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言语,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叫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
袁士霄道:“怎么?”陈家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抱回
来的却是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来嫁给常熟蒋阁老
的,其实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今做着皇帝。”
袁士霄道:“乾隆?”
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
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袁士霄问道:“怎么?”陈家洛哽咽
道:“这是先母的亲笔。”拭去眼泪,展纸读道:
“亭哥惠鉴:你我缘尽今生,命薄运乖,夫复何言。余所
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
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
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
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亭哥,亭哥,汝
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红朱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
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
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夫妇也。妹潮生手启。”
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已,颤声问道:“师父,这信……
信上的‘亭哥’,难道就是我义父吗?”袁士霄黯然道:“可不
是吗?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后来天不从人愿,拆散鸳鸯,
因此他终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甚么要义
父带我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义父是我亲生爸爸一般?难道
……”
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知交,却也只知他因坏了少林
派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等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
不便相问。不过我信得过他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决
不做亏心之事。”一拍大腿,说道:“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我
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
掌门人评理,险些酿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风波。后来你义父尽
力分说,说全是自己不好,罪有应得,这才作罢。但我直到
现今,还是不信他会做甚么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
们另有古怪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犹有余愤。
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只知道这些么?”袁
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之后,隐居了数年,后来手创红花会,
终于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来。”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
袁士霄却反来覆去,尽说当年如何为于万亭抱不平之事。
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甚么要弟子离开家里,师
父可知道么?”袁士霄气愤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
父出头评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这般给
大家当头浇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哪里搁去?因此他的事往
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来,我就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
啦。”
陈家洛知道再也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汉家光复,
关键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失错,那就前功尽废。此
事势所必成,迟早却是不妨。我须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
探问明白。雍正当时怎样换掉孩子?我大哥明明是汉人,雍
正为何让他继任皇位?在那儿总可问到一些端倪。”当下把这
番意思对师父说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个仔细也好,就
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只有相机行事了。”
师徒俩谈论了一会,陈家洛详述在玉峰中学到的武功,两
人印证比划,陈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
出帐来,边说边练,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尽兴。
袁士霄道:“那两个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
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霄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有志
气。我去对双鹰说,免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十分
得意。陈家洛道:“陈老前辈夫妇说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
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陈
家洛回思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中所留的八个大字,原来
含有这层意思,想来不觉暗暗心惊。
次日,陈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当下
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姊妹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
陈家洛心中难受,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
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
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送出一程,早也柔肠百结,黯然
神伤,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泪
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
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
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
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放在香香公主
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
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
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般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
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
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
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
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
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同大仇
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
避嫌疑,细心呵护。
众人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
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
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
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
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定要回
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
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
回入玉门关后,天时渐暖,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
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已大好了。她
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咭咭呱呱的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人
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第十九回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
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
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
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
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
的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
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
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
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死
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
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
又哭。
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用麻绳牢
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
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
“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甚么死路
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
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
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
甚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
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
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
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
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
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
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
“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
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
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带我
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
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
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
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
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
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
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
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
敢不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
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
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
两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
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
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
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
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
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
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
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
其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
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
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
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
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
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
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日
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
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
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
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
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
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
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
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
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
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
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
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
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
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
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
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
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事。
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
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
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
李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
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请
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
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
骆冰道:“好妹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
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
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
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
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
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
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
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
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
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
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
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
申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
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
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
头。余鱼同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
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