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病人没事,不再担忧,便哼了一声,“你倒是个懂事的,装病的那个,让人不耐烦。”
内宅妇人要装病也是常事,白天装不行么,偏要赶到晚上?才睡下便被叫起来了,以为是什么急诊呢,结果却是这样可治可不治的病症,岂不是恼煞人也。
“倒不是装病。”常绪神色诚恳,“她曾经受过惊吓,一旦有些发烧,便会自己吓自己。壶公,她还是十龄女童的时候,在徐州……”
常绪以袖掩面,说不下去了。
全大夫神色惨然,“难怪。”
看脉相这病人已快三十岁了,她还是十龄女童的时候,应该是十几年前。那时天下大乱,义军四起,攻下了徐州。后来徐州又被北元占了去,遭遇屠城,情状之惨,不堪回首。这病人虽是半夜扰人清梦,实实可恶,但若是当时在北元屠城的时候幸存下来,受了惊吓,却也怪不得她。
全大夫叹了口气,重给病人诊了脉,斟酌再三,才开了药方。
“没有大碍,无需过于忧心。”他温和说道。
常绪非常感激,再三道谢。
送走全大夫,他匆匆回了凝香居,“您明明没什么大事,何苦闹的这般沸沸扬扬?若是爹爹和夫人来了,听到了大夫的话,您如何自处?”他忍不住抱怨二姨娘。
二姨娘躲在床上哎哟,“我不舒服,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从里到外都难受。”
常绪看着她这样,真是头疼,不过想想她其实是没事的,却也安心。算了,她分明是心里难受,由着她闹闹也好。闹过了,没精神了,她也就消停了。
这晚常绪守在凝香居,一夜没离开。
次日大姨娘、三姨娘、四姨娘都来探望。看到二姨娘不像有什么大病的样子,不由的各自肚中好笑,“多少年了她都是这样,一不顺心就病倒了,真是让人没法子。”对二姨娘她们都有些鄙夷,不过,看到憔悴不堪却依旧温文尔雅的常绪,她们都是羡慕的,“二姨娘这样的笨人,偏养了个聪明又孝顺的儿子。”
“有我们呢,二公子快回去歇着。你正是缺觉的年纪,可不敢一直熬着。”大姨娘柔声细语的劝着常绪,三姨娘和四姨娘也纷纷附合,常绪便也不客气,再三拜托了三人,和二姨娘告别,回去了。
二姨娘躺在床上哼哼叽叽,“我都这样了,夫人也不来看看我,我真是命苦……”
三姨娘和四姨娘目带惊疑的相互看了看。她还想着夫人来看她呢?可真敢想。夫人才回开国公府不久,一天之中便把绮香院的美人们全散了,可见她的性情如何。这样的夫人,你还想着她来看望你的病情?做梦吧。
需要装贤惠的夫人才会屈尊来看望你,兰夫人,她可不需要装贤惠。
大姨娘温声道:“夫人宽和慈爱,不过,今日有客来访,自然顾不上了。”
二姨娘一下子坐了起来,“谁来了,谁来了?”她两眼放光。
开国公府很大很华美,不过,从前开国公出征在外,兰夫人又在老家,平时是极少有客人上门的。送上门的只有拜贴,和源源不断的礼物。
三姨娘心细,忙按住她,“快躺下,病还没好利索,仔细再着了凉。”大姨娘微微一笑,“是夫人的娘家弟妹,和两位公子。”二姨娘失望的躺下,“原来是兰家啊。两位公子?我怎么记得夫人娘家弟弟家里是一个儿子,一个闺女?”
大姨娘斯斯文文,“方才我说的不仔细,是一位公子,一位女公子。”
二姨娘眼中冒火,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呸!女孩儿就是女孩儿,什么女公子?你装什么斯文?
