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见
江府前堂,一幅意境清远的山水墨画高悬于正墙之上,其下摆有香案,两侧雁翅排列的桃木几椅俱是清漆浅涂,纹理宛然。数盏灵鹤铜灯默衔闪灼芝光,插在琼窖青瓷瓶中的疏枝红梅,艳不夺目犹自开,暗香缕缕潜怡人。
一位峨冠博带,手执拂尘,气质祥和飘逸的中年道士端坐正位,其身后稽首站立着一个肌肤莹白粉嫩,眉目精致如画的小道士。
如此冬夜,这一老一少仅着一袭薄薄道衣,神色自若,不为寒意所扰。
身为江氏家主,当朝礼部尚书的江应文及其长子江致曙陪坐于下首。其余几个侍茶的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只是眼神不时偷偷飘向那小道士。
啜过热茶,中年道士忽而长叹一声:“天降异雪啊……”
此刻堂内门窗虚掩,江氏父子不知门外光景,以为他说的是当年江宁钰出生时的那一场雪,目光不禁再次落到那个小道士身上,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应和不上。
江应文年过花甲,膝下有四子六女。
如今,长子江致曙育有一子五女;二子江致齐生有三个女儿,无子;三子江致颐曾育得两子,无奈皆在幼时夭折,至今仅余一女;而四子江致远,本有一子,却在未满周岁时染上不治之症,被国师冉长空抱走后,再无消息。
历来,一个家族的兴盛往往离不开子孙后代的开枝散叶。
江家世代书香,家学渊源,祖上曾出过三位状元,七位探花,数十位举人秀才。这济济人才不仅成就了江家的赫赫声名,也奠定了江氏一族在天下文人心目中的超凡地位。
到了江应文这一代,更因嫡系里有数位子弟在朝中身居要职,势力雄厚,声望鼎盛,深受帝王宠信,故而得以将本家族学扩建成书院,邀聘各方学士名宿,广招贫民学子,授以经算文兵等学,终全先祖遗志。
人生至此,江应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只有子孙未满堂了。眼看着几个儿子逐一步入中年,府里头,孙女养了一大堆,可孙子就那么两个,其中一个还一去不回,生死不知。剩下的这个嫡长孙又顽皮好动,不喜念书,整日想着舞刀弄枪,直把他愁得须发皆白,惟恐自个这一支后继无人。
直至去年,一封鹤书从天降……
江应文方自江致远口中得知,原来小宁钰不但未死,且已身入道门,拜在修仙门派太元宗的门下,成为国师的同门师侄。
这一消息令江应文既喜又忧。
喜的是,家中有此一人存在,至少可保本族百年不衰。修仙者倘若入世,混得再不济,也永远是高人一等。至于法力强大如国师这一类的人物,更是与帝王平起平坐,不参政事,却又权利通天,说一不二。
据传修仙门派择人甚严,资质平凡者,家世再强盛亦无用,除非族内有先辈在门派中,愿意提携一二,否则的话,非具天生灵根者不得入门。然世人皆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天生灵根者,万里挑一,实属罕见。
江应文心里明白,如若国师当年所言非虚,那么,宁钰的存在,危及皇权,应是必死无疑。他能够死里逃生,拜入太元宗,十有八九是因灵根天生,资质清奇之故,令国师生了爱才之心。由此可想而知,此子实非池中之物,他日成就不可估量。
忧的是,颜初静早已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而宁钰在这封家书里提到,一旦筑基成功,他便会回家与爹娘一聚。届时,倘若宁钰知晓真相,从而对本家心存不满,又或是怀恨在心,那又该如何是好……
当时,江应文曾悄悄遣人四处打探颜初静的下落,打算接她回府,好生安抚。后来,江致远因何离京北上,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天意难测,为保江家的百年基业,最终,江应文不得不与儿子达成一致意见,不再强求颜初静回府。
在江宁钰回家之前,江应文早就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也严令家人与下人往后一律不可再提及颜初静失踪一事。
只是,当气质出尘如仙童下凡一般的江宁钰与国师冉长空一起出现在江应文的眼前时,这个素来精明稳重的老人却激动得老泪盈眶,只顾着把这分离多年的孙子从头到脚看个不停,那些想好的借口措辞,似乎已抛到脑后。就连让小厮去青岳院通报也是闻讯而来的江致曙吩咐的。
江宁钰从小入道,修心炼性,所修法门源自天地,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本来,以他这九岁稚龄想要进阶筑基期绝对是难于登天之事。只不过,他天性至纯,悟性高,又一心向道,勤于修炼,少有杂念,故而进步极快,加上有个爱徒如命的师傅常常把固本培元之类的灵丹当糖豆子一样地喂他……
结果,他就顶着个天才的光环,成为了太元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筑基期弟子。
正因为江宁钰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打坐修炼,于是养成了少言寡语的习性,一说起话来,便是直来直去,不加修饰,也不掺虚假。而山中生活无忧无争,所以,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他几如一张白纸,无尘无垢。
这时,他感受到众人目光皆聚于己身,其中一位老人的眼神最为热烈,好似炽炽火光,照得他心神摇曳,不由得微微涨红了脸。
