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猛于虎,连皇上亦听闻此事,为防流言成真,特意传出:夫人之位在朕手,朕说谁担得谁就能担得,非流言可以当真。此言一出,虽有打惠妃脸,但到底平息了不少流言,惠妃并未觉得难看,反而感谢皇上为其解困。
不过后宫的新一轮争宠之风又起,众妃嫔卯足了劲,使出浑身解数曲意逢迎于一国之君,然效果不佳,皇上一门心思全在梨琴馆那宫女身上,看着众妃嫔的争宠之术,一笑了之。
日头猛烈,沈嘉玥搭着如花的手撑着伞,走在小径上,额上密密麻麻的汗,不时拿着帕子擦拭,不停的抱怨着天儿这样热。小径边的野花野草低了头,路面像着了火一样很烫很烫,从厚厚的鞋底蒸发上来,脚上冒汗,沾湿了金丝袜,黏糊糊的异常难受。
一个人影儿倏尔飘过,沈嘉玥以为是幽魂从眼前飘过,差点没吓死,还是如花手疾眼快,一把拦住那人,呵斥道:“大胆奴婢,连惠妃娘娘都不认得了吗?”
听后,沈嘉玥才自嘲一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更没有幽魂,有的只是人心中的鬼,又眯着眼看向那举步回身,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的宫女向自己行礼,只见那人一身淡蓝暗花纹宫女服,梳着小髻,髻上簪着两三朵粉合欢,脸上没有涂粉黛,隐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露出友善的微笑,道:“起来吧,你是哪儿的宫女?本宫瞧着你面熟,你可曾见过本宫?”
“谢娘娘。”妍欢的心情很复杂,且惊且喜又带着深深的仇恨,指尖浮起仓白,缓缓起身,恭敬道:“回娘娘话,梨琴馆宫女妍欢,奴婢并无福气见过娘娘。”
如花瞪大了眼,暗恨自己刚才的呵斥,忙换上笑容,而沈嘉玥心下一突,不为她是皇上的新欢,而是为了那张面孔,娇媚却清新,为了她的声音,柔美而清脆。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像一个人……上下打量一番,“近日耳边总响起你的名字,本宫今儿可算见到真人了,真是美,教本宫想起一句词来,‘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1,”声音放低,隐隐透出几分幽怨,又含着浓浓的醋意,“哎,难怪最近皇上总爱去梨琴馆听戏,原是梨琴馆有这样的美人儿。”
妍欢不以为然,浅浅一笑如清风拂过,轻声道:“多谢娘娘赞赏,娘娘耀如春华,奴婢望尘莫及。”
沈嘉玥到底是惠妃,在小径上与一个奴婢说话,没的失了身份,应了一声,离开了。妍欢赶忙屈膝恭送她,望着她两离开的背影,不由愣了神,从头到脚的冷意冲击着整个身体,恨意从心底衍生开来,不能自已。
沈嘉玥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她,那个妍欢,那个人像极了她,那个清冷高傲堪称完美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出现让东宫其他女人成了天大的笑话,那个女人的离世让很多人跟着陪葬,更让东宫其他女人欢呼雀跃。生死只在一线,出现与离世只是梦一场。
李静翕,这个名字早已遗忘在角落,如今再忆起,只觉得那是一场梦,沈嘉玥无法想象如果她还在会怎样的情景?不过也好猜:必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2。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多么让人羡慕,让人向往,可是这样的爱情故事背后却是多少女人的泪水交织而成的。漫漫长夜里看着黑夜的尽头烛火亮光,心中是何等的寂寥!柳月弯眉很久的不曾描,泪水划过脸颊和着残妆滚落下来污了锦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因无人欣赏。