三姨娘和四姨娘都是怕事的,见她俩好似要起口角,忙借口要到外面亲自看着小丫头煎药,跟逃跑似的一起出来了。“她俩明争暗斗的,咱们不掺和。”两人出了门,后怕的拍拍胸。
“依我说,有个厉害的夫人才好呢。”三姨娘和四姨娘肩并肩走着,小声说着话,“夫人若是不厉害,能被她俩给气死!”
“对,夫人厉害才好。”四姨娘怯怯的四处看了看,小声嘟囔,“归夫人管,咱们没什么好抱怨的,原应如此。老被她俩压着,算什么?都是一样的人。”
两人窃窃私语着,看小丫头煎药去了。
……
开国公府的正房之中,此刻正是一片欢声笑语。
兰夫人和她的弟媳妇孔氏满面笑容坐在官幅椅上,叙着寒温。无瑕小姑娘和大宝、小宝并排坐在窗前的湘妃榻上,三个孩子热烈的说着话,大宝、小宝告诉无瑕金陵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无瑕告诉表哥表妹一路之上的见闻,人人兴高采烈。
孔氏是金陵人氏,面容清秀,眉目间带有江南女子常有的温婉。她满脸歉意的陪着不是,“大姐,相公他早就要我带大宝小宝回老家陪着您的,我也一直想回,可是前些年不大太平,这两年家父身子又不好,便没能成行。大姐,让您一个人带着娇娇在老家,我真是有负相公所托。”
兰夫人笑了,“弟妹,没这个道理。你父兄都在金陵,彼此间有个照应,是极好的事,为什么要为了我,大老远的带着小孩子回老家?孩子小,可经不起长途颠簸。”
兰夫人言辞坦率,孔氏感激的点头,“大姐,您太好了。”
“至亲之间,不说外道话。”兰夫人笑盈盈。
孔氏微笑看向三个孩子,眼中有多少满意,“大姐您看,娇娇和大宝、小宝,才头一回见面,便这般要好。”
兰夫人笑的见牙不见眼,“可不是么?这真是骨头管着的,不服不行。”
兰夫人是做姑母的,她看到大宝、小宝这两个孩子,马上喜欢的不行,心都化了。
大宝今年八岁,生的虎头虎脑,和他爹小时候颇为相像,不过,他从小便跟着外祖父、舅舅读书,可比他爹斯文多了。小宝比无瑕小姑娘略小,还不到五岁,生的白白胖胖,脸圆圆的,大眼睛也是圆圆的,活泼爱笑,天真无邪,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大姐,您把娇娇教的真好。”孔氏把无瑕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一一看在眼里,心生羡慕。
大姐在老家住着,都能把娇娇教得这般落落大方,真是难为她了。
“说起这个,我可不敢居功。”兰夫人笑着摇手,“咱们无瑕小姑娘,是先生教导的。”把陆先生的学问、细致耐心好好的夸了一通。
“娘,舅母。”无瑕机灵的下了地,从榻上抱下小宝,牵着小宝跑了过来。
“无瑕小姑娘,怎么了?”兰夫人和孔氏都含笑问她。
娇娇喜欢人家叫她无瑕,这是兰夫人特地告诉过孔氏的。
“娘,舅母,我给小宝另外起了个名字。”无瑕小姑娘喜孜孜的笑着,大眼睛中闪烁着快活的光芒,“她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小胳膊也是圆圆的!娘,舅母,咱们叫她圆圆,好不好?”
☆、深情
“圆圆。”小宝开心的咧开小嘴笑,显得脸蛋更圆了。
“看看,这名字多么的名副其实!”无瑕小姑娘笑的越发灿烂,面有得色。
兰夫人和孔氏瞅瞅兴滴滴的无瑕,笑嘻嘻的小宝,都是粲然。兰夫人颇有些歉意,“咱们无瑕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就爱给人起名字。弟妹,小孩子胡乱说话,莫放在心上。”她拉过宝贝女儿的小手,柔声嗔怪,“小表妹的名字应该是你舅舅、舅母来起,知道么?”
