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像是没听见,只轻声地叹道:“老了,老了,老糊涂了……”
“你!”
顾贞观没反应过来,这话前后的反差,在他印象之中三女儿一直是乖巧懂事能哄他开心,说什么就听什么,也没什么太过骄纵的要求。
那所谓的“骄纵”其实都是在顾贞观允许范围之内的。
可现在……
她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顾怀袖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了想。
去年十月,也就是自己顺着水漂下去的那几个月,康熙三十五年,林佳氏给太子生了第三个儿子,如今还没取名吧?现在也才一岁不到,这年头孩子夭折的太多了,皇家的孩子活不活得下来还难说。
现下,甭管林佳氏原来在毓庆宫是个什么地位,现在母凭子贵,至少没人敢跟她顶了。
太子的儿子还是很金贵的,如果太子成功地登基,那往后兴许就能成为皇子。
只可惜,顾怀袖别的不知道,却知道太子断断不能登基。
更何况,她本身就是刁民,即便历史上是这一位爷登基,从中作梗的机会也不是没有。
真当她顾怀袖嫁的是个庸才么?
林佳氏的地位刚刚在毓庆宫稳固下来,怕是听说了她回来,所以才来炫耀的吧?
女人的劣根性。
只是换了顾怀袖,虽然也会想炫耀,可绝对不是这样的方法。
现在的林佳氏多高贵啊,刚刚生了个儿子,还是太子的枕边人。
当初顾家赶她出去,如今她不计前嫌地回来,还要主动地帮助曾经跟自己不和的三妹?哈……
我信你我就是傻子啊!
顾怀袖又不是傻子。
一则,有可能是太子真想要拉拢张廷玉了,可如今不过刚刚过了一个江宁乡试,拔了头筹,更何况太子身边还有个张廷瓒——虽然,顾怀袖与张廷玉一直怀疑张廷瓒是四阿哥的人——不过太子是不知道的,他应当把张廷瓒当成了自己人。这样一来,他身边已经有了张英的儿子,再拉拢第二个,是否略显累赘?
二则,只是林佳氏的伎俩而已。想坑人罢了,到底背后有什么阴谋,怕还要慢慢看。
若是顾怀袖心情好,现在无聊,兴许还会拿她撩闲,可现在顾怀袖一见了顾贞观就厌恶。
文人文人,都苏东坡写过一首《江城子》,说什么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实则满地都是他小妾,就那还是悼念亡妻……
顾怀袖一向觉得,以文观人太过武断,因为人是一种相当虚伪和善于伪装的存在。
到底顾贞观如何,顾怀袖是真的看不懂了,她也觉得没必要看懂了。
因为她现在不想跟顾家这摊子破事儿折腾了。
见顾怀袖沉默了许久,似笑非笑没说话,顾贞观语重心长:“我知道,当初是我说过要赶她走,也是她损伤你名誉,可如今她势大,你与衡臣才刚刚上来。想想今年是张英担任主考官,他避嫌不得参考,如今你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毕竟要势弱一些,如今她在宫中也需要人帮衬,林恒大人那边没什么本事,只有你这边能指望……”
顾怀袖没说话,继续听。
顾贞观又道:“两姐妹哪儿来的隔夜仇?如今你俩和好,对你对她都好……”
两姐妹哪里来的隔夜仇?
顾怀袖是差点笑出声来了。
她端了茶,那动作透着一种随性,却压抑着暴躁,忍无可忍之时,当真无需再忍。
顾怀袖道:“父亲您说累了吧?女儿也累了,我想让嫂嫂进来为我把个脉。”
十分不给面子的打断。
顾贞观终于意识到了,他老了,想要看到儿女满堂,想要看到他们个个都有好的归宿。
如今芳姐儿那边好不容易主动来示好,袖姐儿却执拗于过去的仇怨不肯答应。
顾贞观讷讷许久没有说出话来,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他连天伦之乐都享受不到。
他起身,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出去了。
这一回掀帘子进来的是孙连翘,她在外间,本来便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只是孙连翘对如今的情况不是没有预料。
她这几年肚子也没有什么消息,好歹因为治理家务厉害,又给顾寒川纳了几个妾,顾贞观也器重她,这么多年来才相安无事。
孙连翘暗叹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跟顾怀袖是一样的遭遇,可顾怀袖虽弄成如今这样,却比自己要幸福得多。
“你似乎跟公公发生什么争执了……”
孙连翘试探着问道。
顾怀袖手指探进茶杯里,扯开唇角,看孙连翘,只问了一句:“我跟嫂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父亲,近日来跟那些常在外头走动的人接触?”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孙连翘虽然管家,可这些事情不一定知道。
然而……
顾怀袖问得很肯定。
孙连翘缓缓地坐在了顾怀袖的身边,伸手出来给她探脉,只缓缓道:“公公年纪大了,身边就一个柳姨娘陪着,难免孤独……我见过许多年富力强时候精明的人,可老了都开始糊涂。人都是这样的,越活越人精的,都是逼不得已。大多数的人呢,就越来越……呵,张二少奶奶多体谅他几分吧。到底站在他这里说,是望着您跟那一位都好的。”
顾怀袖手腕翻出来,任孙连翘按着脉,听了这话也不接话。
孙连翘定了定神,按住顾怀袖的脉,却道:“你这是早产过的,却不是……”
“死胎。”她还微笑了一下,那场景真实历历在目,此生此世都忘不了。可她语气很平静,“在江南时候大夫说最好修养得个两年,不知你这里可有调养的法子?”