尘封住的记忆一点点现出来,沈嘉玥早已不记得李静翕的容貌,可仍然记得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曾为东宫良娣,是东宫所有女子中唯一一位太子亲自求娶的女子,一入东宫荣极一时,太子为了她不惜于帝后反目,差点失了太子之位,她虽为良娣,却以太子正妃自居,除了正妃的身份外,其他的都属于她,包括太子的心。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稳坐侧妃之位了,仅仅一步之遥,她永远都只是良娣。无论是宫里的女子,还是东宫里的女子,只要是荣宠之盛的女子都逃不过红颜薄命,这四个字仿佛成了枷锁,深深锁住了某些人的命运。
她死在了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生下一个哭声微弱的孩子后血崩而死,在美好的年华永远的离开了喜爱她的太子和她拼尽生命生下的孩子,可是东宫的一群御医、稳婆因为她的死被流放的流放,陪葬的陪葬。为了这样一个红颜祸水,闹得血流成河、毁家无数。这一夜除了太子沉浸在悲伤中,东宫的其余女子都松了口气,独宠的东宫岁月随着她的离世化成了云雾消散了,大家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那个哭声微弱的孩子也没有留住,在几天后死了,众说纷纭,流言四起,一会子传那孩子无福气,他的福气都被李氏消耗殆尽了;一会子传都是李氏造的孽;一会子又传哪个妾侍为了报复李氏弄死了孩子;可流言就是流言,根本毫无依据,不足为信。
她死后太子曾上表追封她为正妃,深深打了太子正妃的脸,奈何帝后宁死也不同意,这才作罢。先帝曾评论过:这样的女子是红颜,也是祸水。死了更好,省得祸害庆朝江山,危及社稷。先帝临死留下遗言,不准太子登基后对她有任何的追封。
为此曾荣极一时,恩宠无数的女子只能永远的停留在太子良娣之位,或许她并不介意,因为她在有生之年里曾受无数女子的目光,羡慕又嫉妒,也因为她爱过……或许她介意,因为她与其余女子并无区别,用自己的容貌、性情去讨好未来的天子,去赢得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神思一点点收回,让记忆存在深处,沈嘉玥慢慢走着,约莫半个时辰后才回到水光接天殿,只见寒泷急急跑来,行礼后道:“娘娘,今儿个皇上要到娘娘这儿用晚膳,娘娘赶紧预备着。”
沈嘉玥露出甜蜜的笑容,应了一声,忙不迭的让如花去准备,有意无意试探道:“方才本宫瞧见了妍欢,很像一个故人呢。”
寒泷殷勤道:“娘娘也看出来啦,为着这个皇上才常常去梨琴馆的,娘娘明白当年的事……”
“本宫自然明白,想来别人更加明白,”幽怨道一声,“只是太后娘娘那儿可知道?”
寒泷的声音不自觉得低了许多,“太后娘娘根本就没有见过从前的…良娣,也没有见过如今的妍欢。”
“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传话,公公慢走。”沈嘉玥下了逐客令,寒泷行了告退礼,离开。
沈嘉玥一整天心情郁郁,神思恍惚,做什么都不顺,只安心等着天暗下来,与皇上一同用膳。
天渐渐暗了下来,皎洁的弯月挂在天际,繁星点点。
沈嘉玥洗过浴,换上一身淡紫高腰纱裙,长发湿答答的垂落下来,发梢滴着清水,坐在膳桌上,等待着,片刻听得传令之声,连忙起身相迎,皇上穿着一身墨绿常服,大步流星的入内,一番行礼后,两人对坐,挥退众人,紧闭殿门,沈嘉玥殷勤着为皇上布菜。
食不言寝不语,是老祖宗的规矩。两人一个站着布菜,一个用膳,没有丝毫多余的声音,一刻后皇上拉着沈嘉玥坐下用膳,沈嘉玥也不矫情,谢恩后入座用膳。
“你见过妍欢了吗?”
沈嘉玥脸上尤为僵硬,皇上入殿以来,第二次说话便提妍欢,旋即笑道:“臣妾见过了,很像一位故人。”
皇上只嗯了一声,没了后话。
沈嘉玥听他无声,猜不出皇上的意思,又想起东宫无眠的夜,竟没忍住问了一句:“皇上很喜欢她么?”
她,既是妍欢也是李静翕,在知道那段往事的人看来妍欢不过是另一个李静翕,或者说是李静翕的替身。
皇上刚想回答,嘴角上扬,“你吃醋了?”
沈嘉玥微微一愣,只一瞬又梨涡轻陷,曼声道:“皇上说笑了,臣妾既不敢也不想吃醋。”
“哦?”
“七出之条便有嫉妒二字,臣妾不敢;六宫妃嫔众多,臣妾可吃不了这样多的醋,自然不想。”
话毕,皇上横着抱起沈嘉玥,绵绵爱意铺天盖地而来,纱帐如何掩得住一室春光?
