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张廷玉便烧晕了过去,急得院里院外忙碌一片。
“大夫,大夫,咱家爷明儿可还要上考场啊,您这赶紧救人啊!”
“我哪儿有什么好办法啊?今儿这一贴药服下去,若能醒了,就是万幸了,还上什么考场?!”
阿德求爷爷告奶奶的,叫得那郎中心烦。
顾怀袖呆愣愣在床边坐了一天,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难道不是吉兆,而是凶兆?
张廷玉病逝凶猛,短短半天就已经人事不省,兴许是因为人在病中,瞧着竟然一下瘦削起来。
她被阿德吵得头疼,回头沙哑着嗓子道:“都滚出去闹吧,二爷还在歇着呢。今年考不成,再等三年便罢,而今人要紧。”
声音平静,甚至是死寂。
屋里屋外丫鬟们都吓住了,青黛抖了一下:“二少奶奶,您没事儿吧?”
“二爷都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她挥了挥手,“让我静一静。”
屋里人对望了一眼,终于还是出去了。
顾怀袖知道张廷玉不会有事,这一位爷该是长命百岁,她想的只是他命迹到底有多艰辛。
今年若是不成,又得再等。
等……
哪里又有那么多个三年给人等呢?
她原是不想哭的,可等人都走了,屋里只有她跟一个昏迷的张廷玉,她便知道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他。
在她心底,最要紧的人早不是小石方了。
人无口腹之欲可活,若没了心间痣,眉间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仔细回想,她来这里也有十来个年头了,算算顾贞观,不足道;旁人就更不消说。方今唯有一个张二能叫她牵肠挂肚。
若离了张廷玉,回头想想,似乎也没意思。
情之一字,着实恼人,来得无知无觉,悄无声息……
情根深种,又道他此刻一无所知。
顾怀袖将脸凑到他手边,只微微地叹了口气:“但怕是你过两日再醒,又要抱憾三年了……”
张廷玉也不知是否听见她这话,拧紧了眉头躺着,眉心一道深痕,却是噩梦重回。
“你命硬,克着你长兄。二人之中,只能存一。但有一人飞黄腾达,另一人定然不得好死!我怎生了你这样的歹命儿子!”
“若没了你,廷瓒又怎会落水?你说啊!”
“若没了你……”
“天煞孤星。”
什么又是天煞孤星?
张廷玉想着,那便是逆天改命。
天不许我活,我必活;
天不许我成,我必成;
天不许者,我必夺之。
天煞孤星又如何?
被放弃了太久,困囿过去终不得出……
被放弃之人,又凭何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1更,10点半见!还有二更
☆、第一百章 石桥落
兴许是老天爷终于见够了这人倒霉了二十四年,破天荒地练习了他一回。
顾怀袖受到后半夜,握着他手,竟然感觉到烧在退。
“阿德!阿德!赶紧叫大夫进来!”
她忽然放声了喊,因着张廷玉这病,府里人大半夜的都没睡,陪着顾怀袖一起等。
若是错过今年,指不定又是三年,谁人等得起?
阿德一个激灵,想立刻冲进去看看二爷,可想着还是听二少奶奶的,去请了外头还在打盹儿的郎中来看。
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别的,郎中掀了帘子进去。
顾怀袖赶紧叫人把脉,那郎中乃是这江宁城有名的大夫,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拎进来的了,很是倒霉。
他一摸张廷玉的脉,便是一喜:“有戏,有戏!赶紧拿热水来先给擦擦,烧开始退了,真是个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
顾怀袖听见这一句,身子一软,险险就要倒在地上,青黛连忙扶着:“您当心。”
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却是差点累坏了。
前面一直紧张着张廷玉,倒忘记自己已经有一日滴米未进。
青黛给那边多福吩咐了一句,让将厨房里熬了许久的软烂小米粥给顾怀袖端来,凉一会儿便能吃了。
从四更时分,一直到天色微明,张廷玉像是熬过了那一条线一样,逐渐开始了好转。
顾怀袖一整日也就进了一碗粥,尽管大夫说没事儿了,还是守在张廷玉身边看顾着。
她是见着张廷玉睁开眼睛的,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烧干了,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只知道看着她,又伸出那一病之后便显得瘦骨嶙峋的手,给她抹眼泪。
当初娶个媳妇儿,他便说是与天相夺,如今倒是她来担心自己。
顾怀袖扑上去抱着他哭,擦得他满衣服都是泪。
张廷玉有些哭笑不得,直道丫鬟端了东西上来,先喝了水,再用了粥,才勉强能说一些话。
他头一句便是:“我命硬,想死也死不了的,还要祸害许多年呢。”
她一听,便是破涕为笑,又怎么都止不住眼眶里掉下来的泪。
今儿已经是初八,就要去贡院点名,她问:“去么?”
张廷玉嘶哑着嗓子说:“去。”
今日不去,如何能考?
