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自己牺牲,也希望父亲活着。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逝者无情长眠,留生者沉沦回忆中,无法自拔。”
西西弗斯双眼中的黑色火苗忽明忽暗,跳动的灵魂火焰舞出淡淡的精神波纹。不断向梁小夏暗示。梁小夏的心情,也受到西西弗斯话语里的影响,起起伏伏,心像被揪紧一般,绞痛万分。
一想到今后,书房会空荡荡的,书架落满积灰;一想到今后,只有母亲和她两人在餐桌前用餐,沉默无言;一想到今后,墓碑上的鲜花和永远压在箱底的灰色法袍,和那个永远离开她的,最爱她的人,梁小夏就痛得想锤地大哭。
“死亡,站在你面前的最大敌人,给你痛苦,给你悔恨。它无情地割裂,划出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让你和你的父亲再不相见。”西西弗斯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冷冷的气息吹在梁小夏耳边,让她更加恍惚。
“来吧,和我交易吧,和你的父亲交换吧。听话的小羔羊,做我的仆从,依偎在我的脚下。”西西弗斯的灵魂声音直接传递进梁小夏的脑海,引诱着梁小夏的意识陷入朦胧:
“你的父亲,将继续他未竟的生命。而你,我的孩子,你将得到力量,从我这里得到你无法想象的力量。迈过死亡的门槛,再也没有谁能伤害你。你可以守护你的亲人,你的爱人,长长久久地守护下去。”
“来吧,孩子,投入我的怀抱。让黑暗拥抱你。你的父亲会自由,你也不会再受伤,不会再心痛,依偎在我这里,在黑暗中沉睡。我们的世界,永远安宁祥和,不会再有纠纷,也不会再有战争。”
西西弗斯悬在空中,站得离梁小夏只有不到十米远了。他全力催动自己的精神,配合着自己催眠般的低沉吟语,将梁小夏引得一点点动摇崩解。
她握着弓的手臂越来越软,弓上搭着的光芒羽箭也开始闪烁不定,随时可能消散。
西西弗斯双脚踏上塔楼,张开双臂,像一张展开的黑色帷幕,靠得离梁小夏只有几步。
黑色的光在他脚下游走,蠕动着爬上梁小夏的长靴缎面,顺着她细长的腿向上爬动。
“抱歉,”梁小夏忽然抬头,眼中的溟濛不见踪影,清亮纯彻,手上的光箭重新凝实,骤然亮起:“您实在是过于丑陋。而我们精灵,对于太丑的事物,完全无法接受。”
“所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黑暗的滋味,还是请你独自享受吧!”梁小夏手指一松,光箭破空射出,伴随一声气爆响动,巨大的光团在老者的黑袍上爆开。
高热气浪将梁小夏向后掀倒,她左手死死抓住半截钟塔上的残垣,整个身子彻底悬空。
“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从白色的光芒中传出。痛苦的叫声如同直接从灵魂发出,凄厉无比,震得梁小夏手一软,直直从钟塔上掉下去。
脚下就是瘟疫沼泽,不到两秒她就能直直扎在淤泥中,化成一具绿尸。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在大功告成后。
父亲啊,也许我们只能在灵魂回归生命之树后再团聚了。在空中高速下坠的梁小夏静止了呼吸,连心跳都有些停顿,她最后看了一眼大钟,闭目等死。
“喵——!”
伴着一声急促的猫叫,梁小夏感觉到自己的腰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下落的方向向右一偏,身子撞在钟塔上。
好机会!
梁小夏眼疾手快,抠住钟塔上突起来的半块残留雕像。整个身子骤然停顿,胳膊被猛地拉扯一下,疼得她无法控制地冒出泪花。
飞猫琥珀用尽力气一撞,自己也飞得晕晕乎乎的,东拐西拐地上升到梁小夏面前,半截翅膀耸拉着,明显因为刚才的撞击而受了不小的伤。
“琥珀,好琥珀。要是没有你,我这条小命,搞不好真的得交代到这里了。”
梁小夏长舒一口气,对着琥珀惨然一笑。她的左臂可能被顿得脱臼了,整个手臂都使不上力气,一抽一抽疼得她冒冷汗,阴风一吹,她全身都发冷。
循着她全力凝出的光箭,梁小夏找到了地下摊着的一张破烂黑袍,盖着一具从胸口以下全部被光元素气化的残尸。黑袍周围一百米的距离,所有瘟疫沼泽都被烫得龟裂干白,像是缺乏水分的戈壁,裂开一条条深浅不一的花纹,灰褐色的土壤重新展现,黑暗元素消失得一干二净。
“怎么是费恩!”