1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出自《玉蝴蝶》
2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出自《长恨歌》
第九章 魂牵梦萦(3)
不知怎的,妍欢像极了东宫时李良娣的消息不胫而走,关于李静翕的流言如雨水一般滚落在华阳行宫之中,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醋意,仿佛无形的力量笼罩在行宫之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除了傅慧姗入东宫晚没有见过李静翕,东宫旧人都见过李静翕,想起那个女人就恨得牙痒痒,所有的恩宠、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好不容易等她死了以为再不会有这样的女子让六宫失了颜色,好不容易将那些悲哀的记忆尘封起来。如今又来了个容貌相似、性情相仿的妍欢,另一个李静翕的到来,让人如临大敌,那些东宫寂寥的岁月又浮出脑海,至今仍痛苦不堪,奈何李静翕和她拼尽生命生下的孩子早已不再人世,不能再做什么。
可与她相似的妍欢还在,在行宫中享受着无以复加的恩宠,仿佛就是从前的李静翕,故而一个个的都对她虎视眈眈,说到底妍欢不过是一个宫女,众妃嫔有的是办法折磨她,就算平素抄写经书不大出门的瑾嫔邵绘芬都对她明讥暗讽,时不时得以为皇上、太后娘娘祈福为由让她抄写佛经,弄得她不敢有丝毫的埋怨,可谓是犯了众怒。
众妃嫔不仅折磨妍欢,还常常往水光接天殿诉苦,让惠妃想着法子相劝皇上,惠妃表面上答允又相劝众妃嫔稍安勿躁,背地里从不相劝皇上。她既没有资格劝说皇上,皇上也不会听她的话。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梨琴馆宫女妍欢一日胜过一日的恩宠,让众妃嫔越来越坐不住,虽为宫女却是名副其实的妃嫔,而且还是宠妃,就连前朝也隐隐传出一些不好的风声,名不正言不顺的‘妃嫔’得不到众人的承认。皇上已经三番五次的请太后旨意,而太后态度坚决,甚至搬出先帝,皇上一时没了主意,不再多说此事。而太后一边催促众妃嫔争宠,一边打压妍欢,众妃嫔却处于两难境地,一面是太后催促,另一面是皇上不屑一顾,着实犯了难。
八月初二,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湿漉漉的,空气清新中带着几丝香甜。沈嘉玥坐在银丝贵妃榻上,手持宫廷舞谱,望着窗外的荷花沾着雨珠娇嫩无比,娇嫩的让人心生怜惜。
外面的荷花开得再美,也有凋谢的时候,夏去秋来,命运早已注定,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从盛开到凋谢,又从凋谢到盛开,多少次的轮回,月月年年,荷花还是荷花,还会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可是人呢?
‘菊花也好,荷花也罢,总不过都是花罢了,人们欣赏花,只不过因为花是物,不会与人争什么。’花有花的好处,花再美也无力与人争娇艳与否,可是人呢?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女人一多,争斗永无止境,比较更是无可厚非。而红颜老去,是所有女子的噩梦,也是所有女子的必经之路。花凋谢还有再开的时候,可是人老去,不会再年轻,不会回到从前,即便付出无数的代价。花比人幸运的多。
一个小宫女急急跑进来,直嚷着:“娘娘,娘娘不好了,那个妍欢宫女死了……皇上急召娘娘往梨琴馆去……”
沈嘉玥实在不愿管这些烂账,又不得不管,把手里的书冷冷一撂,无奈起身,理了理衣裳,让人去备轿子,片刻后上轿子往梨琴馆而去。
梨琴馆离水光接天殿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小半个时辰后才赶到梨琴馆,没成想一出好戏正在上演。沈嘉玥急急入内,众妃嫔都在,皇上坐在主位,主位以上妃嫔坐着,其余妃嫔站着,一个腰肢如柳的女子跪在地上,另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在手舞足蹈的说话。
一番行礼后,坐定,旁边坐着的丽昭媛慕容箬含侧着头,小声说:“娘娘来得正是时候,真是一处好戏啊!”
沈嘉玥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事,只微微一笑,问一声:“这是什么戏?本宫竟不知呢。”又望向跪着的女子竟然是熙嫔连梦瑾,而正在说话的是朱芬仪朱芳华,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这与妍欢的死有关系?阿弥陀佛,千万别牵连到我才好。
慕容箬含嘴角微微莞尔,轻声道:“是一出不错的《窦娥冤》1,娘娘看着吧!”
窦娥冤?沈嘉玥眉心微蹙,垂下羽睫,迷迷糊糊的听着,听着上面的话,面上惋惜,心中却松了口气,独宠的时日又结束了,真好。只希望不要再有像李静翕那样的女子出现,红颜薄命终究不是幸事,总有一天李静翕这个名字一定会消失在上面穿着明黄色衣服人的脑海中,一定会的……
妍欢,是一个悲哀,长得像李静翕并不是她的过错,却是她的一个劫数,命里注定的劫数。连李静翕都没有逃过‘红颜薄命’这个命数,她的替身又怎会逃过?在座的妃嫔中有多少人伸了一把手让从前的李静翕、现在的妍欢成为一抔黄土?只是李静翕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更不是唯一的一个,往后源源不断的妃嫔送入宫中,究竟要伸多少把手才能让自己在这争斗无止境、是非更无止境的后宫中存活下去?前日是李静翕,昨日是程挽卿,今日是妍欢,那么明日又是谁?是我还是旁人?后宫的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但不管有多难,都要走下去……
沈嘉玥一个激灵,浑浑噩噩的起身,淡淡道:“皇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妍欢……才急召臣妾的么?”
皇上面上惋惜,不过终是替身,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手指着朱芬仪,“你再说一遍,这宫里倒出了个会断案的,不错。”
朱芳华也猜不出这话的意思,是喜还是悲?应声,又说了遍来龙去脉,“惠妃娘娘,妍欢不过是一个宫女,其实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她…有了身孕…皇上已经查过彤史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