲响了他寂静了许久的院门。
说真的,那一刻韩世谦真的有点心动了,他想没想过重振韩家?他想过,日也想,夜也想,最终却都在梦醒之后,逐渐淡了那些念想。
所以,那个时候的他,也假装不在没有应门。
可那青年太执着了,他隔三差五便会跑到自家的院子外面,不停跟他说着各种丹洛的趣事,也不停跟他诉说着想要学茶的愿望。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韩世谦平静已久的心终于被他打动,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打开了那扇褐色门扉。
一如他所想,程维哲一看就是个英俊开朗的年轻人。
然而片刻之后,门外的程维哲,突然张大了嘴,吃惊地瞪着他看,话也说不利索了:“韩……韩、韩、韩前辈?”
“是我。”韩世谦冲他笑笑,仿佛冰山融化一般,撤去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阻隔。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般奇妙,也这样令人心生欢喜。
后继有人,传承不断,才是每个手艺人心里最期盼的事情。
程维哲大概是这丹洛唯一一个知道他是谁的青年,并且他这样优秀,这样聪明,也这样诚恳地想要学习他的手艺。
当时的韩世谦,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让他进了家门,却在之后,非常认真地考验了他许久。
程维哲实在太优秀,他无论学什么都是那么自然而迅速,他聪明,懂事,体贴。明明年纪不大,却已经学会照顾师父,孝顺长辈。有这样一个人做徒弟,韩世谦如今想来,都觉得实在是三生有幸。
当年出事之时,他觉得天都是灰的,就连明晃晃的阳光,也不能令他觉得温暖。
可如今,而二十几年过去,他慢慢沉淀了自己,也渐渐学会珍惜每一日生活。
父亲爹爹俱亡之后,他只剩下自己,如果他连自己都过得不好,那百年之后,又有什么脸面来拜会祖先?
程维哲的出现,仿佛夏日最明亮的那道光,令他整个人生又重新鲜活起来。
到底不知道,是这个徒弟挽救了他,还是他安慰了爹爹刚过世的程维哲。
韩世谦低着头,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他不说话,程维哲并没有起身,杨中元也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对师徒。
一时之间,后院里竟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穿流而过的风,带给人们几许秋日的微寒。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有些温和的嗓音道:“这还有什么考虑的?祖宗都是死的,可徒弟是活的,跟不跟我们走,只看你一句话。”
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可却意外在理,韩世谦被这把嗓音惊醒,抬头就往后屋看去。
只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挺直脊背站在后屋房门前,他看上去跟自己一般大小,却早早斑白了鬓发,话说得十分犀利,面容倒是意外和善。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把韩世谦说的半句都答不出来,只听他道:“看你已经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愣头青年一般左右徘徊?你只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跟维哲走吗?想我们就再说别的,不想就留在这里,有什么好纠结的?”
韩世谦依旧愣愣盯着他看,什么都没说。
倒是杨中元突然回过神来,忙过来拉他:“哎呀爹,那都是韩师父跟阿哲的事情,你快进屋歇着去,乱说什么呐。”
周泉旭瞥了儿子一眼,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屋的时候,韩世谦却叫住了他:“这位老弟,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活了大半辈子,竟不如孩子们洒脱,我在这里给你说声谢谢。”
他说完,先是扶起程维哲,然后便抱拳,深深冲周泉旭鞠了一躬。
这次反倒是周泉旭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慌忙道:“哎呀,客气什么,一家人……一家人嘛!”