无瑕小姑娘困惑的眨眨眼睛,“这样啊。”
她虽从小被兰夫人娇惯着长大的,却并没被惯坏,兰夫人这么一说,她立即转过身,郑重的向孔氏躬身,“舅母,甥女僭越了。”孔氏忙拉过她,“傻孩子,这有什么呢?你和小表妹要好,给小表妹另起了个好听的乳名,舅母很喜欢呢!”
孔氏揽过无瑕,笑着对兰夫人说道:“大姐,大宝、小宝如今用的都是乳名,我正盘算着,等他们的爹爹下回回来,说什么也得催着他把两个孩子的大名给定下来。大姐您不知道,上回他好容易回来一趟,翻了一晚上的书,也没给两个孩子寻着合心意的大名……”
说到这儿,孔氏和兰夫人都撑不住笑了。
兰将军那两下子,她们都是清清楚楚。他呀,可真没读过几本书,肚里没墨水。
孔氏轻轻抚摸着无瑕,温柔的笑,“咱们无瑕小姑娘给小表妹起了个很好听的乳名呢,往后你便叫小表妹做圆圆,好不好?”
“这名字好,我每回看到小宝,都有种圆圆满满、吉祥欢乐的感觉。”大宝不紧不慢的走过来,笑着说道。
他伸手揉揉妹妹的头发,目光温暖中又带着溺爱,极是亲呢。
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有了爱美之心,哪能让整齐漂亮的发髻被揉乱呢?伸手护住自己的小脑袋,瞪大了眼睛,“哥哥,不许乱揉,我头发会被揉乱的!”
她生就一双美丽的荔枝眼,本来就又大又圆,这一瞪,当然更圆了。
“圆圆!”兰夫人、孔氏、大宝、无瑕心有灵犀,同时笑着叫道。
“圆圆就圆圆。”小宝眼珠转了转,甜蜜的笑了。
圆圆满满的,又吉祥又欢乐,多好呀。
孔氏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女儿,忍不住笑,“她呀,打小便爱吃糕饼。我还好,虽疼爱她,不过偶尔给她吃一块两块便罢了,她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却不成,经不起她撒娇央求,总是悄悄塞给她各式各样的糕饼……”
大宝笑,“娘,这可怪不着长辈们。妹妹吃糕饼的时候又认真又满足,那小模样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我也想给她吃。”
兰夫人听着弟媳妇和侄子的话,笑的更加舒心,“咱们小圆圆,真是招人疼爱啊。”
孔家长辈一定是太喜欢她了,不舍得让她失望,才会背着孔氏,悄悄给她塞糕饼。甜甜蜜蜜吃着糕饼长大的小姑娘,才是有福气呢。
孔氏笑道:“这会儿还好,横竖她还小,白白胖胖的最好。再过两年可是真不行了,必定得管着她,不许吃零嘴。小宝你莫瞪着娘,娘是为你好,姑娘家长大了,不可太过圆润。”
小宝低头瞅了瞅自己圆滚滚的小身子,又好奇的看看无瑕,“表姐,你不爱吃糕饼么?你不圆。”
无瑕小姑娘成功的给小表妹起了新名字,正是得意非凡的时候,闻言笑咪咪,“圆圆,不只糕饼,我什么都吃,吃的很多很多!我不圆,是因为我骑马呀。”
小宝眼睛亮了,“骑马,我也要!”她跑到无瑕身边,小脸上全是殷勤的笑容,“表姐,咱俩一起,好不好?”
“成,咱俩一起。”无瑕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小宝笑嘻嘻拍掌,乐不可支。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认认真真说话,兰夫人和孔氏连家常都顾不上说了,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俩。大宝是个有风度的哥哥,见妹妹和小表妹说的投机,他便站在一边微笑看着,并不胡乱插嘴,扫妹妹们的兴。
“骑马是行,可是,圆圆你没有马夫啊。”无瑕神色认真。
“马夫啊。”圆圆傻眼了,“还要马夫么?”
