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
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
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
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
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
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
乎,实在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
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
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
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
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
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
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
“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
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
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
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
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
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
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
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
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
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
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
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
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
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
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
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
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
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
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
“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
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
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
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
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
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
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
点点头,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
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甚么吃的,客官
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
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
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
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
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
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
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
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
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
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
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
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
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
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
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
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
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
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
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
“天都黑了,呯嘭山响的打门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
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
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
“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
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
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
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
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
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
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
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炫)恍(书)然(网)大悟,呸了一
声道:“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
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
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
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
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
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
“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
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
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
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
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
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
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
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
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
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
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
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
“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
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
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
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
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
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
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
“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
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
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
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
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
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
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
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
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
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
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
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
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
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
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
“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
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
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
“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
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
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
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
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
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
“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
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
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
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
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
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
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
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
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
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
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
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
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
“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
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
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
“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
砍死再说。”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
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
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道:“赊一赊,回来
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
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
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
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
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
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
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
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
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
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
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
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
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
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对
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
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
“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