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万一。”
胤禛静静凝视着她,深邃的眸中柔光轻漾,“傻瓜,相信我,没有万一。”
寤生眼眶一热,看了他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她并不十分明白为何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产生保留孩子牺牲自己的想法,她只以为那是出自母亲的天性。然而后来回想起来,她才渐渐了悟——早在这之前,那座红墙青瓦雕梁画栋的宫殿,那条漫长而又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早已磨去了她生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生的希望。
她忽然发现,从头至尾,无论是当初十四对她毫不掩饰的体贴温柔,还是康熙对她产生的复杂感情,甚至是她无比眷恋的这个人给予她的所有宠惜、宽容和爱意,都无可避免的宛若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令她渐渐感觉到肩上如责任一般的重担。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她,却不能将自己的心分成几瓣去承担。
若不是这个人一直站在她的身旁,一直守候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她可能早就撑不住了。他对她而言,是不同的,因为他是胤禛。所以他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他。
只要有他在,只要他没有欺骗她,只要他还舍不得放开她,那么,她大概还能撑下去吧。
……
康熙五十年八月仲秋前两日,寤生比预产期提前几天临盆了。
一阵比一阵厉害的疼痛袭来,两个接生的嬷嬷忙成了一团,还有端着热水白绢进进出出的侍女。她原本还咬着牙,到最后忍不住叫出声来,汗水打湿了头发,面色也越发苍白。
接着她就听见外间丫头的惊呼:“四爷,您不能进去!四爷……”
胤禛被里屋传出的声音搅得愈加地行坐不安,终是忍不住冲了进去。
寤生感觉到手被他紧紧握住,耳边传来他的轻唤:“寤生,我在这里,坚持一下……”
“啊……”接生嬷嬷忽然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道,“爷,夫人是难产……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保大人!”
“爷,是个男孩……”
“保大人!”
“是、是……”
寤生抓住他的手,看着他,努力开口:“不……孩子……不能有事……保孩子……”
“寤生,坚持住,不要乱想……”胤禛不停地为她拭汗,不停地在她耳边说着鼓励的话,仿佛并未听见她的要求,“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离开我。所以你怎么能有事?我就在这里……再坚持一下……”
寤生只觉得如潮的痛意似乎慢慢消失,全身的力气也被抽掉了,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的样子变得不清晰起来,耳边的呼唤也渐渐遥远。但她仍在强自支撑,艰难地从喉间发出声音,“……孩子……我要……孩子……”
脑中最后模糊的印象,是他在唤她,“寤生……寤生……”
……
她做了个很长很美的梦。
梦里,他们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童话一般无忧无虑。孩子很可爱,眉眼很像胤禛,又有几分像她。每当她叫“元寿”,孩子就会对着她咯咯的笑,在她怀里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胤禛则笑着逗他,教他唤“额娘,阿玛”……
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渐渐有了点意识,时而微微清醒,时而混乱模糊……好像还听见太医的说话声……也不过几句飘忽入耳,意识又迷离了……
真正醒来已经过去了六天了,胤禛欣喜万分地握住她的手,眸中水光闪烁,眼底却有着重重的阴影,想来他大概已经守了她很久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疲累倦极,连开口说话都似乎要花费很大力气,“孩子……”
胤禛手指一颤,眸底微芒闪过,随即倾身抱住了她,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孩子,我们将来会有的……”
心中顿时感到一阵撕扯的痛意,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落进衾枕,也沾湿了他的面颊。她定定地望着床顶,根本无法思考……孩子,没有了吗?她的元寿,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没有了吗?她将来还能有孩子吗?
在她昏迷的那几天中,偶尔微有意识的那次,她听见太医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将来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别担心……”胤禛擦掉她眼角的泪痕,握住了她的手,“相信我,孩子还会有的。”
寤生慢慢回神,微微转眸望向他,唇间溢出几个字:“胤禛,我好累……”
胤禛见她又闭上了眼,连忙唤下人将熬好的燕窝粥端来,一边将她扶起让她偎在自己身上,半抱着她,又为她擦去泪痕,一边端着碗拿着羹匙喂她吃粥,轻言细语地道:“你昏迷了好几天,好歹吃一点。你这次大伤元气,太医说最少要卧床调养三两个月才能好些。”
寤生能听出他的话语中隐含的担忧,虽然并无食欲,但也强迫自己吃了小半碗粥。胤禛见她着实吃不下,只好不再劝了。
他亲自服侍她漱了口,扶着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自己则吩咐下人准备沐浴的热水,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的里衣,这才也上床躺下了。抱住她的时候,感到她在发抖。
“冷吗?”