他知道,这位老人就是自己的爷爷。
当国师言及异雪之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个轻如落叶,一个重如坠石。
未几。
有人推门而入。
江宁钰转眸望去,恰与来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皆显苍白无力的眼眸,有山泉的清泠,有海水的浩淼,有霜雪的冰冷,甚至还有丹火的隐晦焰心……
明明是陌生的,却为何又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钰儿?钰儿……”颤不成调的声音,如碎石落幽潭,惊起泪花般的水珠。几步之隔,咫尺天涯,这一刻,江致远的眼中,只有宁钰一人。
他的儿子……
眉毛不浓不淡,像他;眼神清澈纯真,像她;鼻子玲珑俏挺,也像她;嘴唇,有着他淡薄的弧度,与她的红润;下巴的中间有一条浅浅淡淡的美人凹,这算是隔代遗传了……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儿子长大后的模样,在梦中也依稀见过几回,只是再如何幻想,也及不上眼前的万分之一。
是如此的生动鲜华,令他几欲泪下。
“爹?”
随着江宁钰的一声轻语,瞬息之间,江致远所有的自制皆被全然瓦解。
他大步迈前,蹲下身,一把抱住宁钰,紧紧地,仿佛恨不得将其揉入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再不分离!
他的身体,还带着冬夜的寒,细雪的冷。
可他的心,火热如夏日正午的艳阳,砰然难抑。
隔着彼此的衣袍,宁钰感受到一种从指尖一直蔓延至心头的颤栗,一点都不冷,暖洋洋的,好舒服啊……
根本不及思考,小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背。动作领先思维,宁钰后知后觉地弯起唇角,眉眼间洋溢出满满的满足。
这父子俩抱得亲热,那做爷爷的在旁也看着眼热,不禁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抢先抱个过瘾呢?!
待到情绪稍缓,江致远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双手轻轻地抚摸宁钰白皙粉嫩的小脸蛋,贪婪地看着他:“钰儿……”
“爹。”宁钰低声应他,清脆嗓音里流转着稚嫩的喜悦。
江应文看了看一脸浅笑的国师,又看看可爱可亲的小孙子,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不自觉地用上最慈祥的声音:“钰儿,来,爷爷抱抱。”
江致远不情不愿地放开儿子。宁钰乖乖地给爷爷抱了一会,忽问:“爷爷,我娘呢?怎么不见她来?”
江应文闻言微僵,顿了顿,道:“你娘出外游历了,不在家。”
“那爹呢?”宁钰眨眨眼,转头望江致远,翘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灵动之极,“爹为何不与娘一起游历?”
对上宁钰清透纯净的眼神,江致远心头一窒,过了半晌,才涩声说道:“爹有职务在身,不能远行。”
“你撒谎!”
宁钰说着,挣开江应文的怀抱,仰头嗔视江致远。他虽涉世甚浅,但天生聪慧,心性至纯,对人对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失望了
“你撒谎!”
宁钰说着,挣开江应文的怀抱,仰头嗔视江致远。他虽涉世甚浅,但天生聪慧,心性至纯,对人对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他声音不大,然落于江致远的耳中却如平地响雷。
江应文亦面色微变。
这时,一直笑看这父子重逢,默不出声的国师目光一沉。
自从北方天雾山脉传出神器月流镜重现人间的消息后,这几年,国师与其几位同门前往探察,直至前阵子,镜光之源忽然彻底消失,最后寻觅无果,才败兴回宗。碰巧宁钰成功进阶筑基,就顺路带他回京与家人一聚。他们今夜甫至凤京,随即便来了江府,故而对于两年前,江致远迎娶定国侯秦经淳的孙女为平妻的这件事,毫不知情。
宁钰这种堪比天赋的敏锐直觉,国师是亲身领教过的,当下只扫了江致远两眼,便直接质问江应文。
江应文闻声凛然,冷汗直冒,哪敢隐瞒,遂把江秦两家结亲之事一一道来,只是将颜氏失踪说成了是她负气离家……
江致远这才晓得这个中年道士尊贵无比的身份,思及自己方才忘情失礼,再看看眉头越皱越紧的小宁钰,一时间,心中如同被灌入了百味酒,苦涩与甘甜混杂在一起,辨不出究竟是何滋味。
“区区一名女子,汝等尚留不住,还谈何齐家治国?”国师听罢江应文所述,不冷不热地反问了一句。他神色淡然,声音缓和,然而除了宁钰,其余几人分明感到堂内温度骤降,好似炭盆尽熄,寒意钻骨,直将心脏冻成僵石。
半晌,江应文诚惶诚恐地回道:“国师明察,颜氏性情刚烈,微臣惟恐强留,只会适得其反,令家中失和,故让之远行。山水怡情,风土养趣,微臣只望他日,颜氏放下执念,与秦氏和睦相处,便已足矣。”
江应文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显其仁厚之心。
国师不为所动。
“爹,你为何再娶?”倒是宁钰面露不解之色,转头问江致远。太元宗内不乏双修之侣,但皆是一夫一妻,不似俗世中,男人可妻妾成群。宁钰自小专心修道,不知世情,此番又是初次入世,故而方有此问。
江致远望着儿子清澈纯真的眼神,欲言又止。宁钰等不到回答,也不明白父亲为何显得如此为难,于是又问:“娘何时才回来?”