他刚才只是因为他一直让程维哲跪着,有些心疼孩子,不满他这个师父犹犹豫豫的,所以才说了那样一番话。可周泉旭到底不是性格强硬的人,如今对方已经向他道了谢,他也立即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没有再讲话。
韩世谦刚才听到了杨中元叫他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觉得他的性格倒是比两个孩子还要直爽,还要被儿子管。
不过周泉旭已经给了他台阶下,他便也闭眼定了定神,然后对程维哲道:“维哲,为师同你一起离开。也不用你们让孩子跟我姓氏,只要我家的手艺能传下去,为师也能不辜负祖辈传承。”
“师父!”得了他的话,程维哲跟杨中元异口同声,都惊喜地叫出声来。
韩世谦想通之后,看起来又恢复往日那般清明睿智,他让大家都围坐在圆桌旁,然后才道:“我岁数大了,原想在丹洛了却残生,可后来收了维哲做徒弟,却也知道自己并不甘心。维哲,说起这个,为师应当感谢你。”
程维哲自打听了他愿意跟自己一到离开,便已然激动得神游天外了,此番韩世谦同他说这一句,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字一顿道:“不,师父,徒儿能拜入您门下,才是我毕生之幸。”
师徒俩一前一后说完,然后突然相视一笑。
韩世谦平时看上去是个仙风道骨一样的书生,可笑起来却天真得像个稚童,杨中元看他们俩笑个半天,只得摇了摇头。
倒是周泉旭无奈小声问他:“小元,这是茶艺大家?”
杨中元正想回答他,却不料韩世谦渐渐止了笑,站起身一本正经冲他作揖:“这位老弟,你好,还未自我介绍,我姓韩,名世谦。是维哲的师父。”
他都这么正经了,周泉旭也只得站起身,冲他回了一个礼:“韩兄,你好,我姓周,名泉旭。是小元的亲爹。”
他们客客气气行了礼,也相互熟悉了姓名,面上都带着笑,不过内心的想法却天差地别。
周泉旭想:这人真是犹豫墨迹。
韩世谦想:这老弟端是豁达直率。
妙哉妙哉,真是有趣得紧。
☆、079冬雪
自从韩世谦答应同他们一起离开之后;程维哲着实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
十一月末;丹洛下了天启十五年冬的第一场雪。
只一夜功夫;天地都被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冷风呼啸而过;带来冬日最凌冽的寒意。
寅时正;杨中元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他先看了看床边的火盆;往里面加了些碳,这才披上斗篷;搓着手打开偏屋的房门。
霎时间;带着潮气的冷风一股脑往他身上扑;杨中元紧了紧披风,慢慢走了出去。
院中这会儿已经满满都是积雪,虽然天色未明,可莹白雪色却点亮了漆黑的清晨。雪很厚,踩上去吱嘎作响,杨中元刚走了几步,便听到隔壁屋中有个细细的声音叫他:“元叔。”
杨中元扭头一看,便见徐小天已经打开了正屋的窗户,探出头来望他。
因为冷,他精致的小脸冻得通红,看起来像是刚熟的苹果一般,十分可爱。
杨中元冲他笑笑:“小天,屋里冷吗?叔再给你加个火盆吧。”
徐小天摇摇头,问他:“元叔,你要去上工了吗?”
“是啊,”杨中元说着,走入铺子通开火,烧上一壶热水,然后便站在铺子门口又对他道,“小天,外面冷,你且去睡下吧,等到饿了再起来吃饭。”
铺子里就有两个灶台,所以冬日是不冷的。杨中元把大小都烧上,顿时就暖和起来。
“元叔,我不困了,去帮你吧。”徐小天说着,想要出门来帮他开门。
杨中元忙道:“不用,你快回去,听话,早起寒凉,你会生病的。”
徐小天这才又爬回窗户旁,眼巴巴看着他。
虽说平日里杨中元和程维哲都很宠溺,可杨中元也不仅仅是徐小天的元叔,更是他的师父。他严肃起来的时候,徐小天还是非常听话的。
“快回去吧,多睡会儿。乖乖的。”杨中元道。
见他这么说,徐小天缩缩脑袋,立马乖巧地关上窗户,窜进被窝里继续睡觉去了。