“有点……抱、抱紧我……”
胤禛依言将她搂紧了些,感觉到怀中的她柔弱而冰凉,心中就泛起丝丝疼痛。不一会儿,怀中的人浅浅的呼吸声变得有节奏而缓慢,竟是已然睡着了。脑海中忽然想起三天前皇阿玛跟他说过的话,不自觉地暗叹了口气:皇阿玛已经答应了,等到她做满宫女的期限,就会为他和她赐婚;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他就能娶她了。至于孩子的事,他想起皇阿玛当时的表情,分明是忧虑中又带了一丝欣喜,想来他也为这最好的结果而高兴吧。只是,他还不能暂时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
三天前,胤禛再一次跪在帝王面前,请求帝王能为他们做主赐婚。
“等到寤生年满二十五岁,做满宫女的期限,朕就为你们赐婚。”康熙放下手中的朱笔,望向屋中跪着的人。
“皇阿玛!”他咬咬牙,双拳紧攥。
康熙面无表情,语气更是波澜不兴:“《大清律》中说什么,你可记得?”
胤禛面色一白,垂下眼睑:“回皇阿玛,儿臣记得。”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若真是依《大清律》论处,丫头可是杖刑八十之罪,等于是死罪。你难道就不为她考虑一下?即使是朕徇私饶过她,你让别人怎么看她?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丫头若是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她又会如何想?她心里又会是何种滋味?”
“当然,朕可以让照顾过她的人,为她看过病的太医,还有这件事所有听到风声的人都永远说不出话来。可若是那样,不仅丫头不会原谅朕,朕也不配做这个皇帝。因此,朕只能用别的方式让知情的这些人把住自己的口风。”
胤禛的双拳攥得越发紧了,手指关节都已发白,却拧着双眉默然不语。
“所以,只有等这一阵风声停歇之后,丫头才能嫁去你府上。孩子的事,也暂时不要告诉她,一是不想因她爱子心切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再者……就让丫头心无旁骛地再最后陪朕两年吧……”说到这里,帝王情不自禁地低叹了一声,“朕老了……没有丫头在身边,朕连饭都吃不下……”
“皇阿玛……”胤禛抬眸望着康熙,眼底闪过沉沉的忧虑。
康熙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变老的时候,朕当然也不例外。……丫头的事,朕也想明白了,你能真心为着她,朕也替她高兴。将来她到你府中那些善后的事,朕就交给你自己去解决吧。”
胤禛面色稍缓:“儿臣明白。”
“还有一点,孩子不要交给那拉氏养,得选一个你府内地位不高又妥善可靠的妾室先托付着,让她好生照看孩子。你可明白朕的意思?”康熙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胤禛的心头感到一丝浅浅的暖意,眸中有一层水光渐渐蔓延开来。
“若是交给那拉氏,将来等丫头到了你府里,就不容易把孩子认回来了。”
“儿臣……明白。”
“明白就好。天色不早了,跪安吧。”
“是……”
第70章爱情期限
寤生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能在小云和小玉的扶助下起床走动,只是仍然感到常常提不起力气,不仅连沐浴之类的事都需要她们帮忙,连开窗开门手臂都使不上劲,甚至就连走路、端碗这种小事都不能多坚持一下。
她这才知道,经此一劫,自己的身体毁成了何种情况。小云跟她说,那天她难产后又是大出血,所以才彻底伤了元气。
她看着手中自己亲手做成的婴儿肚兜,偶尔会产生还不如就这样去了的想法,可每当她看见那个人对她宠惜包容安慰的眼神,她又会不自觉地在心里为自己打气——要尽快好起来,不能让他再为她担忧下去。这几个月来,她眼看着他比往常瘦削了许多。
于是每当在他面前,无论是他亲自喂她吃饭还是吃药,她都会乖乖遵从,从不推拒。见他终是展眉而笑,她心里也渐渐安定。而这样的情景,常常被两个丫头看在眼里,惊诧无比。寤生下午用完晚点在里屋闭目养神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在外间小声说话。
“小云姐姐,真是奇怪耶,你发现没有——每次四爷没来的时候,姑姑每顿只能吃小半碗粥膳,四爷来了,姑姑就能吃下一碗了。”
“谁说不是?还有四爷……平日里那么冷峻威严,对姑姑却又是个样子,真是想不到……”
“四爷和姑姑,倒是一对……”
“是呢……”
寤生咳嗽了一声,外面的声音顿时止住了。小云忙进了屋来,对着她福了福身,面色微红地笑着道:“姑姑醒了。”然后又上前去扶她起身倚在软榻上。
“下雪了吗?”她听见外面北风呼啸,不禁问道。
小云端来一杯热茶,“回姑姑,前天就开始下小雪了,昨儿夜里下了一夜大雪,今天外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了。”
寤生怔怔地望向紧闭的窗扇,仿佛透过它看到很远的地方,许久才低声道了一句:“今天是冬月二十三了。”若是她的元寿还在,今天就该是百日了。
她的手中仍攥着那件红色的小肚兜,复又轻轻阖上了眼。
“姑姑,”小玉从外间进来,“四爷府上的陈公公来了。”
“进来。”
阿福一进屋来就对着她打了个千,“姑姑,爷今天有事大概不能来了,让姑姑不要等他,晚上早点歇着。”