梁小夏眨眨眼,她没认错。右手缺失,左手紧握一支玫瑰雕刻手杖,金色长发被烫得一干二净,侧贴在地上的英俊容颜被烫得血肉模糊,毁容严重。可那双正盯着她的阴狠双眼,眼中可能随时熄灭,却暴戾阴栾的光芒,梁小夏不可能认错。
费恩只留着小半截身子,亡者法袍烂得不成样子。他躺在被光元素毁得一干二净,某方面讲绝对堪称正常的地面上,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之火只剩下不到发丝细的一点,随时可能熄灭。
“西西弗斯,救我——”费恩只有力气发出这一声呼唤,便再无任何知觉。
费恩细若虫蚁的声音,传入梁小夏耳朵,让她立刻全身紧绷,高度戒备。
那一箭居然失败了,没有射中西西弗斯,让费恩成了倒霉鬼。她辛苦攒下的全力一击,结果被用来打了蚊子。更糟的是,她左手受伤,再不能开弓,她该怎么对付西西弗斯?
真的别无选择了吗?
梁小夏有所感应般,猛地抬头看向天空。
在她头顶,一朵纯黑的云彩缓慢飘落,黑色的衣袍划出一圈滚动的波纹。西西弗斯握着法杖,静止悬停在梁小夏身前。
“愤怒?我没有愤怒,只是很不满。”
西西弗斯指着自己黑袍的边角,在靠近腹部的地方,有一块非常明显的灼伤。白色光箭烧破了一大块,露出他黑紫色只有萎缩肌肉和干皮的身躯。一些残留的光元素还在不停和他黑袍上的丝线做斗争,让想要自动弥补缝合的黑色丝线徒劳蠕动。
他对自己的黑暗诱导术极有自信。
每个生物都像硬币一样有两面。即使纯洁如不谙世事的精灵,在自己无法意识到的地方,也藏着一颗小小的,甚至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名为悲观和绝望的种子。而他的黑暗诱导术,能够钻入任何人的心,找到那颗种子,催生它,让它破土成长,迅速扩大,占满,侵蚀人的内心。黑色的藤蔓帮助他捕获想要的猎物,将对方的精神摧毁,最后变成一具被愤怒控制的野兽,或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这一招,为什么对她无用?难道她真的纯洁如纸?西西弗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智慧不够用。(未完待续)
正文第一百四十九章 走险
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类终极的选择,是创造或者毁灭,爱或者恨。
——弗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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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定不是这样,西西弗斯暗自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想。他见过刚出生的小牛犊,奋力睁眼,迷蒙地打量世界,乌黑的双眸满是单纯和空白。
下一眼,小牛犊便开始为生存奋斗,为了站立,为了奶水,为了活下去。圆圆的双眼,也变得不再干净。
连动物都是这样,何况具有智慧的人类和精灵?
半吊在空中的小精灵,双眼直直望着自己。漂亮的眼睛中,决绝与不屈的眸光分外动人。
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绝望?
西西弗斯的骷髅手指挠了挠白骨脑壳。肯定是他的推断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历史上的宏伟建筑,从来都是由一个细小的崩塌开始;伟大却终究失败的人,从来都是由犯小错误开始走向毁灭的终途。不搞清这个问题,西西弗斯寝食难安。说不定下次,黑暗诱导术再失手,他会连灵魂之火都给人灭掉。
梁小夏收回时俟,迅速用右手接替疼痛的左臂,攀住钟塔,脚踩在塔身外的一小处凹陷上,稳定身形。飞猫琥珀挡在梁小夏面前,对西西弗斯弓背呲牙。发出警告的低吼。西西弗斯单手一挥,琥珀立刻被拍走,撞晕在钟塔石台上。半窝着一动不动。
“琥珀——!”