“两年太多……”孙连翘一下便笑了出来,“况且您一向身子骨强健,只是寒气侵体久了。一则调养好身子,二则去了寒气,便成了。宫里那么多事情,也没见哪个小主主子调养两三年的,等到那两三年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自有宫中秘法,你若放心便交给我调养,兴许翻过年便能好个□□成,剩下的都是常年的事情。要说不落下病根……”
她斟酌了一下,又道:“总之大问题是不会有的,这冬注意着这腿。至于身子,若你能再坐一回月子,便能调养回来了。”
听了这话,顾怀袖便放心了不少。
“那便多谢你了。”
“都是帮着自家人办事,一家子哪儿能不相互帮衬着呢?”孙连翘不也指望着张廷玉吗?顾寒川屡试不中,还不知三年之后再与张廷玉一起去会试,会是什么样呢。
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罢了。
顾怀袖深知利害关系,将自己的袖口翻了回去,指甲轻轻勾着上面缠枝莲花纹,慢慢说了一句话:“嫂嫂,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张二少奶奶但说无妨。”
孙连翘心头是跳了一下的,可顾怀袖问出下一句之后,她连心跳度停了。
顾怀袖笑着问:“我父亲到底在跟下面的谁接触?”
人在笑,可冷。
孙连翘过了一会儿仿佛才收拾好心思,道:“二少奶奶想让我干什么?”
“简单啊。”
顾怀袖伸出自己因病而削瘦了许多的手指,还能仔细地看见上面蜿蜒的青色血管,她菱唇稍分,轻声道:“嫂嫂啊,将那人弄死。然后,帮怀袖告诉林佳氏——她,做梦!”
“我省得,定然……帮二少奶奶办好此事。”
孙连翘身子都冷了半天,瞧着顾怀袖笑颜如花,却觉得搭在她手背上那张二少奶奶的手,枯骨一样冰寒扎人。
作者有话要说:3更!
24点之前争取再来一章!
爱你们,我的男主到了末尾会很牛逼的(怎么牛逼不告诉你们!!!)
好了,决定了,先生个儿子吧,夫妻生活那么久,只生一个不科学,一次生太多太那啥吧……
☆、第一零五章 掌掴宣战
顾怀袖坐在屋里仔细地想了想,似乎自打张廷玉说“爷给你撑腰”之后,她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所以见到张廷玉走进来,她忽然道:“你往门口站。”
张廷玉知道顾怀袖刚刚送走了顾贞观,孙连翘留下来再看看顾怀袖,毕竟两府里女眷走动比较方便。而今刚走进来就被她喝止住,顿时疑惑:“怎么了?”
“……”
顾怀袖暂时没回答,她盯了张廷玉半天,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张廷玉不由得疑惑,回头一看阿德:“阿德,爷今儿可有不妥之处?”
阿德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一样。
这可怪了,没什么不妥之处,顾怀袖干什么一直盯着自己?
“怀袖?”
“叫你别动,你还敢动?”
顾怀袖重重将茶杯一放,眼见着就要翻脸,屋里屋外的丫鬟们都愣住了。
张廷玉跟阿德也都是齐齐一怔。
岂料,下一刻她眼光就微妙了起来:“好了,你进来吧。”
张廷玉简直觉得莫名其妙,没好气地走进来,笑得无奈:“又研究出什么整人的招数儿来了?”
“我哪儿有那么坏心肠。”
顶多就是整个人都是黑的罢了。
顾怀袖伸手一扯他腰上玉佩,却让他俯身下来,距离自己近了,微微一笑:“二爷,你近来英俊了不少,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
一口气噎在胸口,张廷玉真是气乐了。
“你今儿莫不是吃错了顾少奶奶给你开的药?”
“哪儿能呢?”
顾怀袖说的可是真的,张廷玉是春风得意。
她只是忽然觉得,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真好。
由着她性子胡来,她这人很懒,懒得去算计谁,懒得去避让谁,谁要用脚来踩她,顾怀袖兴许也懒得费尽心机去琢磨圈套。
她喜欢懒惰一些,谁要踩她,她就打谁的脸。
不用思考,直白,简单,粗暴。
就是这么任性。
顾怀袖琢磨了一下,问他道:“你腰好吗?”
“……”
“噗……”
前面是沉默的张廷玉,后面是忽然喷笑出声又竭力忍住的阿德。
张廷玉回头就叱道:“再笑割了你舌头,赶紧地滚!”