此问更是无解。
如巨石哽于心头,江致远苦笑,眸色黯淡:“你娘亲游历天下,行踪不定,为父也不知她何日方归。”
“我要去找娘。”宁钰眨了眨眼,看向国师,“师叔可有妙法?”
国师沉吟片刻:“若得她青丝一缕,亦能焚香示向。”
不待宁钰开口,江致远便自请回房取发。
半盏茶时间亦未及,只见江致远手里攥着个红线鸳鸯香囊,返回前堂,发上、肩上,散着点点晶莹雪花,显然方才来回匆忙,未曾打伞。
宁钰接过香囊,打开来看,内里果然装着一小束乌黑发丝,于是递予国师。国师收下,放入袖中,然后起身,温声唤了宁钰的道号:“水鉴,天色已晚,随我回殿吧。”
宁钰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江致远长袖一挥,躬身作礼:“家父年事已高,犬子难得归家,微臣恳请国师开恩,宽允些许时日,让犬子住在府内,一则可享人伦之乐,二则可略尽孝道。”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宁钰虽已身入道门,但江致远以孝为由,挽其留家小住数日,按理,国师不能不允。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即使他法力再高,地位至尊,也难堵天下人的微词。因此国师手抚长髯,道:“水鉴,汝意如何?”
宁钰想了想,抬头问道:“爹可愿与我一道去寻娘亲?”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目光纷纷聚向江致远。堂内一时静极,只有炭盆里的火花偶尔劈啪之声。
长袖下,指握成拳,江致远神色凝重,沉声道:“为父说过,医职在身,不可擅自离京。钰儿你年纪尚幼,实不宜远途跋涉,寻亲一事,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闻及江致远这番劝说,江应文眉头稍舒,仿佛暗暗松了口气。而江致曙则定定望着江致远,若有所思。
窗外,雪势渐大,风声簇簇,不知吹折多少细枝。
一抹身影隐在昏暗的树荫下,任由雪花覆身,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斑驳雕像。
“你……真让人失望……”语气里带着淡淡决然,宁钰说罢,退后两步,抿了抿薄唇,毅然转身离堂。
门扉开合间,冬风夹着雪花袭入堂内,吹散半室暖和。
望着那略显清瘦的小小背影,一步一步,渐渐消失于细雪纷扬的夜色里,江致远浑然未觉自己指甲破肉,鲜血滴地。
也许,从他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
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有得亦必有失。
福倚祸伏,安能两全?
呼——
一盏铜灯被风吹灭,堂内忽暗几许。
江致远身影忽动,转瞬之间已飘出前堂,一直追至大门外,却只见得苍茫夜色,哪里还有宁钰之影?
霎时,半身冰凉,仿佛有什么捅入了心口,沉重的钝痛,心血被绞得翻涌不止,一点都不热,冷冷的。他无力抵抗,任由疼痛蔓延五脏六腑。
冷月悄悄地藏于乌云后,不愿俯视天下众生的悲苦。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江致远仿若未闻,直至来人开口。
“姐姐还在等你。”
“……”
过了一会,秦瑶琨又道:“姐夫正值壮年,何愁无子?又何苦做此妇人之态?颜氏失德,姐夫倘若实言相告……”
“住口。”江致远突然打断他的话,缓缓转回身,目光森然如剑,“内子之德,还轮不到你妄言。”
秦瑶琨冷哼一声:“内子?我姐姐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何资格与我姐姐相提并论?莫非,你还真想接她回来不成?!”
“论及心肠狠毒,背后伤人,她又如何能及阁下?”江致远冷道。
秦瑶琨面色骤变,像是个被人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强自镇定,却不知那闪避不定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
“姐夫何出此言?”无凭无据,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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