梁小夏急急喊一声,在感觉到脑海中的联系依然存在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让我想想。从那次事件之后,最近的七百年里。唯有今天,唯有你,带给我的惊喜最多。”
西西弗斯面无表情,声音如同两片金属片的刮擦,刺耳难听。再没有能够让梁小夏感觉心神不定的低沉引诱。
“看,你让我受伤了,七百多年来第一次受伤。我不得不用黑暗置换术才躲过去。还搭上了我的好随从,玫缇斯的统治者费恩阁下——别担心,他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恢复。”
西西弗斯指着自己的袍子,还将腹部破开的伤口晾给梁小夏看,指点自己身上萎缩不知道多少年的灰褐色肌肉,就像在叙述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人的事情。对待费恩,西西弗斯也没有梁小夏预想中关心和爱护的态度,只像个挑剔的商人,评价柜台里一只破碎的花瓶。
他性子里透着刻骨的残忍和冰到极点的理智,听得梁小夏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真正将生命漠视到极点的人。他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也不关心自己人的死活。他没有感情,不管是正面的爱和守护,还是负面的憎恶和仇恨。只有智慧支配西西弗斯,他只做他认为值得的事。没有任何偏好。上一刻,他可以随手救一条无辜的性命,下一刻,他就能将感恩戴德的人再次杀死。
理智到极点,也是一种恐怖。
和西西弗斯一比,梁小夏突然觉得,镜月还是蛮可爱的。至少他还有那么点,虽然不多,那么点温情。
“唯一有些失望的是,你拒绝了我的好意。”
西西弗斯打了一个响指,远处大钟上的黑色淤泥又开始蠕动,像滚烫的黑色岩浆,在钟表面不停翻滚出一个一个泡泡,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
“你能免疫我的黑暗诱导术,不外乎三种情况。”
西西弗斯在梁小夏槽牙咬得“吱吱”响的愤怒瞪视中,伸出三根手指骨头。
“第一种,你心里干净得像净化之泉的泉水,找不到一丁点沉淀。对于这种情况,我持否定态度。”
“第二种,你的精神力太过强大。完完全全压过诱导术的精神波。想做到这点,嗯,你需要活得比我还要久,甚至比你们精灵族那棵生命之树还要悠久。这点可能性也不大。”
“那么,就剩第三种了,真令人兴奋——第三种:你身上有一件极其稀有的,能够隔绝精神影响的物品。”
隔绝精神探测,甚至是防御精神伤害的物品,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想要空间装备很容易,想弄到防御法术,甚至防御禁咒的装备,对普通的一国君主或法师很难,对西西弗斯来说却不困难,无非是麻烦一些罢了。可隔绝精神影响,保护精神的装备,西西弗斯连只言片语的线索都没接触过。
精神装备,可比龙蛋还稀少。普通人不需要精神装备,法师戴上精神装备,对冥想和施法可以有一点增益作用,可对他们亡者来讲,精神装备能够有效保护灵魂火焰。毕竟,精神力从本源上讲,是灵魂之力的变体。
一想到对面的小精灵身上可能有这么一种连传说中都不存在的装备,西西弗斯沉寂千年的胸膛也有些细微的起伏。
西西弗斯在说到第三种时,故意拉长了句子,说得慢吞吞的,分心观察梁小夏的表情,想从中发现一丁点破绽。
他失望了,对面的小精灵像尊木像,双眼空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就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
“我并不生气你使我受伤,也不会因为被你拒绝还对我射一箭而愤怒。对我们亡者来说,愤怒是一种处在控制之外的无用情绪。但是,我得提醒你,我的底线是二。”西西弗斯的黑色衣袍突然疯狂膨胀,目光炯炯,声音如铁:“最后一次,我问你最后一次。交出你身上能够隔绝精神影响的物品,做我的侍从。我就放你的父亲自由。对待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没有耐心。”
西西弗斯伸出手掌。黑色的丝线喷泉般凭空从他掌心冒出,捆缚上倚在钟塔上,半边身子全部晾在冷风中的小精灵。死死勒紧。
“咔嚓——咔嚓——”
梁小夏碎了。
从她头顶蔓延开一串细密的裂纹,迅速扩展全身,爬满她的脸。顺着脖子向下,将她完全割裂。
在丝线的禁锢中。她就像一面被打破的玻璃墙,裂成一块一块的彩色图块。没有血色的勾着轻笑的嘴,穿着猎装的身体,束紧的长发,变成大小不一的不规则几何片,哗啦啦沿着钟塔掉下去。
碎裂没有停止。
西西弗斯眼前能够看到的景物全部破碎,晶莹的彩色薄片从上向下脱落。露出本来被遮盖住的世界。
“我居然中了幻术?”
眼前的景象,明显是幻术被识破后才会出现的场景。能够将景物逼真到如此程度,让精神力强大到他这种地步都发现不了的,至少是一个七级法师施展的幻术,还必须是一个在幻术造诣上巅峰造极的法师。
“咚——”
钟塔附近的地面,一阵沉闷的声响将西西弗斯震醒。
被光元素已经整合得能够站人的地上,倒着一口巨大的玫瑰钟,钟口外敞,深陷土地。
梁小夏坐在钟旁边,身上占满了黑泥。浑身都在冒烟,脸色也白得可怕,就像随时可能死掉一般,容色枯槁。
她瘫坐在地上。单手抱着父亲玛塔基尼。玛塔基尼已经被侵蚀得很严重了,他一脸黑气,眉弓低压,眼睛紧紧闭着,黑色的青筋在他的胳膊下跳动颤抖,皮肤发灰。
梁小夏大口大口喘气,顾不得自己的伤,掏出一瓶纯正的光元素药剂,捏开父亲的嘴,一点点给他喂了下去。
父亲在被困钟内的时候,肯定已经服用过对抗药剂了,不过为了保险,她得再多补一些。
“你受伤了,不适合再继续战斗。”
镜月的声音凉凉的,和煦温暖,随着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送入她身体的一股暖流,唤醒她全身的酸痛,并阻止她的脑袋真的裂开。
梁小夏紧紧偎着父亲,她将父亲救出来了,真的救出来了。可她自己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身体里只剩下能够传送一个人进入遗弃之地的能量,她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惊人,真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