阿德“哎”了一声,“小的这就滚了。”
说完一溜烟地退出去了。
屋里终于没人了,张廷玉危险地埋下自己的身体,靠近了她,微微地磨着牙,两手撑在她坐着的椅子的两扶手上,把顾怀袖整个人都圈进去。
“我的二少奶奶,你知道有的话,是不能问的吗?”
顾怀袖原不是那个意思,只讥笑他:“你满脑子除了那事儿就没装别的了!”
“别撩拨你家爷,现在火气正大着。”
张廷玉这是实话,大实话。
此时此刻,时时刻刻火气都大。
顾怀袖脸颊飞了一片红,一双眸子潋滟得很:“二爷有腰力,我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
哪有女人家问男人腰的?她怎么不问肾呢?!
张廷玉险险要被她给气晕倒。
顾怀袖很自然地岔开话题:“你说为我撑腰,腰杆不硬,一撑就倒,我可没胆子出去嚣张跋扈……万一我打了人家的脸,人家给我打回来,我面子往哪儿放?”
她一如既往地虚荣着,谈话间也从来不顾忌这些。
张廷玉只觉她又可爱了许多。
两手撑着,他就着这姿势,声音喑哑而暗昧:“如今在这府里,你张二少奶奶就是只螃蟹……”
“可这螃蟹想横行天下九州,野心太大怎么办?”
顾怀袖直接用了他当年对的那一副对子,眼巴巴望着他。
张廷玉好笑道:“你这野心,太大,不合适,早早地用铁锤敲碎比较好。”
“你倒还记得……”她叹了口气,“做臣子的,要横行天下九州太难了,咱就八州吧。为了我的面子,二爷得要努力,回头您这腰要硬不起来,面子可不是妾身丢了的……”
拉长了声音的揶揄,让张廷玉更想要办掉她。
只可惜,还得忍。
他凑在顾怀袖耳边说了一句话,顾怀袖耳根子一红,秀气拳头一握便捶他胸口,“滚。”
阿德在外头道:“二爷,前院通报,说周大人来看您了。”
周大人,周道新如今也是个官儿了。
张廷玉只得歇了心思,一咬牙去了,回头却道:“晚上再见。”
见?
见你个大头鬼啊!
顾怀袖甩了对白眼。
她的腿也是孙连翘在治,很明显,太医院院使的女儿比别家的大夫好多了,药方子为谨慎起见已经找了多家的大夫来看看,张廷玉亲自过问,不曾有问题。
这些天各房送了不少东西来,顾怀袖刚刚回来,事情还是由三少奶奶管着,事情从上到下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
天气一日一日变冷,张二爷跟二少奶奶还是整日里秀恩爱,整个二房倒成为张府里最热闹活泼的所在。
看着二少奶奶腿是不便,可时不时能想出些新奇的游戏来,玩腻了就教给下人们,引得别的房里的下人也都来学。
渐渐地,张二少奶奶的名声就越传越远了。
这些都是小伎俩,顾怀袖也就随意宣传宣传自己,再叫人恩威并施地吹嘘一番又恐吓一番,自然有不少二傻子被她吓住。
调养到十二月初,冬日里天气寒冷,顾怀袖的腿倒是真的渐渐好了起来,比预想的要快多了。
如今只要丫鬟一个在旁边扶着,便能走动,不跟当初一样吃力。
不过孙连翘还是如临大敌,只说今冬千万别冻着,最怕留病根儿,遇上什么天寒阴湿,以后有得她受。
也是这个时候,顾怀袖觉得,孙连翘还是医者仁心。
她将自己放在“医”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宅心仁厚;可她一旦成为孙连翘,该使的手段和算计,一样不少。
比如今日,孙连翘又从顾府来了,坐下刚端茶,便说了一句:“事情办好了。”
这说的是当初那个中间人的事情。
若没有人居中联络,断断无人能将宫里的消息带出来。
顾怀袖忍不住地想那几枚翡翠扳指,都是这几年四阿哥从京城这边过去的。
她怕只怕这一位四爷也看中了林佳氏,别两姐妹最后在一个爷手底下做事就成。
不过想想,林佳氏野心大,又已经成为太子的人,更有了太子的子嗣,即便跟四阿哥有什么关系,怕也以为他是太子的心腹。
成不了气候,就是在一切结束之前,会有一定的危险罢了。
她派人来联络顾贞观,如今顾怀袖让孙连翘弄死了中间人,且看林佳氏还能使出个什么伎俩来。
顾怀袖已经将最不客气的话叫人带给了她了,这两个人之间已然没有再保留着外头那一层窗户纸的必要。
撕破脸便撕破脸,谁还怕谁啊。
而今听见孙连翘这平静的一句话,顾怀袖笑容更甚:“嫂嫂真是个好人。”
孙连翘几乎毛骨悚然,她叹了口气:“张二少奶奶快别这样说,我自觉是个刽子手。”
“嫂嫂若不当这刽子手,回头来咱们就要上断头台了。”
她和和气气,说出来的话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眼见着又要到年关,院里院外都有不少人走动,顾怀袖也不把话说得很开。
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