他被下面人扶着,穿衣起身。
刚刚病的时候,是淫雨霏霏,今日却是瓢泼大雨。
喝了药,种种赶考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当,顾怀袖还以为用不上了,如今看着他强撑病体,一脚深一脚浅地站到窗前去看,满心都是复杂。
“外头雨太大,道上全是水,轿夫说走不得了,换了马车来。”
阿德顶着油纸伞,都落了满身的水,怕将寒气带进屋里,遂站在外面报了一声。
顾怀袖心里挣扎,一面不想他去,担心着他的身子,人要在贡院里待上七天五夜,等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张廷玉临走时候说,“别院距离贡院也远,近日来雨水不断,我只往廖掌柜的那边葵夏园住。你若瞧着天气放晴,便来候我。八月十五,第三牌放过交卷出来,还能过个中秋。”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抚着顾怀袖的脸。
顾怀袖道:“我只担心……罢了,你若落第出来,我当剥了你的皮。”
嘴上刀子一样说着,心里却软得跟棉花一样。
她叫人备了药,又备了吃食,一会儿叫阿德陪着张廷玉去,
这雨水天气,还不知道贡院里是个什么情况呢。
他脚步还透着几分虚浮味道,病了一场只觉得说话时候那胸腔里都是空的,顾怀袖不敢伸手抱他,只怕发现他瘦骨嶙峋。
她打着伞执意要送他出去,他却强让人送她回屋,“外头冷,别冻了。”
张廷玉撑着伞,雨如注而落,连靴子都湿了,也染墨了他青袍猎猎。
“回去吧。”
他说。
顾怀袖就扶着门瞧他,执拗道:“我看你上车。”
张廷玉摇头嗤笑,又咳嗽了两声,觉得她不可理喻。却又终究怕她在外面冻久了,早早上了车,叫人往贡院走。
江宁贡院规模极大,上千号舍盘踞于内,秀才们依次从贡院门口进去,点名领卷入场,待所有考生入场之后方升炮封门锁门。至于乡试的题目,却都要等到今夜子时才有了。
张廷玉一进去,顾怀袖就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在屋里走了一回,又一回,往日还不觉得如何,而今他病体缠绵,却依旧往贡院走,担心他吃的不好,穿的不暖,担心他夜里着凉,又担心风寒了他面颊……
到底她什么都在担心。
张廷玉考,却像是她在考一样。
顾怀袖只跟青黛说:“压根儿就是我在考。”
雨一日比一日大,江南本就是水乡,如今连江宁城内都有多处的积水。
临近傍晚的时候,李卫帮着下面人端了净面的水盆上来,递给外头人,只叫着“烫烫烫”,顾怀袖当他是烫着了,没想到出来看着这小子咬着一块炸了的虾在那儿大喊大叫呢。
“臭小子,鬼灵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水给烫着了呢!”
“哪儿能啊?李卫这一双手还要等着给干娘端茶倒水呢,就算是您赶我,我都不走哈哈……哎,青黛姑姑您别打我啊!”
李卫一见青黛掀帘子出来,撒腿就往雨里跑。
青黛恨不能那茶杯扔他:“什么姑姑不姑姑的,再乱叫人撕烂你的嘴!”
“青黛姑姑说撕烂我的嘴,每回也没见你动手呀。”
李卫吐了个舌头,扮个鬼脸,终于跑远了。
顾怀袖一面用帕子擦了手,一面笑道:“他年纪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青黛愤愤不平地进来:“奴婢今年才十八,整个人都被他叫老了!”
女人都重视自己年纪。
顾怀袖终于是真笑了。
她听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下来,心里也平静了不少,“眼看着就要十五了,你叫厨房里准备些月饼,我们什么时候看着雨停了,便去葵夏园那边等着二爷出来。我想着,指不定那一天天气好,咱们就在贡院外头等。”
她打算得好好的,可那雨小了一阵,又大了起来,马车轿子都出不去了,沿河那水都将河边人家的台阶给淹了。
李卫出去跑了一圈,回来说城里处处都能行船,有个阿婆今儿早上靠着墙洗了一盆衣服,愣是不见了,结果天擦黑,倒被她儿媳在城东给河头给找了回来,一盆衣服竟然因着那大木盆从城西漂到了城东,一时被人引为笑谈。
小雨下了半个月,大雨连着下了有八日,等到八月十五那一日,天终于放晴了,家家户户终于可以出来把几天都没晾干的衣服该晾上一晾。
顾怀袖,也终于在这一天出门了。
“青黛,赶紧地收拾着,可好了?”
顾怀袖有些着急,她给自己草草涂了个妆,又觉得太过客气,给洗了干净,干脆素面朝天。
青黛端着东西朝外头走,“在收拾呢,快好了。”
顾怀袖听了,只坐下来端茶喝,隐约觉得有些胸闷不舒服,刚吞了一口茶含着就呕了出来。她呕了两下,又呛了一会儿,咳嗽了两声。
“二少奶奶怎么了?”青黛终于将东西都递给了在外头接应的丫鬟,听着顾怀袖在里面咳嗽,还当她是受了风寒,“别是二爷还没好,您就出了事儿吧?”