她微怔,随即点了点头:“知道了。”
阿福走后,寤生发了一会儿呆,见以至傍晚,就让小云和小玉两人歇着去了,自己仍然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毯子。每当她想独自安静呆着的时候那两个丫头就不敢打扰她,依言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正半寐半醒间,听到窗户轻轻响动,然后就感到有风吹进来。
睁开眼,就见一身宝蓝冬衣的俊秀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眸中泛出闪亮欣喜的光芒。少年随即在她身旁半蹲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寤生……”
“十七……”寤生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十七眉间轻蹙,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但仍压低了声音:“我都有一年没见你了,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只说你生病了暂时住在宫外养病……后来我问四哥你得了什么病,四哥也不跟我说;我要来看你,四哥也不许……若不是今儿在半路上发现阿福急匆匆的样子,我心觉不对就悄悄跟了来,也不知道你居然在这里……寤生,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好些了没有?”少年说到最后,眸中的委屈已经变成了满满的担心。
寤生怔忡了一下,随即轻轻颔首:“已经好多了。”
“手好冰……”少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静静地凝视她,“寤生,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好想你……”
“快了。”寤生霁颜而笑,另一手放在少年的手背上,“这一年没见,十七倒是长高了不少,刚才我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少年咧嘴笑着,露出整齐的皓齿,明眸闪亮:“我都十五岁了,已经是大人了,再不是从前那种傻乎乎的小孩子模样。”
寤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是像个大人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爱哭鼻子的小毛孩子了。”
十七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在我眼里,寤生却没变……唔,更好看了。”
“呵……你也学乖了……”寤生轻轻挑眉,“好了,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太晚路上不安全,你又是一个人偷偷跑来。”
“谁还敢打劫我不成?”少年扬了扬下巴,脸上笑意盎然,“我现在的身手比以前好多了,都快赶上四哥了……唔,不过我是得走了,今儿四哥府上摆宴,我得去喝喜酒去。”
寤生一怔:“摆宴?”
“你没听说吗?四哥的儿子满百日,今儿设百日宴呢。还有,好像他的一个格格也要生了,这两天他府上正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有接生嬷嬷看出来,也是个儿子……嘿嘿,四哥真好福气,这回要高兴坏了……兄弟们好久没有聚一聚了,十三哥这几天腿伤也利索了些,正好在一起乐一下……寤生,那我走了,”少年直起脖子看了看窗外,将她的手放进毯子里,越发压低了声音,“等下回我得了空,再悄悄来看你。”
寤生看着少年从窗口跃出去,还对她眨眼笑了笑,然后消失在了窗外。她忽然觉得全身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身体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就连整颗心也只剩了一个空壳。一切痛意都消失了,没有任何感觉。她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仿佛死掉了一般。
“姑姑,”小云端着药进来,见她没反应,又唤道,“姑姑,该吃药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讶的“咦”了一声,“窗户怎么开了?”说着放下药碗,去把窗户关上了,还从里面插好。转过身就见软榻上的人定定地望着自己,女孩不禁吓了一跳。呆了呆,见她又闭上了眼,并没有责怪自己有什么不妥,这才将一颗心放定了些,端着药碗走到她身旁,“姑姑,该吃药了。”
寤生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女孩被看得背后发凉,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寤生的目光这才落在了她手中的药碗上。半晌,她接过那碗苦涩的药汁,一气喝尽了。
小玉随后端着茶进来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