“是啊,要马夫。”无瑕自然而然的点头,“我爹爹说了,小姑娘要骑马,是一定要有马夫的,马夫要时时刻刻跟着。”
“哦,是这样。”圆圆恍然大悟。
她讨好的冲无瑕笑着,“表姐,你的马夫,借给我使使,成不?”
无瑕小姑娘想了想,“我的马夫便是我爹爹了,我爹爹很好说话的,我跟他商量去。不过……”她凝神想着什么,若有所思。
圆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目光殷切。
“……咱们是两个人,当然要骑两匹马,他这马夫要时时刻刻跟着,只能跟一个人……这样吧,圆圆,咱俩轮流骑,你骑的时候,我在一边看!”无瑕小姑娘很慷慨大方的说道。
圆圆小姑娘显然是极为赞成,用力点着小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
她俩在这儿说着孩子话,兰夫人和孔氏都已笑的不行了,大宝走到旁边的靠背椅上坐下,笑的肚子疼。
“姐丈怎地成了娇娇的马夫?”孔氏悄悄问兰夫人。
兰夫人忍笑把老家的事说了,孔氏听的很是吃惊,“大姐,姐丈这宠孩子,比起大宝他爹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兰将军常年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便把两个孩子宠到了头顶上,惯的不像样子。不过,他到底也没给大宝小宝当过马夫啊。
兰夫人微微笑了笑,“他对娇娇好,是应该应份的。做爹的不疼闺女,那还得了?”
孔氏性情温婉,听的很是咋舌。
两位小姑娘的对话又传了过来,“……表姐,等我爹爹回来了,让他给你做马夫。”圆圆大方的承许。
小小年纪,便知道要还人情了?兰夫人和孔氏嘴角都翘了起来。
“等舅舅回来,咱俩都有马夫了,可以同时撒开了跑。”无瑕高高兴兴的盘算。
“对,咱俩一起跑,像飞一样!”圆圆忙不迭的点头。
无瑕见小表妹对骑马这么上心,有些不好意思,“我爹爹有紧急军务,到军营去了,不在家,这会儿还骑不了呀。圆圆,没马夫是不行的。”圆圆嘻嘻笑,“不急,不急,等等吧。”
两个小姑娘叽叽咕咕说着话,兰夫人也和孔氏、大宝说着家事,十分和乐。
孔氏只有一位哥哥孔溥,自小熟读诗书,不过,北元的时候即使有科举他也不肯前去应试,一直是白身。如今国朝初立,皇帝诏告天下,“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孔溥读书多年,到了这时候,哪能没有参加科举出人头地的心思?这次孔家合家回城,一个是因着孔父身子渐渐好了,另一个,便是因为孔溥要准备今年八月的乡试。
“舅爷大才,必是要高中的。”兰夫人笑道。
“承您吉言。”孔氏笑的愉悦。
常朝霞和常晚霞少不了也要来拜见孔氏这位舅母。常晚霞怯怯的,不大敢说话,常朝霞盈盈十五,肤光胜雪,她泰然自若的往厅中一站,倒让孔氏颇为惊艳。孔氏温声夸奖了几句,各赏了一个荷包做见面礼。
常朝霞一向自视甚高,这会儿见了孔氏,却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惭愧。孔氏是书香门第的女子,温婉得体,仪容优雅,京城中谁不夸她?可是,最后兰家满门遭殃,她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常朝霞黯然。
若常朝霞不是皇太子妃,兰家不会这么倒霉吧。
“爹爹怎地还不回来?”“就是,姑丈怎地还不回来?”两位小姑娘的抱怨声传到了常朝霞耳中。
常朝霞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去,只见三妹妹娇娇和兰家小姑娘并肩坐着说话,两个孩子都是粉粉嫩嫩的,很是可爱。
常朝霞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