杨中元好笑地摇摇头,等着屋里暖和些,这才打开了前面铺子的大门。大锅里的鸡汤已经飘出香浓的味道,伴着不停刮过的风,一下便能窜出老远。
冬日时节,最适宜温补,杨中元用香菇换了山药,让汤的鲜味呈现出另一种特色。
等到杨中元把桌椅板凳都摆好,又重新扫了地,一壶热水也烧开了。
他先给自己洗漱用的小盆倒上一些,剩下的则倒进大盆里,好方便待会儿清洗食材。
把土豆胡萝卜以及三颗白菜都放入盆中之后,杨中元这才拿了杯子,去院子里刷牙。对面杂货铺卖的鬃毛牙刷跟青盐虽说贵了一些,但杨中元多年来在宫中已经习惯,所以现在给家里每个人都配了一柄牙刷,倒也清爽。
程维哲站在铺子门口跺脚的时候,杨中元刚用热水擦完了脸:“今日还真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杨中元回头看他,顺手给他倒了一盆温水:“索性我也不困了,先起来收拾收拾。”
程维哲弄干净鹿皮短靴上的雪水,这才低头踏进屋来:“我拿了几块去年铺子用过的脚垫,省的待会儿客人进来踩得满地都是。”
杨中元把洗脸水给他端到铺子里:“还是你想得周到,快过来洗把脸,醒醒神。”
“我是谁啊,肯定做事十全十美。”程维哲得意地哼哼一声,先把脚垫放好,这才过来洗漱。
水很热,兑得刚刚好,程维哲洗完后用热毛巾往脸上一敷,顿时舒爽得直叫:“哎呀,爽!”
杨中元好笑地看他一眼,把小米放入已经烧开的陶罐里煮上,一面把早就准备好的枸杞和桂圆肉端给程维哲:“半盏茶后加枸杞,再过半盏茶放桂圆。”
“今个的粥怎么打这么复杂的?”程维哲得令,老老实实坐在陶罐旁边。
反正天冷,坐在炉子边更是热乎,也更舒服。
杨中元也把泡着食材的大盆往这边拖了拖,然后坐在他身旁开始清洗。
“突然下了雪,我怕大家畏寒,做些温补的粥先压压,省得年节下染了风寒。”
程维哲把枸杞放入锅中,盖上盖子继续盯着杨中元看:“我家小元最贤惠了,为夫非常开心。”
听他没脸没皮说着这种话,杨中元依旧面无表情削着土豆,显然早就习惯了。
程维哲只看他手里锋利的刀片上下翻飞,刚刚还是泥巴色的土豆瞬间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圆球球,立马闭上了嘴。
“咳,我帮你洗吧,别冻到了手。”程维哲放下桂圆之后,终于忍不住继续说话。
杨中元摇摇头,把削好的土豆和胡萝卜都扔进温水盆中泡着,这才继续一叶一叶掰起了白菜。丹洛的白菜很有名,帮白叶绿,清脆爽口,生吃菜心还有淡淡的甜味,很得老百姓喜欢。
冬日没什么菜吃,便只能吃这不怕冷好养活的白菜,也算是换换口味。
“不用了,外面雪挺厚的,天也没有晴,说不得今个还要再下,客人不会太多。”
他家铺子开门早,所以早上准备食材和开铺子便没有叫帮工的叔叔来,只让他过了饭点再来洗碗,虽说工钱并不是太多,但中午和晚上都管饭,倒也是个好差事。
杨中元洗好菜,十分麻利地就切好了土豆丁和胡萝卜丁,面条用的白菜倒是还没动手,怕早早做好失了新鲜。做包子的肉馅昨天晚上已经剁好,杨中元回头看了一眼锅里的小米粥,回头就开始剁起了白菜。
与此同时,程维哲就着热水把铺子的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又拿着刚在院中灶台上烧开的热水烫盘碗,两个人一人一头忙碌,没讲话,却也并不觉得累。
就在两个人闷头干活的时候,外面黑压压的天终于渐渐亮了起来,冬日里火力并不旺的太阳也勉强从云朵里露出半个脑袋,却还是不肯给大地多一些热度。
渐渐的,刚才寂静无比的雪塔巷也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都起身准备新一天的忙碌,却纷纷都被满世界的银白所震惊。
时不时的,就能听到旁边宅院里小孩子见到雪后开心的笑声,杨中元扬起嘴角,扭头问程维哲:“我蒸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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