顾怀袖心说自己可比张二强壮多了,想着贡院便要开门,张二定然会是第一次放牌子的时候便出来了,也顾不得那许多,出了门,便坐上了一顶小轿,要往葵夏园去。
半路上已经有人高声喊着,“贡院开门了!贡院开门了!他们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同行的李卫也跟着喊:“二爷肯定也出来了!”
顾怀袖忍不住催促:“脚程再快些,叫个人去前面葵夏园探着,再叫个人去贡院门口看着。”
一路行着,只觉得满城都是热闹。
可没料想轿子到了半路上就走不动了,一问,才知道前面的石桥被大水给冲垮了,要么就要折道前面过,要么就要去前头的小桥上挤。
“回禀二少奶奶,咱们这轿子肯定是过不去了,要不回头折一下?”
“折什么折?”
顾怀袖冷声道:“落轿。”
轿夫们都吓住了,出来抛头露面的姑奶奶不是没见过,可头一次看见这样富贵的秀才娘子也自己出来走。
轿夫们干脆扔了轿子,在一面开路,前头人都赶着过桥,人挤人,人挨人,别提多热闹了。
连日来雨水不断,这里临近外河,更是水流湍急,朝桥下面望一眼,只见河水浑浊,一翻起浪来根本看不清下头有什么。
顾怀袖提了裙角往前面走,旁人见了她通身气派不同于旁人,倒有好心给让路的,顾怀袖一一地谢过。
李卫就在顾怀袖身边,抓着她袖子,兴奋地喊叫着,问张二爷出来是不是就成了举人。
顾怀袖哪里能回答他?
她正走到桥中心来,笑一声:“结果还要等到九月十五之前放榜才清楚,哪儿有那么容易就知道了……”
脚下忽然一震,顾怀袖心头一跳,她只觉得那恶心的感觉再次窜了上来,想要干呕,再想要逃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一声奇异的闷响,整座桥竟然轰然垮塌!
内秦淮水深远超常年,又因为连日来反常大雨,三面环山,水势往中间挤,导致秦淮内河外河水流俱是湍急。石桥年深日久,寻常通行本无问题,今日因隔壁大桥垮塌,众人尽皆挤上小桥来,不堪承重,终于在水流之中消没一空。
顾怀袖整个人随着那塌下的石桥便陷落下去,转瞬进水没了影子。
李卫青黛等人俱在其中,一并被吞没进去。
石桥忽然消失,两边的人都愣住了,过了半天才有人高声喊道:“快点下水救人!快救人哪!”
江南有水性甚好的渔夫船夫,此时都跃入水中,寻人救人去。
碧蓝天幕如旧。
马蹄哒哒而去,经过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小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一路奔去贡院接人。
张廷玉面色惨白,考试这几日难免使病情死灰复燃。三场考下来,犹如生一场大病,更何况他本来带病?
手指颤抖得厉害,落下去的字却稳如磐石。
最后一字落下,他轻轻地搁下笔,墨卷一张,三场考完,终于交卷出了三重门。
站在贡院外头,张廷玉按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
阿德挤开了人群,不知怎地满脸都是眼泪,朝着张廷玉哭了一句话。
他没听清,怔怔看了阿德半晌,还没下台阶,眼前便骤然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2更,24点之前再来一章。
☆、第一零一章 怀袖归来
张廷玉这一病,比进考场之前要严重得多。
本来进考场便是强撑着,殚精竭虑,作了答卷,刚出来听见消息便一头栽倒下来。
一昏迷,就是半个月,即便是醒了,人也迷迷糊糊,时常是半梦半醒,如此一拖竟然就是一个月。
阿德这边吓得赶紧叫人送信到京城去,廖逢源沈恙等人也频来看望,可最要紧的却还不在张廷玉这里,而在于……
顾怀袖不见了。
“二爷醒了!二爷醒了!”
多福忽然掀了帘子出来大喊,也不知喜还是悲,总之满脸都是眼泪。
阿德连忙进去,连声地喊着。
张廷玉醒过来便下了地,只问了一句:“怀袖呢?”
阿德像是一下被什么卡住了喉咙,没了声音。
他深深埋下头去。
张廷玉也不知那一刻胸中到底是什么在作怪,整个人都差点炸掉。
他咬着牙,寒声道:“说。”
阿德磕了个头:“……二少奶奶被水冲走了,还没找见……”
说完,他将一张脸迈进了地毯里,肩头松动起来。
张廷玉听了便要朝外面走,阿德连忙扑上去抱着他腿:“二爷,二爷!大夫说了您身虚体寒还不能出去!二爷您还不能出去啊,二爷——”
这时候了,张廷玉哪里肯听他的,竟然一脚踹开他,厉声道:“别拦了爷的路!”
整个院子里都乱了套,里面的人朝外面跑,外面的人往里面挤……
江南这边,不少人仰头看着这一片天,低头看着那一片水。
老天爷高兴的时候,赏你一口饭吃,不高兴的时候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