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肤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见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长的白
牙,馋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呜呜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
就会扑将上来,不觉一阵心酸。
香香公主见到他这等爱怜横溢的目光,知道两人活命的
希望已极微小,走近身去,拉着他手,说道:“和你在一起,
我甚么也不怕。我俩死了之后,在天国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
不分离。”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信有甚
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里。”又想:“她穿了白
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栏干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滴
滴的掉下来。她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
加娇艳芬芳了……”
香香公主转过头来,见他嘴角边带着微笑,脸上却是神
色哀伤,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
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去加柴,三
头饿狼已窜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后。白马左腿起
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
的头颈。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又再扑上。
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进。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
抛将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乱咬狂叫,出了火圈。他
拾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
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
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入,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窜去,滚
倒在地。
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
冒险去捡。好在树木就在身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
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捡柴,你
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
中加柴。她知道这一点儿枯枝培养着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
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功向树丛跃去。群
狼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珠索打倒。他
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灌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
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圈在
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
吓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
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上,他剑盾一挥,那狼登时毙命,但
剑上有钩,狼身钩在剑上落不下来,余狼连声咆哮。他急忙
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来掷出。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他乘
机提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
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
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
衣服已被饿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却
颇为镇静,冷冷的望着他,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
两人相互瞪视,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
出来,想是瞧见这里的火光,奔了过来。你瞧他累成这样子。”
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递过。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
下,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
叫了出来,认出他是在兆惠大营中曾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
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陈家洛剑盾挡
胸,珠索一挥,叫道:“上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
出来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尔大为
狼群所咬,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
大漠中奔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
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光,拚命抢了进来。他全仗提
着一口内息苦撑,一松劲后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香香公主要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
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浇在他额头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
乳。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心
想鬼使神差,教这大奸贼送入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
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径,而且喀丝丽心地仁善,见
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
力气,自己可不是他敌手。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一望,见
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怜悯之意。陈家洛一见到她
这副眼神,当即决定再饶这奸贼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处绝
境,这厮武功卓绝,待他力气复原,却是杀狼的一个好帮手,
两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单靠自己却万万不能,于
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递了一块干羊肉
给他,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狼牙所咬的伤痕。张召重见
他两人以德报怨,不觉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
咱们现今同在危难之中,过去种种怨仇,只好暂时抛在一边,
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
人都成为饿狼腹内之物。”他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力气稍
复,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人又撞在我手里。
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没有话说。如能脱却危难,须当先发
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
名富贵是拿稳的了。”
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见到火圈外有许
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粪拨
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升向天际。张召重
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
能把这许多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这法子无济于事,但想聊
胜于无,不妨寄指望于万一。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
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人很坏,我睡着时,你得加意留心着
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
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无力抵御。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耳欲聋,三人惊跳起
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
狂嗥,声调凄厉,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
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相传的习性,直
至后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次日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
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
突然远处又有狼嗥,向这边奔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
越多了。”
尘沙飞扬之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跟着
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想从斜刺里避
开,这边的饿狼已迎了上去,登时把三骑围在垓心。马上三
人使开兵器,奋力抵挡。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陈家洛对张召重
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三骑马冲去,两下一
夹攻,杀开一条血路,把三骑接引到火圈中来。只见一匹马
上另有一人,双手反绑,伏在马鞍之上,身子软软的不知是
死是活,看打扮是个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
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惊叫:“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
身上。陈家洛吃了一惊,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见她
玉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
原来霍青桐扶病追赶师父师公,不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
无力抵抗,拔剑要想自尽,被顾金标扑上夺去长剑,登时擒
住。关东三魔擒得仇人,欢天喜地。依哈合台说,当场把她
杀了,给三位盟兄弟报仇。顾金标却心存歹念,说要擒回辽
东,在三位盟兄弟灵前活祭。顾金标是把兄,执意如此,哈
合台拗他不过。当下一同回马启程东归。走了一天,被霍青
桐故意误指途径,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这天远远看见一道
黑烟,只道必有人家,径自奔来,哪知却是陈家洛烧来求救
的狼烟。
顾金标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
“别走近来,你要干么?”
霍青桐全身虚弱,在狼群围攻中已晕了过去,这时悠悠
醒转,斗然间见到陈家洛与妹子,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
知是伤心还是欢喜。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
道:“你放心!”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甚么人?为甚么擒
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两步,挡在顾金标身前,冷冷打量
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在下这里先行谢过。请教
两位高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
花会陈总舵主。”三魔吃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
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声,
道:“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得两位如此了得。”当下说了自
己三人姓名。
陈家洛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得脱,接连
又遇上这四个硬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们先行放开霍青桐
再说,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
何脱险良方?”这句话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哈合
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道:“咱们合力御狼,或
许尚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人人都填于饿狼之腹。”
滕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因此请
顾老兄立即放了我这朋友。大伙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
“我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道:“那么咱们七人之中,轮到
你第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
去喂狼!”陈家洛道:“我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
大家也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闹个
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顾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声道:“老二,先放了再说。”顾金标好容易把
一个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手,这时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肯
放,不住摇头。滕一雷心下盘算:“我们三人对他三人,人数
是一样。但听说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人物。
瞧这姓陈的适才杀狼身手,也着实了得。这美貌少女既与他
们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对手。”他
这一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老二,你放下放?闹起来我
可无法帮你。”
顾金标过不了这色字关,执迷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
名气,决定单独向形貌文弱的陈家洛挑战,恶狠狠的道:“你
如赢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二
人就单打独斗,一决胜败。”陈家洛实不愿这时在狼群之中自
相残杀,微微沉吟,尚未答话,张召重已抢着道:“你放心,
我谁也不帮就是。”这句话似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
金标听,要他不必疑虑,尽管挑战。
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别管旁人闲事。
否则的话,拳脚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丧在红
花会手里,此仇岂可不报?”最后这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二人听
的,意思说我是为了公愤,并非出于私欲,你们可不能袖手
不理。
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
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我
今日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义,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
了她们手足之情。”慨然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
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倒也不
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决不肯放。”张
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们拚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
气,已辨出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
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杀狼。谁杀
得多,就算谁胜。”他想这法子至少可稍减群狼的威胁,不致
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
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交给他。要
是顾二哥杀的狼多,陈当家的不得再有异言。”
陈家洛和顾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只因杀狼之事,谁
都没必胜把握,可是又决不能让霍青桐落入对方手里。陈家
洛心想:他使猎虎叉,一定擅于打猎,或许杀狼有高强手段。
顾金标却想:他要比赛杀狼,料来有相当把握,我偏不上他
的当,说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赌性命。轻描淡写的玩
意,可没兴致陪你玩。”
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日虽是初会,但一向是很仰
慕的。至于陈当家的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此刻也不
谈了。我双方谁也不帮。现今我有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
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他说与陈家洛有
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张大哥请说。火手判官威震武林,
主意必定是极高明的。”张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们
身处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拚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说是
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
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
两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谁胆小,先逃了回来,谁就
输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阴毒,赤手空
拳的走入狼群,谁还能活着性命回来?张召重又道:“要是哪
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进火圈,也算胜了。”陈家洛
双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
“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着落在我身上,释放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